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沉沉壓在青石村低矮的茅簷上,連村頭老槐樹張牙舞爪的枝椏都融進了這無邊的黑裏。隻有李長生那間小院的紙窗還透著一豆昏黃的光,被厚重的黑暗擠壓著,仿佛隨時會熄滅。屋裏,阿草小小的身子裹在打滿補丁的舊棉被裏,隻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眉頭緊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身體時不時抽搐一下,像是被無形的噩夢死死扼住了喉嚨。白日裏那陰風蝕骨的寒意,終究還是在她幼小的魂魄裏紮下了根,萬魂殿的“噬心魔種”如同跗骨之蛆,正貪婪啃噬著她的生機與清明。


    李長生坐在炕沿,布滿老繭的大手輕輕拍著阿草瘦弱的脊背,動作遲緩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他渾濁的眼睛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裏哼著一支不知傳了多少代、調子簡單到近乎單調的童謠:“月娘娘,亮堂堂,照我囡囡入夢鄉…風婆婆,別吹窗,莫驚囡囡小夢香…蟲兒蟲兒莫吵嚷,我家囡囡睡得香…” 聲音沙啞低沉,混著拍背的輕響,在寂靜的夜裏一圈圈蕩開,平凡得如同這村莊千百個夜晚裏任何一個哄孩子的老人。沒有靈光,沒有道韻,隻有凡俗的、帶著煙火氣的暖意,如同灶膛裏將熄的餘燼,微弱卻固執地抗拒著周遭的冰冷。


    這微弱的哼唱聲,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卻瞬間穿透了萬古大陸的重重空間壁障!


    **東荒邊界,萬魂殿臨時血窟。**


    粘稠的血腥氣幾乎凝結成實質,洞窟深處,由無數哀嚎生魂熔鑄而成的“萬魂魔鼎”正劇烈震蕩,鼎壁上凸起一張張扭曲痛苦的人臉,無聲地尖嘯。鼎內,一團粘稠如活物、不斷變幻形態的暗紫色魔氣(阿草體內的魔種本源投影)正瘋狂翻滾,絲絲縷縷的陰寒邪力試圖尋著冥冥中的聯係,徹底吞噬那個稚嫩靈魂的最後一點光亮。突然,那單調沙啞的童謠聲,如同最鋒利的無形之刃,無視了空間與禁製,毫無征兆地刺入血窟核心! “月娘娘,亮堂堂…” 每一個字音落下,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魔種本源之上! “啊——!” 盤坐在魔鼎前,正全力催動秘法的萬魂殿長老“陰鳩子”猛地捂住胸口,發出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嚎!他枯槁的臉上瞬間爬滿蛛網般的紫黑色裂紋,七竅中噴出的不再是血,而是粘稠汙濁、散發著惡臭的魂質!鼎內翻滾的魔種本源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冰雪,“嗤啦”一聲,大片大片地消融、蒸發,構成本源的億萬怨魂殘念發出絕望的尖嘯,隨即在童謠那看似無害的音調中徹底歸於虛無!鼎壁上的痛苦人臉齊齊凝固,隨即無聲崩解!整個血窟劇烈搖晃,無數刻滿邪異符文的石筍轟然斷裂!陰鳩子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癱軟在地,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癟腐朽,氣息瞬間衰敗到極點,眼中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道…道殞之音!是那老怪物!他…他在護著那個小崽子!快!快稟告殿主!計劃…計劃徹底暴露了!反噬…反噬來了!” 他嘶啞的吼叫被洞窟崩塌的轟鳴淹沒。


    幾乎在陰鳩子遭受致命反噬的同一刹那,距離青石村萬裏之遙、懸浮於罡風層之上的“九霄雲庭”巡天寶船“破邪號”內,氣氛凝重如鐵。巨大的水晶舷窗前,身著亮銀雲紋戰甲、麵容冷峻如刀削的巡天使“淩霄”負手而立,身後,數十名氣息精悍、甲胄森嚴的雲庭精銳肅立如林。他們麵前,一麵由純淨星光凝聚的巨大光幕上,清晰地顯示著萬魂殿臨時血窟的位置坐標以及能量波動圖譜。那代表魔種本源的暗紫色光斑正瘋狂閃爍,邪惡的能量讀數節節攀升。“鎖定目標!‘九霄蕩魔弩’充能!”淩霄的聲音冰冷如萬載玄冰,“萬魂邪佞,竟敢將魔爪伸向東荒禁域附近,試圖攪動禁忌,其心當誅!待其魔種徹底激活,借反噬之力重創那老怪物的瞬間,便是我們將其連根拔起,向聖地獻上首功之時!” 寶船核心傳來低沉而恐怖的嗡鳴,船首一根布滿玄奧雷紋、粗如殿柱的猙獰巨弩緩緩探出,幽藍色的毀滅性能量在弩尖瘋狂匯聚,鎖定了光幕上那不斷膨脹的暗紫色光斑,引而不發,如同蟄伏的太古凶獸,隻待致命一擊。然而,就在那暗紫色光斑攀升到極致、即將爆開的臨界點——那沙啞單調的童謠聲仿佛穿透了時空,直接在寶船內部、在每個人的神魂深處響起! “照我囡囡入夢鄉…” 聲音響起的瞬間,光幕上那代表魔種本源的刺目紫斑,如同被一隻無形大手狠狠攥住,“噗”地一聲,熄滅了!不是被摧毀,而是被一種更高層次、更不可理喻的力量,如同抹去灰塵般,徹底“抹除”! 緊接著,代表血窟位置的能量讀數斷崖式暴跌,混亂的波動圖譜瞬間變成一片代表死寂的漆黑! “什麽?!” 淩霄瞳孔驟然收縮如針尖,臉上的冷酷自信瞬間被難以置信的驚駭取代!蓄勢待發的九霄蕩魔弩失去了目標,狂暴的能量在弩身內衝突激蕩,發出刺耳的尖嘯,船體劇烈震動! “大人!目標…目標消失了!徹底消失!因果線…斷了!” 負責監測的雲庭修士聲音都在發顫。淩霄死死盯著那片死寂的黑暗坐標,臉色鐵青,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頭頂。計劃…徹底失敗了。不,是還沒開始,就被一隻無形的手碾碎了!那老怪物…他並非被魔種牽製,他甚至…隻是在哄孩子睡覺?!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攫住了淩霄。“撤…撤離此地!立刻!所有關於東荒禁域及萬魂殿此次行動的一切記錄…封存!列為雲庭最高機密!今日之事,誰敢泄露半字,神魂俱滅!”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破邪號巨大的船身無聲無息地調轉方向,幽藍的尾焰噴射,如同受驚的巨鯨,倉惶地隱入更深沉的罡風雲海之中,再不敢回頭看一眼那片吞噬了萬魂殿血窟的黑暗之地。


    **中州,聽雨樓,暗影交易廳。**


    空氣裏彌漫著昂貴熏香與陰謀交織的濁氣。一個全身籠罩在流動陰影裏、代號“夜梟”的客人,正將一枚儲物戒指推向桌對麵的聽雨樓高級執事。戒指裏是足以讓一個小型宗門傾家蕩產的靈石和奇珍。“這是定金。我要‘青石禁域’內,那個被萬魂殿盯上的女童的詳細根骨、血脈圖譜,以及…她與那禁忌存在的確切關聯!萬魂殿的‘噬心魔種’一旦引爆,便是探查那老怪物底細的絕佳時機,這份情報,值這個價!”夜梟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不容置疑的貪婪。他對麵的執事,臉上帶著職業化的微笑,眼底卻閃爍著精明的算計,正要開口應承這筆天價買賣——那沙啞的、仿佛帶著農家土炕溫度的童謠聲,毫無預兆地在兩人耳邊、不,是直接在靈魂深處響起:“莫驚囡囡小夢香…” 聲音響起的瞬間,夜梟身體猛地一僵,籠罩周身的陰影如同沸騰的墨汁劇烈翻滾起來,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滋滋”聲,仿佛被無形的烈陽灼燒!他悶哼一聲,陰影下似乎有兩點猩紅的光芒一閃而逝,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驚怒!“噗!” 他對麵的聽雨樓執事更是不堪,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一口鮮血毫無征兆地噴在麵前光潔如鏡的黑曜石桌麵上,點點猩紅刺目驚心。他手腕上那串用於接收和分析各地情報波動的“諦聽念珠”,其中代表“萬魂殿-青石村魔種”的那一顆,連同旁邊幾顆關聯的珠子,“劈啪”幾聲,盡數化為齏粉! 交易廳內死一般的寂靜。夜梟周身的陰影劇烈波動了幾下,強行穩定下來,但那股陰冷強大的氣息明顯萎靡了一大截。他死死盯著桌麵上那攤刺目的鮮血和念珠粉末,陰影裏傳出牙齒摩擦的咯咯聲,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暴怒和後怕:“好…好一個青石禁域!好一個…哼童謠的老農!這筆賬…我記下了!” 話音未落,陰影一陣扭曲,瞬間消失在原地,隻留下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那聽雨樓執事癱坐在昂貴的紫檀木椅上,看著一片狼藉的桌麵和空空如也的戒指托盤,臉上職業化的笑容早已消失,隻剩下劫後餘生的慘白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他顫抖著手,摸出一枚特製的玉符,聲音嘶啞地低吼:“傳…傳樓主最高緊急令!所有關於青石禁域內女童的調查…立刻終止!所有相關情報…永久封存!今日交易廳發生的一切…抹去!徹底抹去!違者…死!” 他最後一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無盡的惶恐。


    **南疆十萬大山深處,毒瘴彌漫的“千蠱洞”。**


    洞窟內壁上鑲嵌著無數蠕動的水晶蟲巢,散發著幽綠、慘白、暗紫的詭譎光芒,將洞內映照得如同森羅鬼蜮。洞窟中央,一個由森白獸骨搭建的祭壇上,供奉著一個不斷搏動的、表麵布滿血管般紋路的巨大蟲囊。千蠱洞主“毒姥姥”,一個渾身爬滿色彩斑斕毒蟲、形如骷髏的老嫗,正用一根鑲嵌著人牙的骨杖,小心翼翼地引導著一縷極細極淡、幾乎無法察覺的灰黑色氣息(噬心魔種逸散的、被稀釋了億萬倍的負麵魂質),試圖將其注入祭壇上的蟲囊。“嘻嘻…萬魂殿的‘噬心魔種’殘渣…哪怕隻有億萬分之一縷,融入我的‘萬毒母巢’,也足以催生出前所未有的凶蠱…東荒那老怪物引發的反噬風暴,正是我渾水摸…” 她幹癟的嘴唇裂開,露出殘缺的黃牙,發出夜梟般刺耳的笑聲。然而,就在那縷灰黑氣息即將觸及搏動蟲囊的瞬間——那該死的、沙啞的、帶著哄睡腔調的童謠聲,如同九天落下的驚雷,毫無阻礙地劈進了千蠱洞最核心的禁地!“蟲兒蟲兒莫吵嚷…” 每一個音節,都像帶著淨世之力的重錘,狠狠砸在毒姥姥的神魂上! “呃啊!” 毒姥姥發出一聲短促淒厲的慘叫,手中骨杖“哢嚓”斷成兩截!祭壇上,那縷被視若珍寶的灰黑氣息,如同烈日下的露珠,瞬間蒸發得無影無蹤!更恐怖的是,那巨大的、搏動的萬毒母囊,表麵所有血管般的紋路驟然亮起刺目的白光,仿佛內部有無數個太陽在同時爆炸! “不——!” 毒老姥目眥欲裂,發出絕望的嘶吼。轟!!! 震耳欲聾的爆炸席卷了整個千蠱洞!無數珍貴的蟲巢在純淨的白光中化為飛灰,劇毒的瘴氣被瞬間淨化一空!毒老姥被狂暴的能量衝擊狠狠掀飛,撞在洞壁上,渾身骨骼不知斷了多少根,覆蓋身體的毒蟲更是死傷殆盡,隻留下焦黑的痕跡。她癱在碎石和蟲屍中,氣息奄奄,看著祭壇方向那片刺目的白光和升騰的、帶著奇異暖意的淨化氣息,渾濁的老眼裏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荒謬感:“童…童謠…是那首童謠…那老怪物…他…他在清場…連…連蟲子都不讓吵他孩子睡覺?!” 這個認知比任何劇毒都更讓她感到絕望和冰冷。


    小院裏,李長生的童謠哼到了尾聲,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緩:“…睡得香…呼…呼…” 他輕輕拍著阿草的手也停了下來。炕上的小丫頭緊鎖的眉頭不知何時已經鬆開,蒼白的小臉恢複了紅潤,呼吸變得均勻而綿長,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甜甜的笑意,顯然已沉入了無夢的酣眠。李長生渾濁的眼睛裏映著阿草安穩的睡顏,滿是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剛才那首驅散心魔、攪動萬古風雲的童謠,真的隻是一首再普通不過的催眠曲。他輕輕拉了拉阿草身上的舊棉被,掖好被角,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然後,他慢慢站起身,佝僂著腰,走到窗邊。窗外,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夜,但東方遙遠的天際,似乎隱隱透出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魚肚白。他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帶著山間清冽寒意的晨風湧了進來,吹動他花白的鬢發。他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目光投向院角雞舍的方向。該喂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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