裴液怔然瞧著這幅景象,兩條形貌神異的長蛟漸漸被雨洗去身形,那些鱗甲融化之後沒有顯露出血肉白骨,兩條長軀在天地雨幕之間留下了一道淺淡的影,直到淡成了一幅畫,而後連油墨也被點點洗去。


    一瞬間裴液覺得它們從未真實存在,雨穿過那兩道龐然的畫影,似乎什麽也沾染不著。


    身旁李賀抬手一指,飛光飄然掠出,直奔那兩道江上長影,但這柄名劍同樣與它們擦身而過了,仿佛根本不在一個世界,誰也打擾不到誰。


    兩道影子被越洗越淡,它們就此完全消失了,剩五艘大船蕩漾在那裏,血和鱗妖們夢幻泡影般散去,江麵上隻留下風和傾盆的雨。


    什麽也沒有發生,一切好像就這樣消逝了。


    靜了很久。


    大雨濯得視野朦朧,裴液下意識轉過頭,連身旁那位天山的仙子都沒有撐起真氣,衣發都濕了,眼望空處,神色怔然。


    “那個趙靈均的話……是什麽意思?”他道。


    少年一開口,才仿佛打破了某種靜謐的氛圍,石簪雪怔了怔:“他是講,蜃境之內的動向,我等難以影響吧……卻不知如今這是什麽情況。”


    裴液又望向李賀,男人緩緩搖頭:“我感知不到他了。”


    大家都感知不到了,江麵平凡如常,岸畔的江湖人影也開始晃動起來,似也猝不及防這等驟雨,都在找地方躲避。


    祝高陽一勒馬:“此處雨大,先去船上商量吧。整合一番八水動向再說。”


    眾人上了天山駛來的大船,把大雨白霧間隔在外。幾隻魂鳥在第一時間就放飛出去,衝上了雲尖,有的是報知,有的是詢問,祝高陽又四下遣了十幾名羽檢去探查聯絡。


    半條渭水一直在仙人台監察之下,羽檢們很快回報消息,言江麵上皆無異動。唯獨所有監察哨位都報了這場大雨,連一百八十裏外的飛信都寫了“兩刻前,雨驟”。


    “兩刻前咱們這裏雨勢才陡然轉大。”祝高陽轉了轉指尖信箋,眉頭微蹙“焉有如此快的雲。”


    “但也許有如此大的雲。”石簪雪道。


    無人言語,所有人都感知得到這場大雨的突然,但這時並無頭緒可以琢磨。


    幾人坐在艙內,暫時得了些休整。


    無論如何,八水之上的蜃城確實被他們徹底掃清了,再也不能隱藏任何東西、推行任何謀劃,這幾乎也是本次任務一開始的目標。


    裴液立在打開的窗前,大雨淋在江麵上,幾乎白茫茫不可視物。


    應當說,那種淒寒幽朧的氛圍從江上消失了,白霧不再總像隱秘著什麽,記得第一次撐著漁船駛上澇水時,那種幽幽冥冥之感總是觸動他的心弦,而現在那種靈氛消失了,裴液不能比這時更感到這是一個平凡的世界。


    但他心裏總是難以安定下來。


    魂鳥撲棱棱地從窗口飛入,立在桌上抖了抖濕羽。


    消息開始遞送過來了,很快有第二隻第三隻。


    祝高陽拆了掃過一眼,又即刻去拆第二封,如此盡數讀完,迎著幾人詢問的目光,道:“八方消息,渭水下遊、涇、灃、澇、潏、滈、滻、灞七水,水係漫延之湖河潭溪,並一切沾溉之京畿城鎮村莊,都在三刻之前迎來了大雨。”


    幾人靜了一會兒,艙外響起蓑衣刮擦的聲音,一名戴笠的羽檢快步走了進來。


    立在門前道:“鶴檢。神京仙人台剛剛急訊,說神京天候由晴驟然轉為大雨,中丞因問鶴檢處事項。”


    “八百裏京畿……”祝高陽喃喃思忖,“如此說來,確實如趙靈均所言,蜃境之中恐有大變。”


    艙中靜了片刻,李賀道:“唯有【白水】仙權有此威勢,借由……借由……調動整個蜃境,遮蓋千裏。”


    他頓了頓,蹙眉,似乎忘了些什麽。


    裴液從窗前轉過身,再也靜不下心:“我去渭水塢船上看看。”


    聶傷衡與天山弟子早已登上了渭水塢那五艘大船,正在搜索勘察,裴液幾個起落間掠上甲板,一眼掃去,那些視野裏所見的殘鱗汙血全都消失得一幹二淨,連氣味都沒有留下。


    甲板上身影青白相間,天山弟子的門服色調樣式頗多,什麽身份穿何等衣裝十分謹嚴,總在細節處帶有深遠的古意,又仙氣飄飄,是極捉眼、極容易辨認的一類。


    聶傷衡立在中央之船的桅杆上,按劍垂眸著,裴液到其身前,抱拳道:“聶前輩。”


    聶傷衡看著他掠上來,微一頷首:“裴少俠,尚安麽?”


    裴液怔了下,才摸了摸喉間那道挺淺的血痕:“無礙,勞前輩記掛——船上可有什麽發現麽?”


    “一個人也沒留下,都遣出去行船了。”聶傷衡低眸瞧著,“已搜了一遍,幾乎是五艘空船,除了裝餌料的繩兜,沒有任何與靈境相幹之處。”


    裴液頓了頓:“我也覺得像幻覺一般,說消失就整個消失了……若不是有這些留下的痕跡,我要懷疑自己又進了什麽幻境。”


    聶傷衡道:“什麽痕跡?”


    裴液指向其他幾艘的船頭船尾,擠歪的木桶桅杆,壓垮扁裂的舷牆:“那不是剛剛虎蛟身軀所壓麽,另外那頭犀蛟倒是沒留下痕跡。”


    聶傷衡愣了一下:“請指示細些,哪有什麽壓痕……虎蛟、犀蛟又是什麽?”


    “……”


    裴液怔怔望著他,遍體升起酥麻的寒意,他重新低下頭,張開嘴卻沒說出話來——五艘大船完好如初,那些他指看的痕跡全都消失不見了,似乎從來不曾承擔過水主剖開屍骨的重量。


    大雨瓢潑。


    “裴少俠情報還未和這邊拚合嗎?”聶傷衡瞧出他的不對,“有什麽獨知之事,還是盡快對一對才是。”


    男人語聲沉穩而厚實,裴液瞧著他卻隻覺恐懼。


    “不是,不是我獨知的事情,”裴液輕聲道,“就是剛剛,這船上兩位水主……你還和它們交手了——你的傷,你的傷沒有嗎……”


    他抬手去扒男子的胸口。


    聶傷衡蹙眉避開,先把劍橫在了麵前,認真道:“八水饗宴水主之事我知,但這兩位水主已經露過麵了嗎?裴少俠——事有不諧,且勿妄動!”


    “你的傷。”裴液重複道,他停下了腳步,“你受了傷的。”


    “是,我在剛剛與渭水塢主、趙靈均的爭鬥中受了些傷,裴少俠想說什麽?”


    “鱗尾拍上去的傷豈能與這些一樣?!”裴液道,“你是被水主所傷!”


    “傷在何處?”


    “就在胸口。”


    聶傷衡蹙眉直視著他,抬手緩緩扒開了自己胸襟——清白無痕的肌膚,強健有力的搏動。裴液想象中的,鱗片的印痕、骨肉的塌陷……一樣沒有。


    “……”


    裴液倒退一步,又一步,然後猛地轉身掠走,從大雨之中破開一條空路,他徑直掠回天山之船,一把推開艙門,直視著艙裏微愕抬頭的幾人。


    祝高陽先捕捉到他的失魂落魄,穩聲道:“別慌,出什麽事了?”


    男子熟悉的清聲令少年抓住根水草:“祝、祝哥,事情不對,你還記得剛剛的兩位水主嗎?現下它們痕跡全消失了,聶前輩不記得他們交戰……”


    他話說到一半聲音低下去了,因為瞧見了男子臉上的茫然。


    “……你慢慢說,水主什麽時候現身了。”祝高陽瞧著他,“咱們不是一同來的嗎?”


    “咱們是一同來的。”裴液微啞道,直直盯著他,“咱們到了岸畔,見五艘船隱在霧中,然後石簪雪過來,咱們敘了兩句。之後聶傷衡就現身江麵,誅殺了五位渭水塢首領,再然後、再然後那霧就驅散了,裏麵趙靈均盤坐著,剖開了一條水主,又禦使著一條水主……”


    裴液喘了兩口,他極力詳細地描述著那幅畫麵,寄希望於每一個能喚起他們記憶的細節:“然後,趙靈均以【觀世十二寸】殺我,李賀前輩擊退了他……捉住了他,但他被赤色犀蛟吞吃,然後與之一同消失了。”


    艙中安靜。


    石簪雪微微點頭:“我是那時而來……”


    裴液死死盯著李賀。


    李賀麵上神色不多,他沉默了一會兒:“我與趙靈均鬥而勝之,後來他隨大雨而隱,並未見什麽水主。”


    “……”裴液低頭抿了抿嘴唇:“案卷,信件,很多消息仙人台都有留痕的,水主的事情我們上報過……查一查。”


    羽檢領命而去。


    裴液瞧著艙中幾人,幾人也一同瞧著他。聶傷衡這時也從後麵跟來,進了屋子,一時無言。


    “那在你們看來,如今是什麽形勢呢?”裴液微啞道。


    祝高陽靜思片刻,慎重道:“我們追查蜃城至此,趙靈均脫手。靈境之內似有劇變,以致大雨,疑為【白水】所致。”


    “不錯,你既知道靈境,祝哥。”裴液直直盯著他,緩聲道,“怎麽會忘了水主呢?靈境、靈境之消息,大半都與此相牽啊……”


    祝高陽皺眉打斷:“靈境不可狀,自古以來誰也捉不到它的痕跡,從來隻存在於傳說中……咱們豈得到什麽消息?”


    “我和你說過的祝高陽!!”裴液忽然怒喝,“五天前在船上,咱們兩個,我跟你說了靈境的三條原則!那是在宮裏的時候,殿下從《洛川尋渡》裏解出告知我的,後來她進了靈境,我放心不下……這些事我都和你說過的!!”


    少年的暴怒鎮住了所有人,他沒跟任何人生氣,隻直直盯著男子,祝高陽唇抿成一線,隻道:“……你說殿下進了靈境?哪個殿下?”


    “……還能哪個殿下?你知道靈境之中【白水】有變,那不正是雍戟與殿下爭奪……或者他已得手所致嗎?”


    石簪雪這時猶豫道:“是晉陽殿下嗎……殿下她這些天一直在神京啊,出入修文館與宮中,我門與之有過接洽的。”


    裴液不答,隻依然盯著祝高陽。


    祝高陽死死皺著眉,但還是點了點頭:“是的,我也沒得到過殿下離京的消息。”


    前麵所有的措手不及加起來也沒有此刻令裴液惶然,一顆心如墜冰窖,他倒退一步,一言不發猛地按劍轉身,大步而去。


    祝高陽一掠而出,跟上來:“你去哪兒?”


    “回京。”


    “我與你同去。”


    裴液頓住,轉過頭看著男子,喉嚨啞了啞:“對不住祝哥,我不該跟你惱……事情不對,我現下有些急事要做,你不必擔憂。”


    男子有力的手握住他小臂:“何必說這些。究竟怎麽了?”


    裴液默然片刻:“祝哥,你們都把她忘了,我要去神京城找……幫我遣一匹快馬。”


    祝高陽也頓了會兒:“我確實不清楚你在說什麽……不過你身懷【鶉首】,我信任你,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麽做,可以留個方案下來,我們會參照的。”


    裴液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你們該如何便如何就好,我覺得也關係不大……反正我會去找李緘的。”


    “好。”


    兩人飛臨岸邊,羽檢已牽了麟血馬過來,裴液提劍翻身上馬,正要驅馳,祝高陽將自己鬥笠摘下來,“啪嗒”扣在了他腦袋上。


    “……”


    兩人對視一眼,微一頷首,裴液奮力馳馬,已沒入雨霧中去了。


    白雨如豆,打在臉上的痛感也如豆,裴液撞開雨霧,蹄子在濕滑泥濘的路上全速飛馳。


    直到這個時候,裴液才抿了抿唇,試探而微啞喚了一聲:“……小貓?”


    “嗯。”


    “……”


    “我記得。”


    黑貓一如既往冷靜的聲音,像塊薄薄的冰玉,裴液亂撞了一刻鍾的心髒緩緩平穩了下來。


    大雨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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