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離丹爐炸膛的硫磺焦糊氣尚未在赤焰裂穀散盡,青石村家家戶戶窗台上,那能照見丹毒的奇異白燭正安靜燃燒,燭光在夜色中暈開一圈圈澄澈的光暈。村東老槐樹下,八葉淨魂草吞吐著月華,第九片嫩葉已悄然舒展,清輝如練,將殘留的丹火燥氣與獸性戾氣絲絲縷縷地化去。空氣裏飄散著烤紅薯的焦甜、白蠟燭的潔淨鬆香,還有新蒸金蛋羹的鮮氣,混雜出一種劫後餘生的奇異馨香。


    這馨香,在馭獸者鼻中,卻是赤裸裸的挑釁。


    村北四百裏,萬獸山脈主峰“囚龍崖”。終年不散的腥臊瘴氣在此凝成墨綠的毒雲,嶙峋的怪石如同巨獸獠牙刺破雲層。此刻,崖頂罡風獵獵,吹動一麵十丈高的玄黑巨幡。幡麵非布非革,竟似某種巨獸的整張背皮硝製而成,其上用暗金色的不知名血液,繪滿了無數猙獰咆哮的妖獸圖騰,散發出令人靈魂戰栗的蠻荒凶戾之氣——萬獸幡!禦獸山鎮山至寶,可號令萬獸,拘役精魄!


    幡下,一個身高九尺、披著斑斕獸皮大氅的虯髯巨漢,如同鐵塔般矗立。他雙目赤黃,開合間似有猛獸虛影撲噬,正是禦獸山掌教——厲萬山。他赤著的雙臂肌肉虯結如老樹盤根,各纏繞著一條碗口粗細、鱗片閃爍著金屬寒光的暗紫巨蟒。巨蟒三角頭顱高高昂起,猩紅的蛇信吞吐,發出令人心悸的“嘶嘶”聲,冰冷的豎瞳死死盯著南方。吞天蟒!洪荒異種,可噬靈脈,吞法寶!


    “丹道?火中取栗的蠢貨!符籙陣道,更是兒戲!”厲萬山聲如悶雷,在罡風中炸響,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貪婪,“唯我禦獸之道,以萬靈精魄為兵,以天地為獵場!此地靈源沉厚,萬法辟易,正是滋養‘萬獸祖魂’的無上血食!汙其源,噬其魂,吾當立地成妖聖!”


    他蒲扇般的巨掌猛地一拍腰間懸掛的一個古樸獸皮口袋!


    “吼——!!!”


    一聲仿佛來自洪荒遠古、蘊含著無盡暴虐與痛苦的咆哮,猛地從袋中炸響!袋口玄光暴漲,一條通體漆黑、非金非玉、表麵卻布滿暗金色玄奧符文的繩索,如同擁有生命的毒蛟,激射而出!繩索迎風暴漲,瞬息間化作萬丈之長,粗如山嶽!繩體上暗金符文流轉,散發出鎮壓天地、禁錮萬靈的恐怖威壓——捆仙繩!禦獸山另一鎮派之寶,傳說連真仙都能鎖拿!


    “去!鎖其地脈之根!”厲萬山戟指南方,聲震四野!


    嗚嗷——!!!


    萬丈捆仙繩發出一聲震天龍吟(非真龍,乃器靈模擬萬獸之王的咆哮),如同一條蘇醒的太古虯龍,撕裂長空,帶著鎮壓萬古的磅礴偉力,狠狠紮向青石村所在的大地深處!繩頭所過之處,空間凝固,靈氣凍結,大地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它要直插地脈核心,將這片“禁地”的靈源之根死死鎖住!


    與此同時,厲萬山雙臂一震!纏繞其上的兩條吞天蟒猛地鬆開,龐大如小山的身軀盤繞在萬獸幡周圍,昂首嘶鳴!他雙手抓住萬獸幡那粗如梁柱的幡杆,全身肌肉墳起,如同拉動一座太古山嶽,用盡全力,狠狠一搖!


    嘩啦啦——!!!


    萬獸幡劇烈震動,幡麵上無數妖獸圖騰仿佛瞬間活了過來!猛虎咆哮!巨象踏地!蒼鷹擊空!毒蛟翻騰!更有無數隻存在於傳說中的洪荒凶獸虛影競相顯現!億萬道顏色各異、卻都充斥著暴虐、凶戾、瘋狂、嗜血等負麵情緒的妖獸精魂,如同決堤的洪流,從幡麵中狂湧而出!匯聚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翻滾沸騰的萬獸精魂風暴!


    這風暴無視了空間距離,緊隨捆仙繩之後,帶著汙穢靈源、侵蝕本源的惡毒意誌,如同毀滅的黑色狂潮,狠狠撲向青石村!目標,直指村中那被捆仙繩鎖定的地脈核心——李長生家後院那片菜地!


    萬獸精魂所過之處,天地失色!草木瞬間枯萎凋零,化為飛灰!鳥雀哀鳴墜地,血肉幹枯!連泥土都失去了生機,變得灰白板結!整個青石村如同被投入了萬獸廝殺的煉獄戰場!恐怖的獸吼、禽鳴、蟲嘶交織成毀滅的魔音,瘋狂衝擊著每一個村民的耳膜和靈魂!無數猙獰的妖獸幻影在空氣中撲咬撕扯,帶來深入骨髓的恐懼與絕望!村民們抱著頭在地上痛苦翻滾,七竅滲出鮮血,靈魂仿佛要被那狂暴的獸魂撕成碎片!連那株九葉淨魂草散發的清光,都被這滔天的凶戾怨氣衝擊得明滅不定,如同風中之燭!


    “汙其源!噬其魂!萬獸祖魂——現!”厲萬山立於囚龍崖頂,發出狂野的咆哮,須發皆張,獸皮大氅獵獵作響。他全力搖動萬獸幡,兩條吞天蟒也張開血盆大口,噴吐出兩道粘稠的、帶著強烈腐蝕與吞噬之力的暗紫色毒霧,注入萬獸精魂風暴之中,使其威勢更盛!那萬丈捆仙繩所化的虯龍,已有一半沒入大地,散發著暗金符文的繩體劇烈震顫,正與地脈深處那沉凝的力量進行著殊死角力!


    李長生正在自家後院清理雞舍。積攢了多日的雞糞混合著墊窩的幹草,氣味著實有些衝鼻。他戴著個破草帽,手裏拿著把豁口的鐵鍬,將那些汙物一鍬鍬鏟出來,堆在籬笆牆根的漚肥坑裏。


    “這老蛇皮,咋還在這旮旯?”李長生嘟囔著,從雞舍角落的幹草堆裏,翻出一卷灰白色、半透明、幹癟堅韌的蛇蛻。這玩意兒是去年夏末,一條在他家後牆根蛻皮後溜走的菜花蛇留下的,一直丟在雞舍裏沒管。蛇蛻足有手腕粗細,丈餘長,散發著淡淡的土腥和蛇類特有的微腥氣。


    李長生嫌它礙事,捏著鼻子,隨手將這卷陳年的蛇蛻拎起來,隔著籬笆牆,往外一拋。那蛇蛻在空中舒展開來,如同一條灰白的軟鞭,不偏不倚,正好掛在了籬笆外一根用來晾曬幹菜的、粗如兒臂的舊麻繩上。蛇蛻纏繞了幾圈,鬆鬆垮垮地搭在那裏,隨風輕輕晃動。


    就在蛇蛻搭上麻繩的瞬間!


    嗡——!!!


    萬丈高空,那根已深深紮入地脈、正全力收縮絞殺、試圖徹底鎖死靈源之根的捆仙繩虯龍,其暗金符文流轉的繩體猛地一顫!一股源自地脈深處、被強行抽取鎮壓的沉凝力量,混合著這片土地本身蘊含的、一絲微弱卻無比純淨的淨魂草本源氣息(源自老槐樹下那株靈草),如同被激怒的巨獸,順著捆仙繩的束縛,狠狠反衝而上!


    這股反衝的力量,無形無質,卻沉重如山,帶著淨化與排斥的意誌!


    捆仙繩器靈發出一聲痛苦而憤怒的嘶鳴(非龍吟,而是類似萬獸受傷的咆哮)!它本能地想要抵禦、化解這股反衝之力!暗金符文瘋狂閃爍,試圖鎮壓!


    然而,就在它力量運轉、符文閃耀到極致、繩體繃緊如弓弦的刹那——


    那根纏繞著灰白蛇蛻、被李長生隨手拋掛在籬笆外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晾衣麻繩,其位置,其形態,其纏繞的蛇蛻所散發的那一絲微弱卻頑固的“蛇類蛻皮重生”的生命印記,以及沾染的雞舍汙濁氣息,還有籬笆上攀爬的幾縷淨魂草藤蔓散發的清光…


    這一切看似毫無關聯的平凡之物,在此刻,在捆仙繩與地脈本源激烈對抗、力量運行至最精微也最脆弱的節點時,竟構成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天然克製其“捆縛”本源的“幹擾場”!


    尤其是那卷灰白蛇蛻!它本身是生命蛻變的遺蛻,蘊含著“掙脫束縛、破繭新生”的天然道韻!此刻被捆仙繩那狂暴的鎮壓之力無意間“感知”到,竟如同在沸騰的油鍋裏滴入了一滴冰水!


    嗤——!


    一種無形的、源自法則層麵的紊亂,瞬間擾亂了捆仙繩內部精密的符文運轉與力量平衡!就如同最精密的鎖具,被一根最不起眼的草莖卡住了最關鍵的簧片!


    捆仙繩所化的萬丈虯龍,發出一聲驚怒交加的、扭曲變調的嘶吼!繩體上流轉的暗金符文驟然變得混亂不堪,明滅不定!那鎮壓地脈、鎖拿靈源的磅礴偉力,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失控、紊亂、倒流!


    這股失控的力量,順著繩體,如同狂暴的野馬,狠狠撞向了緊隨其後、正被厲萬山全力催動、瘋狂撲向地脈核心的萬獸精魂風暴!


    轟——!!!


    如同點燃了堆積如山的火藥桶!


    那蘊含著億萬妖獸暴虐、凶戾、瘋狂、嗜血等負麵情緒的精魂洪流,在被這股源自“捆縛本源”的失控力量衝擊的瞬間,徹底暴走了!


    “吼!!!”


    “嗷嗚——!”


    “嘶嘶嘶!!!”


    無數妖獸精魂發出痛苦而狂暴的咆哮!它們不再受萬獸幡的控製,反而被那失控的捆仙繩力量刺激得凶性大發!更被那順著反衝力彌漫開來的、一絲純淨的淨魂草氣息,灼燒得如同置身煉獄!毀滅的欲望瞬間壓倒了指靈!億萬道狂暴的精魂,如同被激怒的馬蜂,瞬間調轉矛頭,循著與主人之間那無形的神魂聯係,帶著滔天的怨毒與反噬的瘋狂,狠狠撲向了囚龍崖頂那個搖動幡旗的身影——厲萬山!


    “什麽?!”厲萬山臉上的狂傲瞬間凝固,化為極致的驚駭!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最大的倚仗,竟在最關鍵的時刻失控反噬!他想停止搖幡,想收回萬獸精魂,但一切都晚了!


    億萬妖獸精魂的怨念反噬,如同無形的億萬根毒針,狠狠紮入他的識海!無數暴虐的獸吼在他腦中炸響,撕扯著他的神魂!貪婪、嗜血、瘋狂…種種負麵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他的人性!


    “呃啊——!!!”厲萬山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嚎,雙眼瞬間被狂暴的血色充滿,眼白消失,隻剩下兩顆瘋狂轉動的、如同野獸般的赤黃豎瞳!他魁梧的身軀劇烈地扭曲、膨脹!皮膚下鼓起一個個遊走的肉瘤,獸皮大氅被撐裂,裸露出的肌肉上瘋狂長出濃密的獸毛、堅硬的鱗片、尖銳的骨刺!


    更恐怖的是他身邊那兩條吞天蟒!它們本就凶性難馴,此刻被萬獸精魂的狂暴怨念和主人身上散發出的失控獸性徹底刺激!冰冷的豎瞳中閃過一絲殘忍的貪婪,竟不再理會撲來的精魂洪流,而是猛地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匕首般的毒牙,狠狠咬向正在獸化、力量大減的主人!


    噗嗤!噗嗤!


    兩條巨蟒,一條死死咬住了厲萬山獸化膨脹的右肩,瘋狂注入麻痹神經的毒液!另一條則纏上了他粗壯的左腿,鱗片收緊,骨骼發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


    “孽畜!爾敢!”厲萬山在劇痛和獸性中發出最後的、含混不清的咆哮,僅存的人性讓他試圖掙脫。但他此刻神魂遭受重創,身體正在獸化失控,又被兩條凶獸偷襲,哪裏還有反抗之力?


    在億萬妖獸精魂怨念的衝擊下,在兩條吞天蟒的瘋狂噬咬纏絞下,厲萬山那魁梧的身軀如同被吹脹又戳破的皮球,迅速幹癟、扭曲、變形!最終化作一頭身高丈餘、半人半猿、半身覆蓋鱗片、肩頭嵌著蛇頭、眼中隻剩下瘋狂獸性的恐怖怪物!


    “嗬…嗬嗬…”怪物發出意義不明的低吼,殘留的一絲厲萬山的意識在無盡的痛苦和獸性中沉淪。它怨毒地看了一眼兩條鬆開它、正貪婪舔舐著嘴角血跡的吞天蟒,又畏懼地望了一眼南方那讓它靈魂深處都感到灼痛的無形屏障,猛地轉身,四肢著地,以驚人的速度撞碎崖邊巨石,哀嚎著衝入了萬獸山脈深處莽莽的原始叢林,消失不見。


    兩條吞天蟒嘶鳴一聲,也化作兩道紫影,鑽入崖下瘴氣,不知所蹤。


    那萬丈捆仙繩失去了主人操控,又遭受反噬重創,暗金符文黯淡,哀鳴一聲,迅速縮小,化作一道黑光遁向天際。萬獸幡則靈光盡失,如同凡物般從崖頂墜落,插在亂石之中。


    籠罩青石村的萬獸精魂風暴失去了源頭,如同無頭蒼蠅般在原地盤旋嘶吼片刻,最終被那株九葉淨魂草散發的清光絲絲縷縷地淨化、驅散。


    劫難再次平息。村民們從獸魂衝擊的餘波中掙紮著爬起,心有餘悸,不明所以。隻覺剛才那萬獸咆哮、靈魂撕裂的痛苦,如同噩夢一場。


    籬笆牆外,那卷纏繞在晾衣麻繩上的灰白蛇蛻,被風吹得輕輕晃動。一個頑皮的村童發現了它,覺得這“白鞭子”好玩,便解了下來,拿在手裏揮舞。


    “駕!駕!”村童將蛇蛻纏繞的麻繩當作鞭子,跑到村口,對著路邊一塊青石用力一抽!


    啪!


    一聲脆響!蛇蛻裹著麻繩抽在堅硬的青石上。


    令人驚奇的是,青石表麵並未留下鞭痕,反而在抽打之處,浮現出一道淡淡的、如同用金粉描繪的、蜿蜒扭曲的奇異紋路!紋路一閃即逝,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堅固與排斥之力。


    “咦?石頭長金線了?”村童好奇地又抽了幾鞭,青石上接連浮現出幾道短暫的金痕。這發現很快成了村童們的新遊戲,他們爭搶著這根“金痕鞭”,抽打著村中的石頭、樹木、甚至土牆,看著一道道轉瞬即逝的金痕樂此不疲。


    而在中州禦獸山那由巨獸骸骨構築的“萬獸窟”最深處,供奉在祭壇上、象征厲萬山本命精魂的那尊“獸王圖騰柱”,柱體上厲萬山的浮雕麵容,毫無征兆地爬滿了細密的裂紋,裂紋中滲出暗紅的血珠,整個浮雕迅速變得模糊、扭曲,最終徹底崩塌,化作一堆帶著腥氣的碎石。


    所有感應到圖騰崩塌的長老和弟子,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癱軟在冰冷的獸骨地麵上,麵無人色,瑟瑟發抖。一個隻被曆代掌教口口相傳、視為宗門最大禁忌的古老預言,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每個人的心髒。


    “獸王柱…崩了…掌教…化妖了?”


    “是…是那個驚蟄…是那卷蛇蛻…”


    “快!快封祖洞!”一位渾身刺滿獸紋、此刻卻臉色慘白如紙的長老發出泣血般的嘶吼,“以萬獸之血為祭!自今日起!凡我禦獸山門徒!驚蟄前後三日…嚴禁踏入萬獸窟!嚴禁驅策任何靈獸!違者…萬獸噬心,永墮妖道!”


    萬獸窟那沉重無比的、由整塊洪荒巨獸頭骨雕琢而成的洞門,在數十位長老合力施為下,轟然關閉!無數道閃爍著凶獸精魂符文的禁製層層疊疊亮起,將洞口徹底封死!一塊刻著猙獰獸首與斷裂鎖鏈圖案、浸透獸血的石碑——“驚蟄不驅獸”,被深深嵌入洞門前的岩壁。每逢驚蟄雷動,萬物躁動之時,禦獸山所有獸欄盡皆落鎖,所有弟子禁絕馭獸,如同在恐懼那冥冥中纏繞捆仙繩的蛇蛻,與那根抽出金痕的“麻繩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芥子長生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定鬧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定鬧鍾並收藏芥子長生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