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村的旱季來得又早又烈。日頭毒辣辣地烤著黃土,村頭那條平日裏還算溫順的小河,如今隻剩下一道渾濁的泥湯,在龜裂的河床上艱難蠕動。熱風卷起幹燥的塵土,打在土牆上簌簌作響,空氣裏彌漫著一種焦渴的燥意。


    村後的老君崖,卻在這片燥熱中透著一股格格不入的陰森死寂。平日裏總有些鳥雀在崖壁縫隙裏做窩,嘰嘰喳喳的,此刻卻鴉雀無聲。連那些最耐旱的、攀附在岩縫裏的荊棘藤蔓,都蔫頭耷腦,葉片蒙上了一層不祥的灰敗。崖壁深處,隱隱傳來一種極低沉的嗡鳴,並非風聲,倒像是某種巨大的、沉重的東西在緩慢地呼吸、積蓄力量。偶爾有碎石從高處滾落,砸在幹涸的河床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玄天老祖盤坐在山腹深處開辟出的巨大洞府之中。這洞府以無上法力生生從岩層裏掏挖而出,穹頂高懸,四壁光滑如鏡,上麵用秘銀和星辰砂鑲嵌出繁複無比的周天星鬥大陣。此刻,大陣正緩緩運轉,每一顆“星辰”都散發著幽冷的微光,將整個洞府映照得如同置身於無垠宇宙的中央。磅礴浩瀚的靈力如同實質的潮汐,在洞府內無聲地奔湧衝刷,濃鬱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洞府中央,懸浮著一座完全由暗金色、不知名金屬鑄就的九層祭壇。祭壇表麵流淌著水銀般的光澤,刻滿了密密麻麻、看一眼都讓人神魂刺痛的古老符文。祭壇最頂端,一團拳頭大小、混沌不明的光團正在劇烈地搏動,每一次收縮膨脹,都引得整個洞府的空間隨之震顫,發出那種沉悶如巨獸心跳的嗡鳴。那光團散發出的氣息,帶著一種令人絕望的湮滅與新生交織的意味,仿佛一個正在孕育的、微縮的宇宙奇點。


    玄天老祖須發皆白,麵容卻如嬰兒般紅潤,雙目緊閉,雙手掐著一個玄奧無比的印訣,懸浮在祭壇前方三丈之處。他周身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氤氳流轉的清光,那清光與祭壇頂端的混沌光團之間,有無數道細若遊絲、卻凝練到極致的能量流在瘋狂交互。他的氣息淵深似海,卻又與這方洞府、這座祭壇、那個混沌光團完美地融為一體。他在煉化!煉化這片被他強行從九州地脈中切割、鎮壓的“山魄”!隻要煉化成功,這老君崖方圓百裏的地脈精華將盡歸其手,化為他衝擊更高境界的資糧,更可將其煉成一件威力無窮的洞天法寶!


    “待老夫功成…”玄天老祖心中古井無波,唯有一絲俯瞰眾生的漠然,“這彈丸禁地,翻手可覆。”他神念微動,洞府四壁的周天星鬥大陣驟然亮起,無數星光垂落,如同億萬柄鋒銳的刻刀,更加猛烈地切割、煉化著被拘禁在祭壇核心的“山魄”。整個老君崖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山體深處傳來岩石碎裂的悶響。


    山腳下,李長生的小院裏卻是另一番景象。旱情嚴重,他正費力地侍弄著那幾壟蔫巴巴的韭菜。土塊板結得如同石頭,鋤頭下去,隻留下幾道淺淺的白痕。他放下鋤頭,抹了把額頭上滲出的細汗,目光落在院角那個用碎石和泥巴壘砌的雞窩上。幾隻蘆花母雞正無精打采地趴在窩裏,被曬得直喘氣。


    李長生皺起眉頭,走到雞窩旁蹲下,伸出粗糙的手指戳了戳窩頂的泥巴。泥巴又幹又硬,裂開了幾道深深的縫隙。“這窩頂太薄了,曬透了,雞也受罪。”他低聲自語了一句。目光掃過院子,落在牆角堆著的、準備用來修補灶台的幾塊黃泥磚上。泥磚旁邊,不知何時被雨水衝開了一個小小的蟻穴,一隊黑褐色的螞蟻正排著長隊,勤勉地從院牆根下的浮土裏搬運著極其微小的土粒,進進出出,忙得不亦樂乎。


    李長生沒太在意這些忙碌的小生靈。他起身走到牆角,彎腰搬起兩塊沉甸甸的黃泥磚。泥磚壓手,分量十足。他抱著泥磚,轉身走向雞窩,準備加固一下窩頂的厚度,給雞群多添一點陰涼。


    就在他轉身、抱著泥磚邁出一步的瞬間,鞋底不輕不重地踏在了那個忙碌的蟻穴旁邊鬆軟的浮土上。


    “噗”一聲輕響。


    這本是再尋常不過的動靜。然而,就在鞋底落下的刹那——


    嗡!!!


    一股難以言喻、仿佛來自九幽最深處、又似源自宇宙洪荒開端的恐怖波動,以那隻沾著黃泥的布鞋為中心,無聲無息地爆發開來!這波動並非狂猛的衝擊,而是一種極致的“重”!一種超越了物質、直指空間本源法則的“重”!


    這股無形無質卻又真實存在的“重”,瞬間穿透了泥土、岩石、陣法、空間!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一顆蘊含星辰重量的石子,蕩起的漣漪無視了一切阻礙,精準無比地轟入了老君崖山腹深處,那正在全力運轉的周天星鬥大陣核心!


    洞府內,玄天老祖猛地睜開了雙眼!那雙嬰兒般純淨的眼眸裏,此刻充滿了極致的驚駭與難以置信!他感到一股無法形容、無法抗拒、仿佛整個大千世界都壓下來的恐怖力量,毫無征兆地降臨在正全力運轉、牽引著“山魄”之力的大陣樞紐之上!


    哢嚓!哢嚓嚓——!


    洞府四壁上,那些由秘銀和星辰砂構成的、堅不可摧的“星辰”,在這股“重”的漣漪掃過時,如同被億萬鈞巨錘砸中的琉璃,瞬間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紋!幽冷的星光瘋狂閃爍、明滅不定,發出刺耳的哀鳴!整個周天星鬥大陣的運行驟然變得無比滯澀、扭曲!


    噗——!


    玄天老祖如遭重擊,身體劇震,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那鮮血並非鮮紅,而是帶著點點碎金般的星芒,蘊含著磅礴的生命本源!他懸浮的身形猛地一晃,籠罩周身的氤氳清光劇烈波動,幾乎潰散!更可怕的是,他與祭壇頂端那混沌光團之間那無數道穩定的能量流,瞬間變得狂暴紊亂!


    “何方神聖?!!”玄天老祖驚怒交加,神魂劇震,發出穿金裂石的怒吼,試圖強行穩住大陣,鎮壓反噬。然而,那股“重”的漣漪並未消失,反而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壓在了大陣的核心法則之上,讓他的法力運轉變得如同在萬丈深海之下般艱難晦澀!


    就在玄天老祖心神巨震、全力對抗這莫名而來的法則重壓時,山腳下,李長生小院裏,那隊原本隻是在浮土裏搬運著普通土粒的黑褐色螞蟻,仿佛被那隻鞋底踏出的無形漣漪注入了某種奇異的力量!


    它們搬運的土粒,在螞蟻們渺小的感知中,驟然變得“不同”了。每一粒微塵,都仿佛蘊含著一種讓它們本能敬畏、又無比渴望的“大地本源”的氣息,一種能讓它們族群根基穩固、萬世不拔的厚重力量!


    一種源自血脈最深處的、對築巢材料極致完美的渴求,瞬間壓倒了這些微小生靈的一切本能!整個蟻群,如同被無形的號角喚醒,徹底瘋狂了!


    蟻穴深處,蟻後發出了最高級別的信息素指令!無數條原本在地底深處其他路徑上忙碌的工蟻隊伍,如同聽到了神諭,瞬間改變了方向!以李長生小院牆角那個小小的蟻穴為源頭,一支龐大到難以想象的黑色洪流,如同決堤的暗河,向著老君崖的方向,洶湧而去!


    它們的目標,無比明確——老君崖山體中,那些被周天星鬥大陣切割、煉化、束縛,正因陣法紊亂而氣息外泄的“山魄”本源微粒!


    洞府內,玄天老祖正強行提聚全身法力,甚至不惜燃燒精血,雙手化作一片殘影,無數玄奧的印訣打入動蕩的大陣和祭壇,試圖穩住那團劇烈波動、隨時可能失控爆炸的混沌光團。他額角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嬰兒般的麵容上浮現出痛苦和猙獰。


    “給老夫…定住!!”他嘶吼著,周身清光暴漲,暫時壓製住了陣法的進一步崩壞。


    然而,就在他心神緊繃到極點的瞬間——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一種極其細微、卻密集到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毫無征兆地穿透了厚重的岩層,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洞府之中!那聲音,如同億萬把極小的刻刀,在同時刮擦著岩石!


    玄天老祖猛地低頭,神念如電般掃向洞府那光滑如鏡、刻滿陣紋的岩壁。


    隻見那堅逾精鋼、足以抵擋大能法寶轟擊的岩壁上,不知何時,竟出現了無數個針尖大小的孔洞!每一個孔洞裏,都有一隻黑褐色的螞蟻正奮力地鑽探著!它們渺小得如同塵埃,但那尖銳的口器啃噬在蘊含陣法之力的岩壁上,竟發出金鐵交鳴般的細微聲響!


    更讓玄天老祖亡魂皆冒的是,他清晰地“看到”,這些螞蟻並非在盲目地啃噬岩石!它們的目標,赫然是岩壁深處,那些被大陣束縛、如同星辰碎屑般散逸流淌的“山魄”本源微粒!


    每一隻螞蟻都抱著一粒比它們身體還要小、卻散發著微弱土黃色光芒的微粒!這些微粒,正是構成“山魄”、維係這片山域地脈精華的核心!此刻,卻被這些微不足道的螻蟻,如同搬運尋常的沙粒般,從大陣的根基裏,一點一點地…摳出來!搬走!


    “螻…螻蟻安敢?!”玄天老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神念所見,一股荒謬絕倫、卻又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


    他想阻止!他念頭一動,一道足以將元嬰修士碾成齏粉的神念衝擊便掃向那片岩壁!


    然而,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道淩厲的神念衝擊,在接觸到那些抱著“山魄”微粒的螞蟻瞬間,竟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那些螞蟻和它們懷中的微粒,此刻構成了一個絕對不可侵犯的領域!一種源自大地最深處、承載萬物、亙古不移的厚重法則,在那些微粒被螞蟻抱起的刹那,便籠罩了它們!


    玄天老祖的神念攻擊,如同蜉蝣撼樹,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


    “不——!!”玄天老祖發出絕望的嘶吼。他終於明白那股莫名的“重壓”來自何方!它並非直接攻擊他,而是…改變了此地的法則權重!讓這些本該被他視為塵埃的螞蟻,在搬運“山魄”微粒時,獲得了這片大地法則本源的庇護!它們此刻代表的,是“搬山”這一最原始、最根本的大地意誌!是螻蟻築巢的本能,對抗著他強行“煉山”的逆天之舉!


    他瘋狂地催動法力,想要直接引爆祭壇上那團混沌光團,哪怕同歸於盡!但,太晚了!


    失去了海量“山魄”本源微粒的支撐,如同被抽掉了承重柱的萬丈高樓,整個周天星鬥大陣發出了不堪重負的、最後的哀鳴!


    轟隆隆——!!!


    洞府四壁上,那些布滿裂紋的“星辰”驟然爆碎!化為無數道失控的、毀滅性的能量亂流!整個洞府的空間如同脆弱的琉璃鏡麵,瞬間布滿了漆黑的裂痕!


    祭壇頂端,那團劇烈搏動的混沌光團,失去了最後一絲束縛,猛地向內塌縮成一個無限小的點,隨即——


    毀滅性的白光,吞噬了一切!


    沒有聲音。隻有一片絕對的、湮滅萬物的白!


    玄天老祖的身影,連同他那不甘的怒吼,在這片代表終結的白光中,如同烈日下的薄雪,瞬間消融、汽化、歸於虛無。他那足以震動九州的神魂波動,連一絲漣漪都未能留下。


    整座老君崖,從內部開始崩塌!


    山崩地裂!


    巨大的岩塊如同被無形巨手揉碎,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從數百丈高處滾落、傾瀉而下!煙塵衝天而起,遮天蔽日,如同末日降臨!巨大的衝擊波橫掃四方,將山腳下的樹木連根拔起,碎石如同暴雨般激射!


    然而,這股毀滅性的洪流,在衝到青石村邊緣,距離李長生的小院還有百丈之遙時,卻如同撞上了一道無形的、柔軟卻堅韌到極致的壁壘。狂暴的能量和碎石被悄無聲息地偏轉、卸開,貼著村莊的邊緣滑過,隻留下一道深深的溝壑和漫天煙塵,竟未能撼動村中哪怕一片屋瓦!


    煙塵散盡,原本高聳險峻的老君崖,徹底消失了。原地隻留下一個巨大無比的、仿佛被天神啃噬過的深坑,坑壁光滑陡峭,裸露出地底深處色彩斑斕、扭曲怪異的岩層。坑底中心,殘留著一小片暗金色的金屬殘骸,正是那座九層祭壇的基座,此刻也扭曲變形,靈光盡失,如同廢鐵。


    深坑邊緣,靠近青石村方向,土黃色的煙塵尚未完全落定。在煙塵彌漫的邊緣地帶,無數黑褐色的螞蟻,排成一條條蜿蜒的黑色細線,正秩序井然地返回。每一隻螞蟻,都奮力地抱著一粒比它們身體還小的、散發著微弱土黃色光芒的微粒。它們如同最忠誠的搬運工,無視了身後那改天換地的崩塌與毀滅,執著地將這些珍貴的“山魄”微粒,運向村中那個小小的、不起眼的雞窩。


    李長生剛剛把最後一塊黃泥磚仔細地壘在雞窩頂上,又抹了些濕泥把縫隙糊好。幾隻蘆花母雞似乎感受到了窩頂加厚帶來的陰涼,發出幾聲舒服的咕咕聲。他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泥灰,滿意地看著自己加固的成果。


    遠處那驚天動地的山崩巨響和大地震動,似乎並未引起他太多的注意。他渾濁的目光隻是隨意地朝老君崖的方向瞥了一眼,看到那遮天蔽日的煙塵正緩緩落下,又低頭看了看牆角那些忙碌歸巢的螞蟻隊伍。


    “動靜不小。”他低聲咕噥了一句,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評價隔壁老趙頭劈柴的聲響。


    他的目光落在那群螞蟻最終消失的牆角蟻穴入口處。幾粒極其微小的、散發著微弱土黃色光暈的沙粒,被螞蟻們遺落在穴口外。在正午的陽光下,這些沙粒幾乎看不見,但李長生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他慢慢走過去,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撚起一粒。


    沙粒入手溫潤,帶著一種奇異的厚重感,仿佛撚著一座微縮的山嶽。


    李長生渾濁的眼睛裏,似乎有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光芒閃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他捏著那粒沙,對著陽光看了看,又湊到鼻子前嗅了嗅,隻聞到一股淡淡的、泥土被烈日暴曬後的焦灼氣息。


    他搖了搖頭,隨手將那顆蘊含著“山魄”本源的沙粒,像丟棄一粒最普通的塵埃一樣,彈進了旁邊那壟蔫巴巴的韭菜根部的泥土裏。


    “折騰。”他最後看了一眼遠處那個巨大的深坑,不再理會。轉身拿起牆角的葫蘆瓢,從院中的水缸裏舀起一瓢清涼的井水,慢悠悠地澆灌起他那幾壟急需滋潤的韭菜苗。清澈的水流滲入幹裂的泥土,發出細微的滋滋聲。


    幾隻剛剛完成壯舉、卸下“山魄”微粒的工蟻,從加固好的雞窩縫隙裏探出頭,觸角輕輕晃動,感受著窩內難得的陰涼與濕潤。它們小小的複眼中,倒映著那個佝僂著背、專心澆水的蒼老身影,以及他腳下那片在旱季中依舊頑強地透出點點綠意的土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芥子長生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定鬧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定鬧鍾並收藏芥子長生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