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在天暮的時候回到天理院中,方繼道已經離去了,裴液推了推,學堂的門果然閉著。


    疏星掛在灰冷的天上,又小又遠,小院中隻有書樓的二層映著不太明亮的燭火。裴液走進來,今日後院顯然也已被打掃過了,他拿著書登上二樓,木板在腳步下發出舊響。


    這是他第一次踏上這條樓梯,往常在這座小院的生活總是規律得如同刻度,每次他看著朱問打掃完小院後便告別離開,那時候太陽剛好落下西城,朱問則洗好茶壺,拿著書獨自登上二樓,而等裴液走到院門回望的時候,書樓二層的窗上就映起了朦朧的燭光。


    此時裴液立在門前輕輕叩了叩:“朱先生,學生來了。”


    “請入。”


    裴液推開這扇木門,眼前的小室比他想象中還要逼仄。


    四壁本已空間不大,又圍了一圈書櫃,東頭還支一張窄榻,再加上如今擺在正中、朱問端坐提筆的案桌,就實在不剩幾分走動的空間了。


    裴液靜立門口,這位哲子抬頭對他稍一頷首,示意自己側首:“且坐吧,稍待片刻。”


    這裏確實沒有少年自己的桌子,裴液就安靜地在木案側麵坐下。


    環境的簡陋寂舊有些令裴液沉默,但他又感覺和這位哲子十分契合,他很多時候覺得這位哲子像是院外孤冷的直鬆,或者大粒的粗鹽。


    他穿著最簡樸的衣服,又有最端正挺拔的姿態,生活正與那簡劣的苦茶一個味道。


    朱問依然認真批注著手中的本子,裴液都熟悉了那微舊的樣子,從第一次見麵時這位哲子手上拿的就是它。


    裴液盯著案麵發了會兒呆,目光無意識地挪到了朱問躍動的筆尖上,哲子的字正如其人,小楷沉實端正……裴液盯了會兒,忽然微微一怔。


    他是第一次注意這書的內容,既非經,亦非史,原來竟是本醫書。


    裴液微怔中,朱問注完了這一小節,合上冊子:“屋裏地方狹隘,你若不怕冷,咱們搬案子到外麵台上去吧。”


    原來一牆之隔,外麵是個比室內空間還大些的臨風台,裴液自然不怕冷,卻不禁看向這位先生不大厚實的士服。


    “我披件氅子就是。”


    朱問起身小心壓滅了燈燭,示意他抬起長案那頭,兩人將這張木案抬了出去。


    “……”


    裴液其實很想說他一人足以,但這時倒是想起來,隨這位哲子讀書半月有餘,竟確實沒有受過任何指派,每日隻是過來讀書,然後離開,院子總是打掃幹淨後的樣子,桌案總是幹淨整齊,每日要讀的書也總是提前放在學堂。


    朱問裹了個有些舊,但確實厚實的棉氅出來,台上本來有一處案桌,背倚書樓,麵對著後院與星空,如今多了這張新案後,便與學堂一般了。


    朱問坐在那張木案之後,裴液坐新案相對,當朱問端正坐下時,氣氛便與學堂之中一般無二,安靜、沉肅、一絲不苟。


    朱問喚裴液行禮,而後依然還他一個半禮,師生二人各坐己案翻開書,時間就在燭火中一點點流淌過去。


    就如此過了兩個時辰,夜色漸漸深寂,朱問照常喚他到側首解惑,裴液走過來跪坐在旁,將書遞在了案上。


    這時他目光一偏,才注意到這張案子角上放著的粗糙陶罐,不是很好的手藝,有些歪扭,但裏麵插著幾捧山野采來的幹花,團團簇簇地擠在一起,幹枯之後有些脆弱黯淡。


    朱問雙手捧住將它挪到桌案的另一角放穩,目光挪向少年:“今日讀了多少?”


    “溫習五章,讀了兩章。”


    朱問點點頭,取過書又將內容與他仔細講解了一遍,末了道:“這本書我與你講不完了,但如何解經我已盡力教你,日後你自己閑暇時可以照此研讀,不要離了學堂,就棄了書本。”


    “……是。”裴液應了一聲,但這回卻沒有就此離開,他目光落在案上那本醫書上,怔然道,“朱先生,你是研究天理的,也這麽仔細地讀醫書嗎?”


    “天文地理,人間百業,皆有其理,可知者理應盡知。”夜色很靜,兩人離得近,朱問聲音也不大,“一書不讀,則缺了一書道理;一事不窮,則缺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則缺了一物道理……隻是人生有涯,知卻無涯,如雀逐天罷了。”


    裴液怔了一會兒,點點頭,目光挪了下:“怪不得,朱先生還會做幹花。”


    朱問頓了一下:“是家妻所教。”


    “……唔。”


    “可還有什麽疑處嗎?”


    裴液沉默一下,忽然道:“朱先生心裏覺得……二天論能得到證實嗎?”


    他這時想起了獄中文在茲的話,又念及二天論依然懸而未決,神京輿論洶洶,這是拔劍也無益的事情,令少年有些擔憂。


    “你為什麽支持二天論呢?”朱問沉默的臉看向他。


    少年一怔:“……二天論為真,那麽多讀書的人就能直起腰來,就能科舉,就能……就能求得想要的仕途了啊。”


    “那麽士人求得仕途之後,境況就會變得更好嗎?”


    “……什麽?”


    “你罕讀史書,曆代士禍黨爭之中,社稷動蕩,因之而死的人,未必少於世家所害。”


    裴液怔然。


    “你若想斷是非,多讀些史,便能少犯些錯。”朱問道,“當然,禮中亦可見史,有時甚至見得更真更深,蓋因史實可以塗抹,禮製畢竟難以修飾。”


    這是仔細的教誨了,這位哲子總是在解惑中才說最多的話,其餘時候往往沉默,寡言少語。


    “但即便讀通到整個上古,也沒人能永遠知道什麽才是正確。”朱問望向夜空,“王朝古今,天地無情,唯一永遠不變的,或者隻有天上之月吧。”


    裴液有些觸動,又有些茫然,總之臨風台上一時沉默。


    “行了,天色已晚,你且去吧。”朱問沉肅道。


    少年安靜了一會兒,低頭從袖中取出一張髒皺的字條,低聲道:“朱先生,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但我想文兄可能有想和您說的話,今日便去獄中看了看他,他請我將這個轉交給您,說是他終身奉行之誌。”


    朱問怔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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