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陰雨綿綿,被滋潤過的大地籠罩著霧氣,蕩起陣陣生機。


    辦公室裏,溫潤橙黃的燈光在雨氣的渲染下帶了幾分溫柔與細膩,徐悠坐在老板椅上,抬了抬眼,驚訝的看著眼前的人,“你要休年假?若煙,我沒聽錯吧?”


    站在她麵前的女人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裙,她半垂的頭輕輕的點了點,長長的睫毛眨動,“嗯。”


    徐悠盯著蕭若煙看了一會兒,遲疑的問:“是……遇到什麽事兒了麽?”


    在公司,誰不知道蕭若煙是出了名的拚命三郎,別說年假了,就是日常發燒感冒輕傷不下火線,甚至有的時候為了趕一個晚會或者項目的可以連續一個月連軸轉,一時也不休息,有的時候徐悠看不下去了,讓她休息她都不肯。


    感覺到boss的遲疑,蕭若煙緩緩的抬起了頭,她看著徐悠的眼眸看似平靜,深處卻蕩漾起了繾綣的水霧:“沒什麽事兒,很長時間不回去了,老同學要結婚,回去看看。”


    徐悠盯著她的眼睛看了看,不再遲疑,骨節分明的手指握著鋼筆,龍飛鳳舞的簽上了“同意”兩個字。


    “回去也好,你有好幾年沒有回去了吧?正好趁著這次好好休息休息,哦,對了,你家鄉那都有什麽啊?除了烤鴨之外有什麽特產,故土重逢,你……”


    徐悠聒噪的絮叨聲蕩漾在耳邊,蕭若煙看著窗外纏綿的小雨,那一滴滴都好像砸進了她的心裏。


    蕭若煙看著窗外,長長的睫毛輕輕的眨動,被水氣渲染的濕漉漉的。


    家鄉有什麽?


    她的心底浮起了千萬次會出現在夢中的名字。


    小顏。


    十年了。


    十年未見了。


    她很想親自去問一問她。


    這些年,你過得好麽?


    ***


    故鄉的一切都沒有變化,卻又像是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蕭若煙雖然每年過年都回來坐一坐,但是變化還是太大了,城市被燈紅酒綠包裹,霓虹閃爍之間夢境一般的模糊。


    這次接站的是宿舍排行老三古靈精怪的瀾瀾,她大學的時候就跟蕭若煙關係非常好,是難得的知心好友,可以說除了那段沒有見光的感情,她們之間幾乎沒有什麽秘密。


    蕭若煙拉著行李箱從出站口走出來的時候,大老遠就看見瀾瀾揮舞著手,激動的衝她大喊大叫:“老二,這裏,me,here!!!”


    瀾瀾長得很秀氣,小鼻子小嘴巴眼睛秀氣狹長,有著江南女子獨有的靈氣。


    蕭若煙微微的笑了,她邁著長腿,快步走了過去,瀾瀾衝上前抱住了她,剛一見麵就忍不住埋怨:“你個沒良心的,這麽久不見了,也不怎麽聯係我們,還知道回來啊?”


    蕭若煙空著的一隻手抱了抱瀾瀾,輕聲說:“好了,我不是回來了麽?”


    瀾瀾興奮的不行,她還是跟高中時一樣,一手摟著蕭若煙的胳膊,整個人都要蹭上她了。


    許久不見,若煙變化也很大。休閑西褲,酒脫的西裝外套,她一手插兜,另一手拖著行李,圓潤耳垂上戴著的兩個長長的銀色吊墜隨風擺動,眉眼間依稀有之前的不羈,隻是沉穩內斂了許多。


    瀾瀾領著她往停車場走,嘴上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唉唉唉,老大的老公你沒有見過吧?特別帥,超級正,一米八幾的大個,玉樹臨風的,對她特別好……”


    蕭若煙的臉上帶著笑,奔波了一天又是飛機又是高鐵的,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眸裏也帶著一絲疲倦。


    瀾瀾叨叨個不停,“老大可是說了,這次你要是不來,從今以後,我們417宿舍的人就跟你恩斷義絕了,哼哼,這麽多年了,同學聚會叫你多少回都不回來,非得老大給你送上斬頭台你才臨陣磨槍的回來,明天老大一早就辦事兒了,哼,真會踩點,要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躲著誰!!!”


    她轉過身用力的把把後備箱的門一關,像是不解氣一樣,使勁扯了扯蕭若煙的臉。


    蕭若煙無奈又縱容的,“你結婚,我一定回來。”


    “哎,別提了。我那還沒影的事兒呢,對了,你回來跟阿姨說了麽?”


    瀾瀾隨口一提讓蕭若煙有了片刻的凝固,她看著窗外,語氣鹹淡:“還沒有,等老大辦完事兒吧。”


    瀾瀾不敢多說,她偷偷的看了看蕭若煙,這些年,除了過年蕭若煙回家略坐坐就好像跟家裏斷絕了一切聯係一樣,猶豫的話在肚子裏轉了一圈,瀾瀾看蕭若煙那張冷凝的臉也沒敢多說,撿了一些有的沒的的閑話說了說。


    倆人一邊聊一邊上了車,瀾瀾的車是一輛白色的奧迪,內裏一塵不染的,卻擺滿了幼稚的玩偶。車頭擺了一溜q版玩偶,蕭若煙看著眼熟,一二三四無意識的數了一下,她的眼眸黯淡。


    這些娃娃,是高中的時候,宿舍人出去一起去定做的。


    四個娃娃,一個個憨態可掬。


    這四個娃娃代表她們宿舍的四姐妹。


    為首的是一個人高馬大,頗有超模風範的女孩是老大張薇,第二個是敞懷穿著一件風衣,一腿曲著,瀟灑的抱著吉他仰頭的她,第三個是一臉可愛手裏拿著棒棒糖的吃貨瀾瀾,最後一個是……


    蕭若煙忍不住伸出手,輕輕的撫摸著那個彈著鋼琴,即使是做成憨態可掬吉祥物一樣的娃娃卻依舊出塵的顏芷蘭。


    “哎,我發現你跟老四一樣的習慣。”瀾瀾笑了,老友相逢,她有說不完的話:“我們見麵次數不多,每次她上我車跟你一樣,就盯著你的娃娃愣神,她自己的反而不怎麽看。”


    老四……


    那是小顏。


    是她曾經放在心尖上的人。


    是她十年來,遠離城市,遠離親人,遠離一切快樂的源頭。


    蕭若煙的心被刺了一下,她偏了偏頭,似是非是的低聲說:“是麽……”


    “是啊。”


    等綠燈的功夫。


    瀾瀾毫不留情,一拳把代表老二的蕭若煙娃娃砸到。


    蕭若煙:…………


    瀾瀾瞪圓眼睛凶神惡煞:“總之,這次你回來了也不能像是前幾次一樣,略站一站就走,咱們宿舍要好好聚一聚,十年了,祖宗,十年了咱們都沒有聚齊過了!”


    蕭若煙垂了垂眼瞼,長長的睫毛輕輕眨動,嘴唇抿成一條線一樣。


    瀾瀾又絮叨的不滿的墨跡了一會兒,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一樣,“唉,對了,你跟老四聯係過麽?”


    蕭若煙的心一跳,心,瞬間像是被無名的手扯住了一樣,她咬了咬下唇,努力讓自己平靜,“沒有,怎麽了?”


    瀾瀾斜眼看了看她,打了一把方向盤:“咱們幾個裏啊,現在除了你混了一個音樂總監之外,最牛的就是老四了,她現在是大學老師,很有名氣的,參加過好多次公演,哎呀呀,教的學生也是桃李滿天下了,我去看過幾次她的演出,那氣勢,那氣魄,簡直是絕了,燈光一打,我看底下的人看的都直眼了……”


    蕭若煙看著窗外,遮蓋在外套下的是冰涼的手。


    “唉唉唉,老二,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瀾瀾不滿蕭若煙的安靜,蕭若煙回過神來,她輕輕的點了點頭,看著窗外的眼眸裏籠了一層霧氣。


    她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正好到了地方。


    瀾瀾把車停好,她扭頭看了看蕭若煙,盯著她如墨的眼眸沉默了片刻,輕歎著:“老二,你變化好大啊……一點都不像是以前了……”


    以前的蕭若煙可是相當的桀驁,有個性和脾氣的。


    憶德上下,有誰不知道她的?


    一把吉他,風靡學校,成為不少男生的初戀暗戀對象。


    可現如今……歲月匆匆,十年過去了,蕭若煙的相貌和之前一點變化都沒有,甚至多了一些時間沉澱的威嚴與氣場,隻是……這樣沉默寡言的她,終究不是瀾瀾記憶裏的那個她。


    高中時代。


    蕭若煙的確是女神級別的存在,她在音樂上的天賦那時候就嶄露頭角,自彈自唱自己編曲,年齡不大曲子就被唱片公司買走過,那價格是讓那個年代的孩子所咋舌的。


    那時候,她隻要賺了錢就帶著大家去夜市胡吃海喝一頓,吃完後大家酒足飯飽的去ktv嚎一嗓子,蕭若煙那時候最偏心小顏了,時不時的給她買一些精致的小禮物,看的瀾瀾眼睛紅。


    蕭若煙性子冷,人也桀驁,初次見並不是好接觸的那種人,用瀾瀾的話來說,天生就帶著一點音樂人的“傲”氣。


    她也就私下裏跟宿舍的幾個人關係很好,尤其是顏芷蘭,她們那時候好的簡直跟連體嬰兒一樣。蕭若煙脾氣不好,有時候真的冷起了臉,連神經大條的瀾瀾都怕,可唯有顏芷蘭隻要軟綿綿的說一句什麽,能讓蕭若煙冰凍十裏的眼神,瞬間化為一灘春.水,失去殺傷力。


    大家一直以為她以後會走原創歌手這條路,可後來,陰差陽錯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在高三的最後一個學期,她轉校離開了。


    後來,她們斷斷續續的聯係,高三的學業比較重,大家就是再舍不得也隻能把心底的感情壓抑。


    在那之後,也許是受蕭若煙的影響,一向跟她最好的顏芷蘭在高考前的兩個月也突然離開了,一家人據說去了國外,等她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大名校教授了。


    這幾年,除了大學剛剛畢業那一年,蕭若煙住在家這邊,第二年,她就收拾背包一個人遠走他鄉了。


    誰也沒有說,誰也沒有告訴,而且一走就帶著決絕的味道,鮮少回來。


    瀾瀾受不了,打電話追問了她幾次原因,她都是沉默,性格也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因為什麽,她無從得知。


    現如今,趁著老大的婚禮,一個宿舍的人好不容易都聚齊了。


    瀾瀾一到酒店就打開了417宿舍的群,她轉身栽倒在大床上,開始跟老大張薇語音通話:“我接上若煙了啊,這混蛋總算是被我成功扣押回來了,晚上要不要一起吃個飯啊?”


    正在洗手的蕭若煙身子一僵,屏住了呼吸。


    張薇回的很快,“不急在這一時,晚上我和我哈尼還有很多東西要準備,等後天的婚禮辦完的,這次咱們幾個一定要好好審一審老二,這麽多年,拋棄我們,她的良心不會痛嗎???”


    “哈尼……晚上,你倆還用準備啊?不都準備幾百回了?”


    “你個流氓!”


    ……


    瀾瀾幸災樂禍的撥拉著手機,挑眉看著蕭若煙:“等著被抽筋拔骨吧。”


    “嗡嗡”的震動聲,瀾瀾低頭一看,“唉,老四呢?是不是還忙著呢?”


    一個宿舍,都是大忙人,就產了她這麽一個懶人。


    張薇抬頭,看了看不遠處含笑看著她的顏芷蘭,頓了一下,“行了啊,我不跟你說了,讓老二洗洗幹淨,等著我磨刀霍霍明天宰了她。”


    ……


    掛了電話。


    張薇抬起頭,她看著顏芷蘭,疑惑的問:“小顏,怎麽不讓我說見麵?好久沒見她了,你不想馬上見到她麽?”


    十年了。


    她們已經十年沒麵對麵相見了。


    顏芷蘭的五官與少年時沒有任何變化。


    隻是曾經的黑直發變成了咖色的波浪發打在肩膀,匆匆逝去的歲月帶走少年的稚氣,將沉穩的溫柔亙古的將她籠罩。


    她還是和高中生時一樣,對誰都是那樣的溫柔,說話也是輕聲細語,與她對話間,她那雙溫柔的眼睛仿佛帶著盈盈的光亮,世間最溫暖的燭光也不能匹敵。


    張薇眼看著剛才過來踩點的攝影大哥跟小顏說了沒幾句話,那臉就一點點紅了起來,抓耳撓腮的緊張的後脊的汗都出來了。


    而此時此刻,張薇居然在她那向來淡然的眼眸裏看到了一絲紅,顏芷蘭偏了偏頭,裹了裹身上的薄紗一樣的披肩,她柔和的聲音帶著不可察覺的輕顫,“想。”


    想,很想很想,想到要發瘋。


    張薇偏了偏頭,“那為什麽不見?”


    老大是高中裏唯一知道她們關係的人。


    顏芷蘭的眼眸裏水霧聚起,她手習慣性的摩挲著脖頸的項鏈,緩緩的垂下了頭:“我出去走走。”


    從酒店出來。


    繞了一個圈,去了以往常去的時代廣場。


    年少時,這裏曾經非常熱鬧,天剛剛擦邊黑,人群就會越聚越多。


    這一波跳廣場舞,那一簇滑輪滑,還有的小朋友就站在噴泉旁邊玩水,嬉笑打鬧,好不熱鬧。


    而如今,曾經的熱鬧與喧囂不見,隻剩下那隨著音樂變換舞動的噴泉。


    炫彩的燈光帶著節奏隨著噴泉一起擺動,變化出各種形狀,炫彩多姿,可再沒有人欣賞她的美,可周邊隻有匆匆路過的幾個低頭族抬頭看一眼。


    許久許久之前。


    有一個人,曾經也是在這裏,在音樂噴泉第一次投入使用的時候。


    在她的身後捂著她的眼睛,在人群的歡呼聲中,蕭若煙笑著摟著她,在她耳邊輕輕的嗬氣:“喜歡麽?”


    顏芷蘭縮在她的懷裏,看著變化的噴泉與燈光,唇角勾起,溫順的靠近她的懷裏,蹭了蹭。


    那時候音樂噴泉放的歌曲是躥火了大街小巷的周傑倫的《簡單愛》,兩個人都很喜歡。


    蕭若煙摟著她,眼裏都是愛憐與寵溺,“冷不冷?”她將她摟緊,顏芷蘭嗅著她身上的香氣,呢喃:“不呢。”


    蕭若煙的身上的味道讓她著迷,少女的體香夾雜著洗發水和沐浴乳的香氣。


    看著懷裏的女孩,蕭若煙笑的開心,她偷偷的四處看了看,趁著月色漸濃,趁著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噴泉上,她低頭,偷偷的啄了啄顏芷蘭的薄唇。


    ——我想就這樣牽著 你的手不放開


    愛可不可以簡簡單單沒有傷害


    ……


    噴泉隨著音樂一瞬間的綻放,模糊的月色之下,顏芷蘭細膩的臉頰籠罩了一層淡淡的粉紅。


    ……


    而如今,音樂噴泉放的是她第一次聽見就落淚的匆匆難念。


    也許是太過沉迷於往事,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虛化的背景,十年如一夢,如今,她們的夢也該醒了。


    隱隱的,顏芷蘭居然在空氣中嗅到了熟悉到刻骨的香氣,她的秀眉疑惑的皺起,片刻之後,她自嘲式的勾了勾唇角,又是錯覺呢。


    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我說若煙,你非帶我來這兒幹什麽?我的天啊,你也太老土了,現在誰還大晚上的來廣場啊,大家都改在家吃雞了,你……”


    一瞬間,隻在一瞬間,顏芷蘭的心像是被電擊中了一樣,她身子僵硬動也動不了,靈魂都在刹那間被抽空。


    是夢吧?


    世界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鍵,顏芷蘭的心跳沉重又緩慢的擂在她的胸腔。喧嘩樂聲中,那個最熟悉的陌生人緩緩的轉過頭看著她。


    四目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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