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過後,山野間蒸騰起一層薄薄的水汽,混雜著泥土、腐葉和濕木的氣息。李長生扛著鋤頭,沿著村後那條被雨水泡得鬆軟泥濘的小路往自家地裏走。土狗阿黃跟在後麵,爪子踩在爛泥裏,吧嗒吧嗒響。路兩邊是收割後荒蕪的田地,更遠處,黑沉沉的十萬大山像蹲伏的巨獸,在薄霧中若隱若現。


    快到自家地頭時,要經過一片荒坡。這坡地貧瘠,碎石嶙峋,長滿了半人高的枯黃蘆葦和亂蓬蓬的荊棘。坡頂背陰處,是村裏人默認的“亂葬崗”。無主的孤墳,夭折的嬰孩,乃至早年遭了瘟病橫死的外鄉人,草草挖個淺坑,用破席子一卷,就埋在這坡上。年深日久,墳包早已被雨水衝平,野草荊棘瘋長,隻偶爾能見到幾塊被野狗刨出的、半掩在泥裏的森白骨頭,或是被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的碎木牌。


    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比雨後泥土的腥氣更濃,比腐爛的草木更沉,絲絲縷縷地飄蕩在空氣裏。不是純粹的臭,而是一種混合了陳年屍腐、泥土黴變和某種陰冷濕氣的怪味。這味道鑽進鼻孔,讓李長生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阿黃也顯得格外煩躁,對著荒坡深處那片搖曳的蘆葦叢,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嗚嚕聲,夾緊了尾巴。


    李長生沒太在意,死人堆嘛,有點味道也正常。他緊了緊扛在肩上的鋤頭,加快了腳步,想快點穿過這片晦氣地方。就在他深一腳淺一腳,踩過一片被雨水衝得格外鬆軟的窪地時,腳下忽然一滑!


    “哎喲!” 他低呼一聲,身體一個趔趄,為了穩住身形,下意識地伸手往旁邊一抓,正好抓住一叢堅韌的枯黃蘆葦杆子。蘆葦杆被扯得嘩啦作響,幾片枯葉簌簌落下。他站穩了,拍拍手上的灰土和蘆葦碎屑,繼續往前走。


    然而,他剛才那一滑一抓,腳下帶起的泥塊和扯斷的蘆葦根莖,似乎擾動了一些深埋地下的東西。那股原本隻是若有若無的怪味,陡然變得濃鬱、刺鼻起來!仿佛沉睡地底的陳腐被強行驚醒,散發出的惡濁氣息。荒坡深處,那片茂密的蘆葦叢,無風自動,劇烈地搖晃起來,發出沙沙沙的密集聲響,如同有無數細小的爪子在撓動枯葉!阿黃猛地停下腳步,背毛炸起,對著蘆葦叢深處,發出了尖銳而充滿威脅的吠叫!


    李長生也停下了腳步,渾濁的老眼望向那片搖晃的蘆葦叢。他感覺到腳下的土地傳來一種極其微弱、卻令人極其不舒服的…震顫?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很深很深的地下,正試圖破土而出。


    **亂葬崗深處,無名屍坑。**


    這裏埋得最深,怨氣也最重。淺坑裏,層層疊疊堆擠著不知多少具草草掩埋的屍骸。有的早已化為白骨,有的還裹著破爛的草席或麻布,處於半腐爛的狀態。泥土和屍水混合成粘稠汙濁的泥漿。此刻,坑底最深處,一具被壓在眾多骸骨之下、相對“完整”的屍骸,空洞的眼窩裏,正閃爍著兩點微弱的、幽綠如鬼火的磷光!這具屍骸生前似乎是個走江湖的落魄武師,因傷重不治被丟棄在此。其骸骨中殘留的一絲不甘的戾氣和橫死前的怨念,在亂葬崗積鬱了不知多少年的陰煞死氣滋養下,竟在今日被那濃鬱的屍腐氣息和腳下土地的異常擾動所引動,開始了緩慢而詭異的異變!它枯朽的指骨微微屈伸,下頜骨無聲地開合,一股汙濁的、帶著屍毒和陰煞的微弱氣息,正從它腐朽的胸腔中緩緩溢出,如同蘇醒的毒蛇,探向地表…


    **距離亂葬崗三十裏外,黑風嶺,“煉屍堂”秘密據點。**


    一個幽深的山洞內,彌漫著濃烈的草藥味和一種令人作嘔的、類似福爾馬林混合著腐肉的氣息。洞壁上點著幾盞長明不滅的綠油油屍燈。一個身穿黑袍、麵容枯槁如僵屍、眼窩深陷的老者(“屍魔”陰骨老人),正盤坐在一座由白骨壘砌的祭壇前。祭壇中央,懸浮著一麵由人皮鞣製、浸泡在黑色屍油中的“聚陰盤”。盤麵上,無數細小的、如同蛆蟲般的黑色符文正在緩緩蠕動、組合,指向黑風嶺周邊數個陰氣匯聚的節點。其中一個節點,光芒正由灰暗轉為一種不祥的暗紅色,微微搏動著!


    “嗯?亂葬崗的‘屍王胚子’…提前蘇醒了?” 陰骨老人深陷的眼窩裏閃過一絲綠芒,幹癟的嘴角扯出一個貪婪而殘忍的笑容,“天助我也!此等天然孕育的凶屍,根基最是深厚!若將其引回,以‘百屍煉魂陣’炮製,定能煉成一具橫掃同階的‘鐵甲屍王’!桀桀桀…” 他枯爪般的手指急速掐訣,口中念念有詞,聚陰盤上那代表亂葬崗的暗紅節點光芒大盛!一股極其隱晦、歹毒的“引屍咒力”,如同無形的鎖鏈,跨越空間,悄無聲息地纏向亂葬崗深處那具正在異變的武士屍骸!他要加速其蘇醒,並將其強行“召喚”至此!


    **青石村後荒坡。**


    那股源自地底深處、混合著屍毒和陰煞的汙濁氣息越來越濃,蘆葦叢搖晃得更加劇烈,沙沙聲如同催命的咒語!阿黃的狂吠已經變成了帶著恐懼的低吼,步步後退。李長生渾濁的老眼眯了起來,他看了看腳下這片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土地,又看了看那片如同鬼手般亂舞的蘆葦叢。


    “嘖,埋汰地方。” 他低聲嘟囔了一句,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他不想在這鬼地方多待一刻。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了剛才他滑倒時抓過的那片蘆葦叢邊緣。那裏散落著幾大張被雨水泡爛、又被風吹日曬得發灰發脆的破蘆葦席子。大概是早年埋人時用剩下的,或是被野狗從淺墳裏拖出來的,就那麽胡亂地丟棄在荊棘叢裏,沾滿了泥汙和枯葉。


    李長生走過去,用鋤頭扒拉了一下,挑出兩張相對還算完整、沒爛透的破席子。席子很粗糙,蘆葦杆子都露在外麵,邊緣毛毛糙糙。他彎下腰,也不嫌髒,一手抓一張,用力一扯。


    嗤啦!


    本就腐朽的席子被扯開,發出幹澀的撕裂聲。他將兩張破席子團了團,卷成一個鬆鬆垮垮、沾滿泥汙的席筒子。然後,他走到剛才感覺土地微顫、屍氣最濃鬱的那片蘆葦叢前,看也不看,就像平時清理豬圈雞舍時,隨手把一捧雜草垃圾丟進漚肥坑一樣,把那卷破蘆葦席子,朝著那片搖晃的蘆葦叢深處,用力一拋。


    “埋汰玩意兒,蓋嚴實點!” 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著腳下的土地嗬斥。


    那卷沾滿泥汙、散發著黴爛氣息的破蘆葦席子,在空中劃過一個短促的弧線,噗嗤一聲,不偏不倚,恰好落在那具武師屍骸正上方、剛剛被其微弱氣息頂鬆了的一小片濕軟泥土上!席子本身的重量加上下落的力道,瞬間將那點鬆動的泥土壓得嚴嚴實實!


    **亂葬崗深處。**


    那具正在異變、眼窩中磷火跳動的武師屍骸,胸腔中溢出的汙濁屍煞之氣剛剛探出地表,正要貪婪地汲取亂葬崗的陰煞死氣,加速自身蛻變——


    噗!


    那卷沾滿泥汙、散發著蘆葦腐朽氣息和泥土味的破席子,如同天降的封印,狠狠砸落!不僅瞬間壓滅了那縷探出的屍煞之氣,更將屍骸與地表陰煞死氣的聯係徹底隔絕!構成席子的每一根腐朽蘆葦纖維,仿佛瞬間被賦予了某種源自宇宙本源的“隔絕”與“埋葬”意誌!


    嗤嗤嗤——!


    屍骸眼窩中那兩點幽綠的磷火如同被澆了滾燙的汙水,瞬間黯淡、搖曳、發出無聲的哀鳴!它枯朽的指骨停止了屈伸,下頜骨僵住。更可怕的是,那破席子覆蓋下的泥土,仿佛擁有了生命般,開始向內擠壓、沉降!無數細小的土壤顆粒如同最忠誠的士兵,瘋狂地鑽進席子的縫隙,湧向那具試圖蘇醒的屍骸!泥土的濕冷和厚重,混合著蘆葦席腐朽的氣息,形成一股無法抗拒的“埋葬”之力,將它剛剛凝聚起的一絲戾氣和怨念,強行打散、壓碎、拖回地底最深的黑暗與沉寂!屍骸內部那點微弱的異變靈光,如同風中殘燭,噗地一聲,徹底熄滅。它重新變成了一具冰冷、死寂、深埋地底的無名枯骨。


    **黑風嶺,煉屍堂據點。**


    陰骨老人正全力催動引屍咒力,聚陰盤上那代表亂葬崗的暗紅節點光芒已熾烈如血!他枯槁的臉上浮現出狂喜,仿佛已經看到鐵甲屍王在向他走來!就在這關鍵時刻——


    噗!


    聚陰盤上那熾烈的暗紅節點,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捏碎!瞬間黯淡、熄滅!變成一片死寂的灰黑!


    “噗——!”


    陰骨老人如遭重錘轟擊,猛地噴出一大口粘稠腥臭的黑色汙血!汙血濺在聚陰盤上,發出嗤嗤的腐蝕聲!他周身纏繞的濃烈屍氣瞬間紊亂、反噬!枯槁的身體劇烈顫抖,深陷的眼窩中綠芒瘋狂閃爍、明滅不定!


    “不!我的屍王胚子!我的道基!” 他發出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嚎,枯爪死死抓住劇烈震顫、表麵出現蛛網般裂痕的聚陰盤,“誰?!是誰毀了它?!是誰——?!” 引屍咒力被強行斬斷的反噬,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狠狠轟入他的神魂本源!他苦修多年的屍煞道基劇烈震蕩,出現了無法彌補的裂痕!更讓他驚恐欲絕的是,在那反噬傳來的最後一絲模糊意念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卷沾滿泥汙、毫不起眼的破蘆葦席子,如同天罰般落下,將所有的野心和希望徹底埋葬!這個荒誕而恐怖的畫麵,成了壓垮他心神的最後一根稻草。“蘆…蘆葦席…不——!” 他抱著頭,發出絕望的嘶吼,枯瘦的身體蜷縮在冰冷的白骨祭壇上,如同被抽掉了脊梁。


    **九霄雲庭,破邪號巡天寶船。**


    艦橋內,淩霄正閉目調息,壓製著天心傳音玉和噴嚏事件帶來的雙重反噬創傷。突然,負責監控地脈陰煞波動的修士發出一聲驚呼:“大人!東荒青石禁域外圍!亂葬崗方向!檢測到一股異常陰煞匯聚波動!強度…已達‘屍王’級!似乎…似乎被某種力量強行引動!”


    淩霄猛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又是宵小作祟?鎖定目標!準備…” 他話音未落,光幕上那代表屍王波動的刺目紅點,毫無征兆地,瞬間熄滅!如同被吹滅的蠟燭!緊接著,一股冰冷、厚重、帶著泥土腐朽氣息的“埋葬”法則波動,如同無形的潮汐,掃過那片區域,將一切殘留的陰煞痕跡徹底抹平!


    “…” 淩霄後麵的話卡在了喉嚨裏。他看著光幕上那片迅速恢複平靜、甚至比之前更顯“幹淨”的區域,臉色由驚疑轉為煞白,最終化為一片死灰。他仿佛又看到了那頂鬥笠,聽到了那聲噴嚏…現在,又多了一張破蘆葦席子?他頹然地靠回冰冷的玄玉座,疲憊地揮了揮手,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解除鎖定。記錄歸檔…代號:‘席葬’。” 艦橋內一片死寂,隻有儀器運轉的低微嗡鳴,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


    **青石村後荒坡。**


    李長生把那張破蘆葦席子丟出去後,感覺心裏那點因怪味和腳下微顫帶來的膈應勁兒好像散了。他拍了拍沾到手上的泥和蘆葦碎屑,又看了一眼那片恢複了平靜、隻有風吹過才沙沙作響的蘆葦叢。


    “嗯,這下順眼多了。” 他低聲說了一句,像是完成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重新扛起鋤頭,招呼了一聲還在警惕低嗚的阿黃:“走了阿黃,下地去,活兒還多著呢。”


    土狗阿黃對著蘆葦叢最後嗚咽了一聲,夾著尾巴小跑著跟上主人的腳步。


    一人一狗,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了這片荒坡。泥濘的小路上,隻留下幾行歪歪扭扭的腳印。


    荒坡上,風吹過那片蘆葦叢,沙沙作響。那卷沾滿泥汙的破蘆葦席子,靜靜地覆蓋在一小片新近被壓實、顏色略深的泥土上。幾根枯黃的蘆葦杆子從席子邊緣支棱出來,在風中微微晃動。席子下麵,埋葬的不僅僅是一具試圖作祟的枯骨,更埋葬了某個煉屍老魔的野心,以及所有對這片看似平凡土地心懷不軌者的深深恐懼。


    陽光艱難地穿透薄霧,落在席子上,照亮了泥汙,也照亮了腐朽。平凡而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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