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稀薄如紗,卻裹著濃得化不開的焦糊味,從青陽宗故地的方向彌散而來,沉甸甸地壓在青石村的土路上。往日喧囂的雞鳴犬吠沉寂了,連靈湖稻田裏那些僥幸挺過隕碗威壓、掙紮著抽出新綠嫩芽的金紋稻秧,葉片都蔫蔫地垂著,葉脈間流轉的赤金光澤黯淡如蒙塵。


    村口老槐樹下,卻反常地聚了人。


    張寡婦挎著半空的菜籃,枯槁的手指無意識地揪著籃沿,指甲縫裏嵌著昨夜被震落的牆泥。她眼神發直,望著老槐樹主幹上那個被玄鐵令箭釘穿的窟窿——窟窿邊緣的樹皮翻卷著,暗紅粘稠的樹膠已凝固成一塊拳頭大小、半透明的血琥珀,內裏似乎還封著半片令箭的碎屑。昨夜隕碗臨頭時,這創口曾噴湧血霧,今晨卻詭異地凝結了,隻在琥珀表麵沁出幾顆細小的、冰冷的水珠。


    “聽…聽說了嗎?”張寡婦的聲音幹澀嘶啞,像砂紙磨過鏽鐵,“青陽宗…沒了!整個山頭都…都化成了焦炭坑!連塊囫圇瓦片都沒剩下!”她打了個寒噤,仿佛那衝天的火光和煉獄般的焦糊氣就在眼前,“說是天罰…天火焚山!比三十年前後山那場雷火燒得還幹淨!”


    貨郎蹲在樹根旁,他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驢不安地刨著蹄子,背上貨筐的蓋子掀開著,露出裏麵新到的、墨跡都未幹透的《萬仙誌·急報增刊》。冊頁封麵上,濃墨重彩地印著“青陽殞滅!天火降罰!”幾個大字,下麵配著一幅筆觸粗糙卻觸目驚心的插圖:一道扭曲撕裂天幕的赤紅隕痕,其末端正正指向一片燃燒的山脈廢墟。


    “天罰?”貨郎嗤笑一聲,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知曉內幕的隱秘和恐懼。他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撚著增刊粗糙的紙頁,發出沙沙的響聲。“狗屁的天罰!昨晚上…那動靜…”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眾人驚疑的臉,又飛快地瞥了一眼老槐樹上那塊血琥珀,“…那根本不是什麽隕石!是…是一隻碗!一隻燒紅了的天外石碗!我親眼瞧見它砸下來前,在青石村上頭…頓了一下!碗口就衝著咱們村!”他聲音抖得厲害,手指下意識地摸向自己脖子,那裏空蕩蕩的,那枚護身的駝鈴佩昨夜在威壓中徹底碎裂,隻餘下皮膚上一圈焦黑的灼痕和隱隱作痛的“鎖”形烙印。


    “碗?!”旁邊聽著的樵夫李二瞪大了眼,手裏的柴刀“哐當”掉在地上,“貨郎,你莫不是被嚇破了膽,滿嘴胡話?碗…碗還能從天外飛來?”


    “就是!”王鐵匠的兒子王小石擠過來,半大小子臉上還帶著懵懂的驚恐,卻又摻著聽誌怪故事的興奮,“我爹說,那是青陽宗的老祖們煉丹煉岔了氣,引動了地肺毒火,把自己山頭給點了!那火光,隔著幾百裏都照得跟白天似的!”


    “放屁!”貨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起來,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王小石臉上,他揮舞著那本《萬仙誌》,“增刊上都寫了!‘天外異象,赤流貫空,其勢凶戾,直指東荒!’看見沒?‘直指東荒’!為啥單單指咱東荒?為啥偏偏青陽宗沒了?還有玄天宗,血鷹堡…都成啥樣了?那是…那是…”他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後麵的話在恐懼中噎住,隻拿眼睛死死盯著老槐樹上那塊沁著水珠的血琥珀,仿佛那裏麵藏著答案。


    一陣裹挾著遠方焦糊味的風打著旋兒吹過老槐樹,虯結的枝椏發出嗚咽般的呻吟。樹身上那道十年前被雷劈出的、形似龍爪的深痕,在風中微微震顫,發出極細微的、仿佛金鐵摩擦的“錚錚”聲。


    “聽!”張寡婦猛地一哆嗦,菜籃子差點脫手,她驚恐地指著老槐樹,“樹…樹在哭!是山神老爺發怒了!定是青陽宗那些人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連累了咱們東荒…”她越想越怕,撲通一聲跪在樹根下布滿青苔的泥土上,對著老槐樹梆梆磕頭:“山神老爺息怒!山神老爺息怒啊!咱們青石村都是老實巴交的莊戶人,可沒幹過傷天害理的事…”


    幾個老人也跟著顫巍巍地跪下,對著古樹叩拜,渾濁的眼中滿是敬畏與恐懼。青陽宗一夜化焦炭的恐怖景象,玄天、血鷹接連覆滅的傳說,讓這株本就神秘的老槐樹,在村民眼中更添了難以言喻的神性。


    貨郎沒跪,他背靠著冰冷的樹皮,身體微微發抖。他看著那些磕頭的村民,又看看樹上那塊血琥珀,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隻有他知道,或者說他以為自己知道,這“山神”的怒火,昨夜差點就傾瀉在他們所有人頭上。那頓在村子上空的隕碗,那碗底深不見底、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渦…那才是真正的大恐怖!


    “阿爺…”稚嫩的童音打破了樹下詭異的氛圍。阿草不知何時擠到了人群前麵,小臉還有些蒼白,頸間焦黑的“鎖”形烙印格外刺眼。她沒看磕頭的大人,也沒看貨郎手裏的《萬仙誌》,清澈的眼睛隻盯著老槐樹上那塊血琥珀表麵沁出的細小水珠。她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指,小心翼翼地想去碰觸那最大的一顆。


    “別碰!”貨郎和張寡婦幾乎同時驚呼。


    阿草的手指停在半空。她歪著頭,大眼睛一眨不眨:“張嬸嬸,貨郎伯伯,那露珠裏…有東西在動。”她的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不摻恐懼的好奇。


    眾人聞言,目光瞬間聚焦在血琥珀表麵那幾顆細小的水珠上。晨光熹微,透過薄霧和水珠的折射,那晶瑩剔透的液滴深處,果然映照出一些極其細微、扭曲變幻的光影!那並非樹葉的倒影,也不是天空的雲朵,而是一片片旋轉、破碎的…星空?星光黯淡,星軌斷裂,無數細小的、燃燒著暗紅餘燼的碎片在光影中沉浮、碰撞!


    貨郎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瞬間煞白!這景象…像極了昨夜窺天鏡最後映出的、被隕碗毀滅之力撕碎的東荒天穹!這老槐樹傷口裏沁出的露珠,竟在倒映著群星的死相?!


    “妖…妖異!”李二撿起柴刀,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看向老槐樹的眼神充滿了驚懼。這樹果然成了精!連傷口裏流出的“血”和“淚”,都帶著如此不祥的征兆!


    王小石也嚇得縮了縮脖子,再沒了聽故事的興致。


    唯有阿草,依舊好奇地盯著那露珠深處破碎的星圖。她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分辨那些扭曲光影中更深層的東西。在那破碎星圖的間隙,在那燃燒碎片的背後,仿佛…還藏著另一雙冰冷的、漠然的、俯視著這片焦土的眼睛?


    就在這時,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氣味飄了過來。


    不是焦糊味,不是泥土腥氣,也不是槐樹汁液的苦澀。


    那是一種…仿佛把冰冷的星辰丟進爐膛裏焚燒,又混入了陳年艾草和某種更深邃、更古老塵埃的奇異焦糊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心神不寧的煙火氣。


    眾人下意識地循著氣味望去。


    味道的源頭,是村東頭,李長生那間低矮的茅草屋。一縷極淡、近乎透明的青白色煙氣,正從虛掩的柴門門縫裏嫋嫋飄出,融入微涼的晨霧中。


    李長生正坐在門內的小板凳上,就著門縫透進的天光,慢條斯理地卷著一管旱煙。他枯瘦的手指撚起一撮金黃的煙絲(煙絲裏似乎摻雜著幾縷極細的、閃爍著微塵般星屑的灰燼),又用指甲從窗台上那盆野菊枯萎的根部,刮下一點點殘留著星點斑痕的焦黑泥土,細細地拌入煙絲中。然後,他拿起昨夜用過的那根老麂骨磨成的煙鍋,銅鍋三足螭紋上的螭目幽藍依舊。他將拌好的煙絲仔細地填進煙鍋,湊到油燈那點如豆的火焰上。


    “嗞啦…”


    一點火星在煙鍋裏亮起,奇異的焦糊味瞬間濃鬱了一瞬,隨即又被老人深深吸入肺腑。他混濁的眼睛半眯著,透過門縫,望向村口老槐樹下那群驚惶議論的村民,望向樹上那塊倒映著破碎星穹的血琥珀,望向琥珀表麵阿草那雙清澈而困惑的眼睛。


    煙霧從他口鼻間緩緩逸出,青白色,淡得幾乎看不見,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沉甸甸地融入這災變後的清晨,仿佛在無聲地安撫著這片驚魂未定的大地,又像是在…焚燒著某些從天外墜落的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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