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村的午後,燥熱得如同扣在蒸籠裏。日頭懸在正空,白得刺眼,將黃土夯實的村路曬得發燙,蒸騰起扭曲視線的氤氳熱氣。路邊的垂柳蔫頭耷腦,葉片卷曲著,蒙著一層灰撲撲的塵土。蟬鳴聲嘶力竭,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聲網,裹得人昏昏沉沉。


    李長生背對著日頭,坐在堂屋門檻內的陰涼處。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白、領口袖口都磨出毛邊的粗布褂子,敞著懷,露出嶙峋的胸膛和曬成古銅色的皮膚,汗珠子沿著深刻的皺紋往下淌。他手裏搖著一把邊緣都磨禿了的破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帶來的風也是熱的。腳邊,土狗阿黃肚皮貼地趴著,舌頭伸得老長,呼哧呼哧地喘氣,眼皮耷拉著,一副被這鬼天氣抽幹了魂兒的模樣。


    院子裏,兩張曬了大半天的舊涼席散發著濃烈的草篾味和陽光烘烤過的幹燥氣息。李長生渾濁的眼珠子偶爾掃過那兩張席子,心裏盤算著晚上能睡個涼快覺了。灶膛裏燉著東西,一股子混雜著豆腥和肉臊子味道的香氣,懶洋洋地飄出來,混在燥熱的空氣裏,勾得阿黃的鼻子時不時抽動一下。


    *(這鬼天,曬得席子都燙手,晚上鋪上怕是要烙餅…好在蟲氣該曬沒了。豆子燉得差不多了,得看著點火,糊了鍋底可不好刷…)* 李長生的心思,和這青石村絕大多數日子一樣,繞著這些瑣碎得不能再瑣碎的家常打轉。他就像一塊被歲月衝刷得沒了棱角的河石,沉在生活的河床最底層,對河麵上翻湧的風浪、河底潛藏的暗流,早已失去了感知的興趣,或者說,刻意地不去感知。


    就在這片被蟬鳴和燥熱統治的死寂中,一點異樣的“微塵”,正朝著青石村急速接近。


    距離青石村百裏之外,一道遁光正歪歪扭扭地穿行在灼熱的氣浪裏。遁光呈灰黃色,黯淡駁雜,如同風中殘燭,仿佛隨時都會熄滅。遁光之中,是一個形容枯槁、衣衫襤褸的中年男子,他叫王騰。曾是某個小宗門的外門弟子,因資質平庸又得罪了管事,被尋了個由頭廢去大半修為逐出門牆,徹底淪為一介散修。幾十年來,他掙紮在萬古大陸的最底層,像陰溝裏的老鼠,撿拾著大宗門指縫裏漏下的殘渣,在坊市邊緣擺攤賣些劣質符籙,在妖獸盤踞的荒山邊緣采摘年份不足的草藥,甚至鋌而走險去挖一些不知名修士的荒墳…隻為換取那一點點可憐的修煉資源,苟延殘喘。


    他臉上的溝壑比李長生更深,那是被風霜、屈辱和絕望刻下的印記。渾濁的眼珠深處,燃燒著一種近乎病態的、混雜著貪婪與孤注一擲的火焰。他懷裏緊緊揣著一個油紙包,裏麵是幾塊下品靈石、幾張畫得歪歪扭扭的護身符、還有一枚用全部身家換來的一次性攻擊法器——“噬魂釘”。這是他壓箱底的、搏命的本錢。


    “青石村…禁忌…老神仙…” 王騰幹裂的嘴唇無聲翕動,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喘息。關於“青石禁域”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底層散修中隱秘流傳,越傳越邪乎。有人說那裏沉睡著上古巨擘,一根汗毛能壓塌山嶽;有人說那裏埋藏著驚天秘寶,得之可立地飛升;更有人說那裏住著一位返璞歸真的老神仙,手指縫裏漏點東西,就夠他們這些螻蟻受用一生…前些日子窺天境崩碎、葬土陰兵覆滅、地行宗長老師徒人間蒸發、紫霄宮天驕林清羽道基被毀…這些驚天動地的消息,如同層層疊疊的驚雷,最終隻化作底層散修圈子裏一個更加篤定的傳說:青石村裏,有仙緣!有能讓他們一步登天、擺脫這爛泥般命運的逆天機緣!


    *(賭一把!老子受夠了!受夠了被人像狗一樣呼來喝去!受夠了在坊市被人用靈石砸臉!受夠了在妖獸爪下像兔子一樣逃命!)* 王騰內心在咆哮,枯瘦的手指死死摳著懷裏的油紙包,指甲縫裏滿是黑泥。*(什麽禁忌?什麽湮滅?都是嚇唬人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怕了!他們想獨吞機緣!老子偏不信邪!一個破村子,一個糟老頭子…撐死了就是個隱居的老怪物!老子跪地磕頭,哭求哀求,總能打動他!實在不行…)* 他另一隻手隔著破爛的衣襟,按在了那枚冰涼刺骨的噬魂釘上,一絲陰狠毒辣的光芒在眼底閃過。*(…老子就搶!搶了就跑!天下之大,找個地方躲起來煉化機緣,等老子神功大成…)* 瘋狂的臆想支撐著他早已油盡燈枯的身體,透支著最後一點生命本源,催動著那黯淡的遁光,如同一顆燃燒殆盡的流星,義無反顧地撞向那片被無數大能視為絕無禁區的灰白之地。


    **九霄雲庭,觀星台。**


    觀星真人枯坐在周天星辰儀前,如同泥塑木雕。他雪白的眉毛低垂著,遮掩了眸底深處那幾乎凝為實質的疲憊與麻木。當代表“底層散修”的、如同塵埃般渺小黯淡、卻帶著一股歇斯底裏瘋狂氣焰的微光,出現在星辰儀邊緣,並直直射向東荒青石村時,他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身後的真傳弟子們,經曆了前幾日的連番驚嚇,此刻已有些麻木,隻是看著那點微光,眼神裏充滿了淡漠的憐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又是一個不知死活的。


    *(螻蟻…總是前仆後繼。以為撞破了蛛網就能觸及蜜糖,殊不知那蛛絲連著的是…深淵巨口。)* 觀星真人心念如古井,不起微瀾。他甚至懶得耗費一絲心神去推演這螻蟻的結局。結局早已注定,如同日升月落,是這萬古大陸底層最尋常不過的悲劇循環。他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指尖掐了個更深的清心印訣,將自己的感知與那片即將被“打掃”的區域徹底隔絕開來。眼不見為淨。


    **中州天機城,聽雨樓。**


    百曉生正對著一麵水鏡整理他略顯稀疏的頭發,胖臉上紅光滿麵。昨夜和今晨接連兩場“大戲”,讓他賺得盆滿缽滿,連帶著看樓下那些討價還價的修士都順眼了幾分。手腕上那串諦聽舍利念珠微微一熱,一顆代表“底層異動”的、色澤最為黯淡渾濁的珠子亮起,浮現出一個衣衫襤褸的散修虛影和一個指向青石村的箭頭。


    “嗬。”百曉生嗤笑一聲,隨手拿起一枚玉簡,烙印道:“添頭中的添頭:無名散修王騰(煉氣三層,瀕臨油盡燈枯),正懷揣劣質符籙及一枚‘噬魂釘’(仿品,威力不足正品三成),以燃燒本源為代價遁向青石村‘求仙緣’或‘搏命’。湮滅概率:十成十。此消息免費,權當今日笑料。”玉簡化作流光消失。他端起手邊冰鎮的琥珀色靈酒,美美地呷了一口,眯著眼,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小調,仿佛在期待一場注定滑稽的鬧劇開場。


    **葬土血窟。**


    骸骨尊浸泡在汙血最深處,魂火微弱地跳動著,修複著孽鏡裂痕和分魂湮滅帶來的創傷。那點微弱的、帶著絕望瘋狂氣息的散修波動,如同蚊蚋在深淵邊緣的嗡鳴,連一絲漣漪都無法在汙血池表麵激起。“…聒噪…”一個模糊的、飽含無盡倦怠與厭煩的意念在池底翻滾了一下,隨即沉入更深的死寂。連被驚擾的資格都沒有。


    王騰的遁光終於支撐到了極限,在距離青石村口還有百丈遠的地方,“噗”的一聲,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徹底消散。他像一截枯木樁般從丈許高的空中直挺挺地摔了下來,“砰”地砸在滾燙的黃土路上,激起一蓬嗆人的灰塵。


    “呃…” 王騰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感覺全身骨頭都要散架了,五髒六腑翻江倒海。他掙紮著,用枯瘦的手臂撐起上半身,貪婪地呼吸著灼熱的空氣,喉嚨裏火燒火燎。他抬起頭,布滿血絲、渾濁不堪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個沐浴在毒辣日頭下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村落。


    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扭扭的籬笆,幾棵蔫頭耷腦的老樹,土路上蒸騰的熱氣扭曲了視線…沒有想象中的仙家氣象,沒有瑞氣千條,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靈氣波動。死寂,燥熱,破敗。和他掙紮求生的任何一個荒村廢鎮沒什麽兩樣。


    *(就是這裏?這就是青石村?仙緣…就在這裏?)* 巨大的落差讓王騰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強烈的被欺騙感和荒謬感湧上心頭,幾乎要將他殘存的理智衝垮。但旋即,那深入骨髓的貪婪和不甘如同毒藤般瘋狂滋生,瞬間壓倒了所有疑慮。*(不!一定是隱藏起來了!高人隱居,返璞歸真!越是平凡,越是不凡!對!一定是這樣!)* 他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眼中那瘋狂的光芒再次熾盛起來。他手腳並用地往前爬,幹裂的嘴唇蠕動著,發出嘶啞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


    “老神仙…老神仙…求您…求您大發慈悲…賜我仙緣…賜我一條活路啊!”聲音在死寂的村口回蕩,帶著哭腔,淒厲又卑微。


    李長生搖蒲扇的手微微一頓。


    那嘶啞的、如同夜梟哀鳴般的哭喊聲,穿透了惱人的蟬鳴,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中。他渾濁的眼珠轉動了一下,視線越過低矮的院牆,落在了村口那個匍匐在滾燙黃土路上、如同蛆蟲般蠕動的身影上。


    *(又來了…)* 李長生心裏無聲地歎了口氣,一絲微不可察的厭煩掠過心頭。*(這些所謂的‘求道者’,幾十年、幾百年…換了一茬又一茬,總是不消停。跪地磕頭,哭爹喊娘,聲淚俱下…所求的無非是長生、是力量、是淩駕於他人之上的特權。仙緣?嗬…這世上哪有什麽平白無故的仙緣,不過是用命去填一個更大的坑罷了。煩。)* 他收回目光,懶得再看。手中的蒲扇又搖了起來,帶起的風依舊是熱的。他更關心灶膛裏的火候,豆子別燉糊了。


    王騰見村內毫無反應,隻有那惱人的蟬鳴和蒸騰的熱浪,心中那點卑微的希望如同風中的殘燭,搖曳欲滅,取而代之的是被徹底無視的屈辱和一股壓抑不住的戾氣!他爬得更快了,指甲摳進了滾燙的泥土裏,留下道道血痕。


    “老神仙!我知道您在!求您看我一眼!螻蟻尚且貪生!我王騰願為奴為仆,生生世世侍奉您老人家!隻求…隻求您給條活路!” 他嘶吼著,聲音已經扭曲變形,涕淚橫流,混合著臉上的塵土,糊成一片肮髒的泥濘。他掙紮著爬到李長生那扇破舊的、爬著幾根蔫巴巴牽牛花的籬笆院門外,額頭重重地磕在滾燙堅硬的地麵上。


    “咚!咚!咚!” 沉悶的磕頭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李長生依舊沒動,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隻是覺得這磕頭聲有點吵,攪了他午後這點難得的、昏昏欲睡的清靜。阿黃似乎也被這聲音驚擾,不滿地抬起頭,朝著院門方向低嗚了一聲,隨即又把頭埋了下去。太熱了,它懶得動。


    *(不理我?還是覺得我不夠誠心?)* 王騰額頭劇痛,鮮血混著泥土流下,糊住了他一隻眼睛。屈辱、絕望、還有那被壓抑到極致的瘋狂,如同毒火般在他胸腔裏猛烈燃燒!他猛地抬起頭,僅剩的那隻眼睛裏,最後一絲理智的光芒徹底被暴戾和貪婪吞噬!


    “好!好!你不給!老子自己拿!” 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猛地從懷裏掏出那個油紙包,撕開!幾塊黯淡的下品靈石和劣質符籙滾落在地,他看也不看,一把抓住了那枚冰冷刺骨、散發著幽幽綠芒的“噬魂釘”!


    這枚仿製的噬魂釘,形如三寸長的黑色毒牙,表麵布滿扭曲的暗紅色紋路,尖端一點幽綠光芒如同鬼火般跳躍不定,散發出陰寒、歹毒、直刺靈魂的氣息!這是他傾家蕩產換來的搏命之物,能瞬間侵蝕修士神魂,重創道基!雖然威力遠不如正品,但對付一個看似行將就木的“老農”,他自信綽綽有餘!


    “老東西!去死吧!你的機緣是我的了!” 王騰臉上肌肉扭曲,猙獰如惡鬼,用盡全身最後的氣力,將那枚噬魂釘狠狠擲出!目標直指——坐在堂屋門檻內搖蒲扇的李長生!


    噬魂釘脫手瞬間,幽綠光芒暴漲!它撕裂了灼熱的空氣,發出尖銳淒厲如同萬鬼哭嚎的破空聲!釘體表麵的暗紅紋路瘋狂蠕動,散發出濃烈的怨毒詛咒氣息!一道凝練的、肉眼可見的慘綠色光束,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毒蛇,帶著凍結靈魂的陰寒和侵蝕萬物的歹毒,瞬間跨越了院門與堂屋的距離,直射李長生的眉心!速度之快,遠超煉氣期修士應有的水準,顯然是王騰燃燒了最後的本源精血在催動!


    *(成了!)* 王騰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仿佛已經看到那老東西神魂被噬、痛苦哀嚎,然後自己撲上去奪取其儲物袋、搜刮驚天機緣的場景!*(仙緣!我的!)*


    **九霄雲庭,觀星台。**


    觀星真人雖然閉目凝神,隔絕感知,但星辰儀上那顆代表王騰的微光驟然爆發出刺目的血光,並射出一道指向核心禁區的慘綠邪芒時,他依舊被那強烈的惡意和能量波動驚得眼皮一跳。*(螻蟻…竟敢亮毒牙?蠢…蠢得無可救藥!)* 他心中隻有冰冷的嘲諷。結局,連一瞬的懸念都不會有。


    **中州天機城,聽雨樓。**


    百曉生正對著水鏡欣賞自己剛戴上的一枚碩大玉扳指,水鏡邊緣的傳訊法陣突然劇烈閃爍,浮現出王騰擲出噬魂釘的模糊影像。“喲嗬?還真敢動手?”百曉生胖臉上露出誇張的驚訝表情,隨即化為濃濃的譏誚和看戲的興奮,“用噬魂釘仿品偷襲?嘖嘖,勇氣可嘉,腦子喂狗!開盤了開盤了!賭這蠢貨是化灰還是變白癡!”他隨手將一枚記錄玉簡對準了水鏡。


    青石村小院。


    時間仿佛在王騰擲出噬魂釘的刹那被無限拉長、凝固。


    那枚裹挾著王騰全部瘋狂、怨恨、貪婪和最後生命能量的噬魂釘,帶著刺耳的鬼嘯和凍結靈魂的慘綠光束,如同凝固在琥珀中的毒蟲,一寸寸、極其緩慢地逼近堂屋門檻內那個依舊搖著蒲扇、似乎對滅頂之災毫無所覺的佝僂身影。


    李長生確實沒動。他甚至沒有抬頭去看那道足以讓金丹修士都為之色變的歹毒光束。他隻是覺得有點煩。很煩。這不知死活的螻蟻,不僅吵了他的午休,還敢朝他扔東西?那東西散發出的陰寒歹毒氣息,讓他感覺很不舒服,像是一坨冰冷的、散發著腐臭的爛泥甩了過來,玷汙了他這方小小的、雖然破舊卻還算幹淨的天地。


    *(沒完了是吧?)* 一絲真正的不悅,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李長生沉寂的心湖裏漾開微瀾。這微瀾並非殺意,更像是一個愛幹淨的老人,看到自家門口被人吐了一口濃痰時的嫌惡和惱火。他需要一個東西,擋住這坨“髒東西”,或者…把它清理掉。


    就在那慘綠色的噬魂光束距離他眉心不足三尺,那陰寒歹毒的氣息已經刺得他皮膚微微發緊,王騰臉上那混合著狂喜和猙獰的表情已清晰可見的刹那——


    李長生那隻搖著蒲扇的、布滿老繭和歲月刻痕的右手,極其自然地、仿佛隻是驅趕一隻惱人的蒼蠅般,隨意地向著旁邊灶台的方向——虛虛一抓!


    灶台!那個用黃泥壘砌、表麵被煙熏火燎得烏黑發亮、此刻灶膛裏還殘留著燉煮豆子餘燼的土灶台!


    隨著他這一抓的動作,灶台上方那片被油煙熏染得有些油膩的空氣,極其突兀地扭曲了一下!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大手,硬生生從那片尋常的空氣裏,抓取出了某種“本質”!


    沒有驚天動地的氣勢,沒有炫目的光華。隻有一股極其微弱、卻又真實存在的…溫度。


    那是灶膛裏,豆萁燃燒殆盡後,殘留的、暗紅色炭火散發出的最後一絲餘溫。是鍋底,湯汁咕嘟後粘附的、帶著油腥氣的溫熱。是經年累月,柴火煙氣在這灶台空間裏沉澱下來的、一種混合著煙火氣的暖意。它平凡、微弱,甚至帶著點生活的油膩和瑣碎。


    這股微弱到極致的“灶台餘溫”,被李長生那隨意的一抓,從現實的空間裏剝離、凝聚、賦予了一種“存在”的實質!它化作一縷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微微扭曲著空氣的淡金色“暖流”,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水,帶著一種慵懶的、緩慢的、卻不容置疑的姿態,朝著那道激射而至的慘綠色噬魂光束——迎了上去!


    因果在此刻連接!王騰擲出噬魂釘的“因”,瞬間觸發了李長生嫌惡之下的“果”!這“果”,非是殺招,而是清理汙穢的本能!是灶台餘溫對陰寒歹毒的天然排斥!


    嗤——!!!


    如同燒紅的烙鐵探入冰水!如同滾燙的熱油潑上積雪!


    那縷淡金色的、帶著煙火油膩氣息的微弱暖流,與那道慘綠陰寒、鬼嘯刺耳的噬魂光束,毫無花哨地碰撞在一起!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能量衝擊的狂瀾。


    隻有一聲輕微到極致、卻又清晰刺耳的“滋啦”聲!如同冷水滴入滾油!


    噬魂釘引以為傲的、足以凍結侵蝕神魂的九幽陰寒之力,在那縷微弱卻代表著“人間煙火”、“生命餘溫”的金色暖流麵前,脆弱得如同烈日下的薄霜!慘綠色的光束瞬間黯淡、扭曲、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光束中蘊含的歹毒詛咒、怨念邪氣,如同遇到了克星天敵,發出無聲的尖嘯,瞬間被那溫暖、油膩、帶著生活氣息的力量衝刷、瓦解、淨化!


    噬魂釘的本體,那枚三寸長的黑色毒牙,表麵的暗紅詛咒紋路瘋狂閃爍,試圖抵抗!但那股源自灶台的暖流,帶著一種“存在即合理”的磅礴法則之力,無視了它所有的邪法防禦,如同熱湯潑雪,直接作用在它的“本質”上!


    哢嚓嚓…!


    細密的、如同冰麵碎裂的聲響從噬魂釘內部傳來!


    釘體上那跳躍的幽綠鬼火,如同被吹熄的蠟燭,“噗”地一聲,徹底熄滅!緊接著,整個釘體從尖端開始,迅速失去那陰冷的金屬光澤,變得灰敗、酥脆!仿佛在極短的時間內經曆了千萬年的腐朽風化!無數的裂紋瞬間爬滿釘身!


    砰!


    一聲悶響,並非爆炸,而是徹底的崩解!


    那枚凝聚了王騰全部希望和歹毒心思的噬魂釘,就在距離李長生眉心不足一尺的空中,無聲無息地爆裂開來!沒有碎片四射,沒有能量逸散,它直接化為了一蓬灰色的、帶著濃烈焦糊臭味的粉末!如同灶膛裏掏出來的、燃盡的草木灰燼,簌簌落下,飄散在堂屋門檻前滾燙的地麵上,瞬間被熱浪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反噬!因果的反噬!


    噬魂釘崩解的瞬間,一股無法形容、無法抗拒、帶著灼熱煙火氣和油膩味道的恐怖力量,如同跗骨之蛆,順著王騰與噬魂釘之間那尚未完全斷絕的神魂聯係,瞬間逆溯而上!這股力量並非李長生主動發出,而是“清理汙穢”這一行為完成後的自然餘波!是因果鏈閉合時產生的、微不足道的“回響”!


    但對於王騰而言,這不啻於九天劫雷!


    “呃…啊——!!!”


    王騰臉上的狂喜和猙獰瞬間凝固,轉化為極致的、無法言喻的驚駭與痛苦!他感覺自己的神魂,仿佛被一隻燒紅的、沾滿了滾燙油汙的鐵鉗狠狠攥住!


    滋啦——!


    一種靈魂被灼燒、被油炸的恐怖劇痛,瞬間席卷了他的每一個意識角落!遠比肉身痛苦強烈千萬倍!他發出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嚎,雙手猛地抱住頭顱,枯瘦的身體如同被投入油鍋的活蝦般劇烈地痙攣、抽搐、翻滾!


    他體內那點可憐巴巴的煉氣三層法力,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水汽,瞬間蒸發殆盡!他那本就搖搖欲墜、如同破屋般的道基,在那股帶著“人間煙火”的蠻橫力量衝刷下,如同沙堡般轟然崩塌!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本身,正在被一種更高層次的、溫暖的、油膩的、帶著生活氣息的力量無情地“擦拭”、“抹除”!


    “不…不要…老神仙…饒…” 他翻滾著,嘶嚎著,涕淚血汙糊了滿臉,試圖求饒。但一切都太晚了。他擲出噬魂釘的那一刻,就已經把自己的名字,親手寫在了因果的抹殺名單上。


    他的掙紮越來越微弱。翻滾的動作變成了無意識的抽搐。慘嚎聲變成了喉嚨裏嗬嗬的破風箱響。他那雙渾濁的眼睛裏,瘋狂、貪婪、怨毒的光芒徹底熄滅,隻剩下無盡的空洞和茫然。皮膚迅速失去水分,變得灰敗幹癟,如同曬幹的橘子皮。頭發大片大片地脫落。整個人的氣息如同燃盡的蠟燭,飛速地黯淡、熄滅…


    最後,他蜷縮在滾燙的黃土路上,不動了。身體以一種怪異的姿勢扭曲著,眼睛空洞地大睜著,望著毒辣的日頭,臉上凝固著臨死前那極致痛苦和茫然的表情。沒有外傷,沒有血跡。隻有一股淡淡的、混合著焦糊和油膩的味道,從他幹癟的軀殼上散發出來,很快又被燥熱的風吹散。像一截被灶膛餘燼徹底烤幹、燒透了的朽木。


    小院內。


    李長生看著門口那團人形的“焦炭”,皺了皺眉,眼中嫌惡之色更濃。*(真晦氣…死哪不好,非要死在我門口。)* 他放下蒲扇,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到灶台邊,拿起靠在牆角的掃帚——一把用細竹枝和幹草紮成的、再普通不過的農家掃帚。


    他走到院門口,隔著低矮的籬笆,看也沒看地上王騰那猙獰的死狀,隻是揮動掃帚,像清掃門口的落葉和塵土一樣,朝著那具幹癟扭曲的屍骸掃去。


    呼——!


    掃帚帶著一股微弱的氣流拂過。


    王騰的“屍體”如同被狂風卷起的沙雕,無聲無息地徹底潰散!化為一大蓬更加細膩的、灰白色的塵埃!這塵埃沒有絲毫血腥氣,反而帶著一股更濃烈的焦糊味和…一絲淡淡的灶火氣。塵埃被掃帚帶起的風卷著,飄過村口的黃土路,飄向遠處荒草叢生的野地,最終消散在灼熱的空氣裏,不留一絲痕跡。


    籬笆外,隻剩下王騰磕頭時在滾燙地麵上留下的幾點深褐色的、已經幹涸發黑的血漬,以及幾塊滾落在地、黯淡無光的下品靈石和幾張畫得歪歪扭扭、此刻已徹底失去靈光的劣質符籙。它們靜靜地躺在滾燙的塵土裏,像幾塊被隨意丟棄的垃圾。


    李長生收回掃帚,隨手在門檻上磕了磕,震掉並不存在的灰塵。他抬眼看了看毒辣的日頭,又側耳聽了聽,村裏依舊死寂,隻有蟬鳴依舊不知疲倦地嘶叫著。他轉身走回堂屋,重新拿起那把破蒲扇,坐回門檻內的陰涼裏。


    “嘖,吵死了。”他對著門外空無一人的村路嘟囔了一句,也不知是說那聒噪的蟬,還是說那個已經化為飛灰的“訪客”。他繼續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蒲扇,渾濁的目光落在灶膛口隱約透出的暗紅餘燼上,心裏琢磨著:


    *(豆子該燉好了…再加點鹽?)*


    阿黃似乎被主人起身的動靜徹底驚醒,它慢悠悠地爬起來,走到院門口,好奇地嗅了嗅王騰磕頭留下的那幾點黑褐色血漬,又低頭拱了拱地上那幾塊黯淡的靈石和廢符紙,用爪子扒拉了兩下,似乎覺得沒什麽意思,甩了甩尾巴,又踱回門檻邊的陰影裏,重新趴下,閉上了眼睛。


    小院恢複了之前的模樣。兩張舊涼席在烈日頭下散發著草篾和陽光的味道。灶膛裏隱約飄出燉豆子的香氣。蒲扇搖動的微弱風聲,阿黃輕微的呼嚕聲,和著外麵那永恒不變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蟬鳴。仿佛剛才那場由瘋狂、貪婪、絕望和最終的因果湮滅構成的短暫插曲,從未發生過。隻有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混合著焦糊和油膩的氣息,以及籬笆外塵土裏那幾塊無人問津的靈石廢符,無聲地訴說著一個底層散修如同螻蟻般掙紮、然後被徹底抹除的、微不足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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