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驥】聶傷衡,天山“八駿”之首,江湖上談起天山崛起的代表,首屈一指的總是這個名字。


    他列在第八,今年卻僅僅三十一歲,即便在鶴榜前十之中,也是尤其年輕的一位,其中年在三十以下的,除了北海府“海若”一脈二十九歲的齊謁外,就隻剩那位少劍君了。


    除去那些總隱在世人視野外的天樓,這正是天下屈指可數的高手,若非羽鱗試當頭,絕無幸運能看到這樣的出手。


    祝高陽喟歎一聲,手搭在裴液肩上:“瞧見沒,這才是當今真正一流的劍啊,你那點兒三腳把戲,不要總翹尾巴,多學多練吧。”


    “我今年才十八,跟這位聶前輩有什麽可比。”裴液挑眉,“倒是祝哥你都二十七了,跟人家隻差四年,卻在鶴榜上一個鳳頭一個雞尾。”


    裴液想了想:“你其實自己心裏覺得緊迫,覺得被同輩的優秀打擊到了,才借提點我來排遣。”


    “……”


    石簪雪笑:“祝真傳與聶師兄差四歲,晉入玄門的時間卻隻差三年,到了晉入謁闕時就隻差兩年半,就起勢來看,祝真傳進境要明顯快上一籌,‘薄發’之時也將到了。”


    裴液道:“他現在給堵住了,恐怕一輩子也薄發不動了。”


    祝高陽微笑著捏他頸子。


    裴液道:“祝哥,如果你對聶傷衡前輩出劍,他會不會一提溜把你拎起來。”


    祝高陽猛地發力,裴液肩膀縮起來,牙縫裏細聲道:“祝哥、祝哥錯了祝哥……”


    石簪雪在一旁微笑:“兩位感情真令人豔羨。”


    祝高陽鬆開手,瞧了揉頸的少年一眼,道:“安香仙子,那位見過一麵的李小掌門呢?怎麽不見來。”


    裴液僵了一下。


    “李掌門幫著整理了水塢,自覺後麵幫不上什麽忙,便先回京去了。”石簪雪微笑,“李掌門年紀尚小,是初次入京,來此一月都在河湖上飄泊,早想去神京瞧瞧了。”


    裴液沒答話,他望著江上,心裏知道少女玩心沒那麽重,要麽是入京辦事……要麽就是不想和自己多見麵。


    他怔了一會兒,抬頭望望天上,又想起那句“也多賴晉陽殿下的一封手令”。由來她都比自己勇敢堅定得多……不論是決定在一起還是分開。


    裴液搖搖頭,按以往的經驗,知道這種思緒一想下去就沒完沒了,他重新凝眸,望向了江麵之上。


    聶傷衡持劍立在五艘大船之前。


    即便到了這時,那片雨霧濛濛中依然什麽都瞧不清晰,如一場大幕般遮掩著什麽,但江麵上剛被遏製的船們已再次向前推進了。


    在目睹了聶傷衡五息殺五玄之後,整個江麵上的形勢都變得如風掃落葉,天山方固然是早知大師兄作為倚仗的可靠,渭水塢麾下則是真正地聞風喪膽。


    身在一艘飄搖小舟之上,見那人將河麵和風雨斬出數十丈的空洞,往日高不可攀的塢主與四位堂主的腦袋被摘瓜般摘了下來。一時豈還有人敢做他口中的“攔者”?倉皇棄兵舉手者、跳船而走者,不計其數。


    天山真的已經太久沒有在江湖上露麵了。


    他們高居在西方的接天之峰上,離那些抬手就能摸到的星星太近,離人間太遠了。天山在人們心中的印象也像那些星星一般,人們都知曉它的存在,但也習慣了它總是高掛空中,不在真實的江湖中出現。


    很多時候它不在意任何江湖上的紛爭,它常常派出一些弟子行走人間,但除了報上名號時換得幾聲驚奇而敬畏的言語,幾乎不在江湖裏激起任何波瀾。


    但近年來它的存在感確實越發強了起來,不論是在鶴鳧冊上,還是在隴地江湖的感覺中,這座高山上不理世事的門派開始嚐試插手些什麽。


    於是就令人們知曉,即便在遙隔兩千餘裏的神京,即便在勢力叢生、盤根錯節的八水之上,他們的意誌依然能完整地得到貫徹。


    絕非隻會修行、不通世務的世外門派,無論情報、組織還是執行都顯出一流的水準……這樣一座高門有這般影響塵世的能力,那麽此前它們韜光養晦是為了什麽呢?或者說,他們既然代代高居山上,又因何將弟子們訓練得如此得力?


    天山在神京的第一次露麵,人們眼中這座遙遠的門派沒有揭開什麽迷霧,反而變得更加神秘。


    如今,渭水塢的抵抗被摧枯拉朽,聶傷衡立於五船之前,背劍在臂後,左手緩緩抬起,以一個放鬆舒展的姿態停在空中,如在輕輕觸摸風雨。


    河上玄氣再次泛動,如同水波蕩起的細沫。


    剛剛的爆發於他而言似乎毫無壓力,一百丈之內,風雨開始隱隱飄搖,玄氣牽係向他的指尖。


    然後這些空中的波蕩漸漸聚合為一種諧律,在百丈之內,雨滴在某一刻似乎靜止住了,如被無形的琴弦震顫,在空中抖振不休。


    十滴百滴,萬滴億滴……甚至也不隻是雨水,霧,這種更細小微末的液珠,男子闔目微皺,似在三個呼吸後摸到了它們的呼吸,於是它們也被漸漸抖振起來。


    裴液更早一步微微仰頭,他大概辨認出了這初次所見的玄術。


    《西海群玉錄》·【天瀾】


    在博望那一夜的搏殺後,裴液在仙人台中配合完成了複盤和歸案。


    那時在文字的描述裏,在石簪雪和親曆人的講述裏,他邂逅過這道玄術,據說它能將一定範圍內的玄氣調為某種危險的律動,身在其中的人避無可避、躲無可躲,就仿佛天忽然有了波瀾,鳥兒就隻能羽飛翼折。


    但在這位【赤驥】手中,他才真正見到它的上限……簡直宛如一項神跡。


    百丈之內的每樣事物都有各自的韻律,在如此巨大的範圍中,聶傷衡以妙到毫巔的掌控令玄氣為每一個目標單獨奏樂。


    這時他輕輕握住了伸出的手,如同扯緊了千億條琴弦,一切液珠、風聲都似乎停止了顫動。


    然後他輕輕一放,百丈之內,作為他目標的一切同時開始解離。


    大大小小的液珠在一瞬間爆炸為氣體,風聲都在這片空間消失了一霎。


    然後是首當其衝的第一艘大船,它前半艘船身崩潰為炸開的細小碎片,這種質感幾乎令裴液產生錯覺,仿佛構成這船的不是由鐵與木,而是由一層皮包著的細軟粉塵。


    不然何以形成這樣霧般的炸散呢?


    視野之中已陡然一清。


    其實那些遮目的雨霧橫跨何止千丈,但男人已確實肅清了相當廣闊的一片,隻在幾個呼吸間。


    下一刻這片空白的邊緣被緩緩彌合,聶傷衡提劍走入,再次抬手,似要就此將這片雨霧硬生生鑿穿。


    但那迷濛的深處已響起一聲歎息。


    “橫衝直撞,入我胃腸……”


    這聲音嘶啞而冷,不像人的語聲,倒像妖鬼的喟歎。


    江麵上風雨如舊,無數人卻覺得莫名冷了下來,有些已忍不住抖顫地調轉馬頭,仿佛那片廣闊的迷霧不再令人好奇,一隻地獄的妖魔就要掙破繭衣顯出身形。


    一條龐然的、修長的鱗尾驟然破霧而出!


    渭水塢的大船也不過與之仿佛,桅杆在其麵前猶如細針。通體沉暗的紅色,如玉如石,無數時間打磨後的淺淡,它現身太快、起勢太猛,遙遙望去,一瞬間像是條輕靈的飄帶。


    聶傷衡像隻平地拔起的鳥,腳下水麵被這巨軀擊碎,不知他如何與這鱗尾交了一合,劍勢靈妙地轉過,口中還是吐出一口傷血。


    而就隨著這條神異的鱗尾破水而出,裴液忽然能瞧清那霧中的一切了。


    不知是那雨霧散了開來,還是將他也籠罩了進去,視野中鋪展開一副令少年震撼失語的妖異場景。


    那五艘大船確實是靜止地停在那裏,它們收了帆,下了錨,彼此之間貼得很近。


    由此拚湊成一副勉強的砧板。


    那靈異之物的身軀太修長了,即便盤彎著鋪展開來,還是顯得勉強,以致船與船之間不得不耷拉下一截彎弧,幾丈長的尾端從側舷垂落下去。


    它也太沉重了,五艘船都被壓得多處變形,它必須盡量均勻地分擔在不同的甲板上,任何一艘船多承受一些,都難免有傾覆之虞。


    它的身體整個被剖開了。


    血像溪瀑一樣從甲板上澆進河裏,青色的鱗甲向兩邊攤開,露出白色染血的肉,起伏的脊骨像妖類的樓閣。無數奇異的妖靈攀在它身軀上噬咬,那些擁有尖利牙齒的種類每一次擰頸都扯下厚厚一塊。遙遙看去,就像蝦蟹在分食巨蟒。


    它那顆瑰美的虎頭依然存有生命。


    瞳中依然帶有神采,鬃鬣也在隨著呼吸微微擺動。


    但這副殘軀已顯然無法再支持任何動作了。


    那襲米粒大小的朱衣就盤坐在這副軀體中間,低頭散發。


    一柄染血掛纓的劍斜插在他身旁的甲板上,宰殺是個邋遢活,靴子、頭發、衣褲都沒能幸免,帶著噴濺狀的汙痕。


    裴液莫名被這柄劍捉住了魂魄,但他很快轉過視野。


    另一條水主就盤踞在這襲朱衣身後。


    它鱗片沉紅,生有一顆犀般的頭,尤其額上刺出一枚尖銳的角,它與船上剖開的水主體型全然相同,身上還帶著一些慘烈的撕咬之傷。這種靈異之物似乎能在現實與幻境間同時搭載自己的身體,它時隱時現,從船上蹭過時卻並不帶來絲毫搖晃。


    那修長的身軀繚繞在朱衣身後,就像他伸出的幾隻舞動的觸手,顯然剛剛的鱗尾正是從這裏飛出。


    ……怎麽會這樣,他殺了那位水主。


    裴液攥著韁繩,直直望著那五艘血染的大船。


    那真如一個妖異的祭壇,可什麽能消受這樣的饗宴呢?


    他很快把祭品這個念頭從腦海裏拋出去,心知這是仙君帶給自己的烙印,顯然祭品是不能允許這些妖靈大啖的。


    這副景象其實脫離了裴液的預想,不是案情上的邏輯,而是某種微妙的直感——他覺得自己在這裏看到的太多了……或者看到的太少了。


    這令少年有些不安。


    如果這就是你們“登位”的階梯,那麽雍戟呢?燕王府其他的布置呢?


    裴液親身體會過靈境的神異與龐大,如果什麽人要掌控這種力量,總要有些“真正的”事情發生的。


    裴液皺著眉,江麵之上,朱衣真如端坐祭壇的惡鬼,他低著頭,抬起滴血的手,再次“啪”地拍在了地麵上。


    水混著血四濺,鱗尾颯地撞在了聶傷衡劍上,然後將劍勢連帶百丈玄氣一同擊碎,男人如剛剛的竇象一般狼狽飛了出去。


    剛剛那些身若遊龍的靈敏、橫掃江麵的磅礴好像忽然被剝奪了,這位鶴榜第八躲不過哪怕簡單的一掃。


    但他下一刻手指如爪地嵌進了鱗片之中,男人麵無表情,百丈之內風雨驟然狂烈,八方席卷,幾至於看不清的地步。


    但那隻是玄氣帶起的末梢。


    鮮烈的血從鱗尾之中迸發,把雨都染成了紅色,一道道深刻的傷痕嵌入進去,鱗片斷裂紛飛。


    《西海群玉錄》·【解羽】


    這曾經現身在博望雨夜的一式再次脫胎換骨般出現在這裏,這條一掃能令大船傾覆的鱗尾如被打上細密的花刀……但這鋒銳至極的力量還是被阻隔在了骨骼之上。


    下一刻這條龐然的鱗尾再次重重砸在了男人的胸口,令他渾身僵直。


    但這一次沒有轉圜之餘地了。


    朱衣像一道鬼魅。


    他隻一個眨眼已飄然躍在男人咽前,單手按在鱗尾之上,寒涼的劍刃提在手中,纓子正在空中飄舞。


    裴液目睹這一幕心肺攥緊,他見過的天樓十分有限,算來無非越爺爺、仙君與北海脈主,他對這個境界的想象一直龐大而威冷,舉手投足猶如呼嘯。


    但眼前這襲紅衣將兩百丈距離一飄而過,這種詭冷的無聲實在帶給他深深的寒意……那人抬手輕輕一劃,聶傷衡的頭顱飛離在空中。


    裴液僵然地望著這一幕,一瞬間他渾身透涼,周圍好像隻他一人——他根本來不及反應,也全然不能相信聶傷衡就這樣死去。


    他知道一定是哪裏出了差錯,如果早知道此人即為天樓,為什麽這時候沒人出手呢?怎麽能就這樣坐視聶傷衡被殺死?


    然後就在這一刻,他對上了那襲朱衣望過來的、散發下的眼神。


    於是裴液忽然恍曆一場大夢。


    視野中的一切仿佛都在回溯,鱗尾在收回,雨朝著天上流淌,聶傷衡的鮮血灌注回他的脖頸,連頭顱也飛了回去。


    而一切的複原,隻換來一條線的變更。


    ——攀著這絲目光的接觸,


    這襲朱衣淩在了裴液之前。


    仿佛有段已發生的時間被擦去,裴液全然僵滯地麵對著這一切,這一刻他什麽都忘了,那雙眼睛離他不過半尺,散發下帶著胡茬的唇角朝他勾起了個彎彎的笑。


    那枚染血的纓子飄著,一絲冰涼已劃上了他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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