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的更鼓響過許久,將軍府的燭火卻依然亮著。


    謝塵冥坐在床邊的紫檀圈椅上,手中握著一卷兵書,卻半個字也沒看進去。


    窗外雨打芭蕉的聲音漸漸小了,隻剩下簷角偶爾滴水落在石階上的輕響。


    “嗯……”


    床榻上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


    謝塵冥立刻放下書卷,目光落在趙玖鳶蒼白的臉上。


    趙玖鳶的傷口早已被府醫包紮好,好在傷得不深,也未曾傷及要害,隻需靜養便好。


    可此刻她額間滲出細密的汗珠,眉頭緊蹙,顯然在昏迷中也不得安寧。


    “疼……”她無意識地呢喃,幹裂的唇瓣微微顫抖。


    謝塵冥眉頭一皺,伸手探向床頭的銅鈴,卻在半途突然停住。


    他盯著自己的手指看了片刻,忽然轉向一旁用小火爐煨著的藥。藥已經涼了第三次,府醫新熬的第四碗正冒著熱氣。


    謝塵冥端起藥碗,指尖被燙得微紅也渾然不覺。他猶豫了一下,俯身將趙玖鳶輕輕扶起,讓她靠在自己臂彎裏。


    “喝藥。”他低聲道。


    聲音裏是自己都沒察覺的柔和。


    趙玖鳶自然聽不見。


    她蒼白的臉頰貼著謝塵冥的錦袍,呼吸微弱得像隻受傷的雀。


    謝塵冥舀了一勺藥汁,小心翼翼地湊到她唇邊。深褐色的藥液順著她唇角滑落,在素白的中衣上留下一道痕跡。


    謝塵冥眉頭皺得更緊。


    他放下藥勺,拇指輕輕拭去她下巴上的藥漬,觸手一片冰涼。


    “將軍。”府醫張知微立在屏風外,恭敬道,“讓屬下來吧。”


    謝塵冥頭也不抬地回絕:“不必。”


    他喝了一口湯藥,又掐著趙玖鳶的臉,貼上她的唇,強行將苦澀的藥湯渡入她的口中。


    趙玖鳶的小臉被苦得皺起,手無力地推著他的胸膛,卻撼動不了分毫。


    張知微與守在門外的侍衛無蹤,偷偷透過窗縫往裏看了一眼,彼此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眼神。


    他們跟隨謝塵冥多年,何曾見過這位冷麵將軍親自照料一個婢女?


    “她何時能醒?”謝塵冥喂完了藥,揚聲問道。


    他的手指拂開趙玖鳶額前散亂的發絲。


    “回將軍,鳶兒姑娘傷勢不重,隻是失血過多。屬下已用了安神的藥,最遲再有一盞茶的功夫便能清醒。隻是……”張知微頓了頓,欲言又止。


    “說。”


    “屬下為鳶兒姑娘醫治時發現……”張知微壓低聲音,“她身上有許多舊傷。手臂有一處鞭痕,腰間有一處燙傷舊痕,還有……”


    謝塵冥的手突然收緊,藥碗中的液體晃出幾滴,濺在他手背上。


    “夠了。”他聲音冷得像冰,“下去吧。”


    待屋內重歸寂靜,謝塵冥的目光落在趙玖鳶露在錦被外的手腕上。


    那裏亦有一圈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傷痕,像是曾被鐵鏈長時間束縛留下的印記。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輕輕撫過那道痕跡。


    “阿冷……快跑!……”趙玖鳶突然在夢中驚喘,手指猛地攥緊。


    謝塵冥猝不及防,右手被她牢牢抓住。


    少女的掌心冰涼潮濕,力道卻大得驚人,指甲幾乎陷入他的皮肉。


    他本該甩開這無禮的觸碰,卻莫名地僵在原地。


    他沉默半晌,隻淡聲說到:“別怕。你弟弟會沒事的。”


    這句話像是有什麽魔力,趙玖鳶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但手指仍緊緊攥著他的手不放。


    謝塵冥試著抽了抽,反而被她抓得更緊。


    他歎了口氣,索性在床沿坐下。


    他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趙玖鳶的手指纖細修長,指腹和虎口處有薄繭,是常年勞作留下的痕跡。


    而他的手比她大了整整一圈,骨節分明,掌心有常年握劍磨出的硬繭。


    這樣懸殊的對比,讓他心頭湧起一絲異樣的情緒。


    “愚蠢至極……”他輕聲咒罵,“誰要你擋劍了?”


    他凝視著趙玖鳶的睡顏,想起她撲向刺客時決絕的眼神,想起她滿身是血卻仍固執地求他救趙溪冷的模樣……


    不知為何,他竟有些嫉妒起牢中那個男子。


    “將軍。”無蹤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那些刺客……”


    “查出來了?”他冷聲問。


    “的確是‘織瞳’的人,手臂上有刺青。”無蹤壓低聲音,“隻是,屬下未來得及將他們的下巴擰斷,他們……服毒自盡了。”


    謝塵冥眼中寒光一閃:“再仔細檢查他們身上的痕跡,看看還有什麽共同之處。”


    “是。”無蹤應道。


    聽到無蹤漸遠的腳步聲,謝塵冥又低頭看著自己被趙玖鳶緊握的手。溫軟的手讓他產生一絲陌生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他煩躁不已,卻又揮之不去。


    他本該惱怒於這個婢女的肆意妄為,惱怒於她打亂了自己的計劃。可當看到她麵無血色地躺在那裏時,心裏湧起的竟是一絲……心疼?


    他猛地抽出自己的手,背過身去。


    他怎麽可以對仇人的女兒有這樣的情感……


    謝塵冥看著窗外漆黑的天色,柔和的臉色漸冷,心裏那股不該有的情緒也被他壓了下去。


    ……


    ……


    劇痛。


    趙玖鳶陷入無邊的黑暗,再次有知覺時,先聞到的是清洌的龍涎香。意識回籠時,那股撕裂般的劇痛又讓她痛得窒息,喉嚨裏溢出一聲破碎的嗚咽。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和藥味,唇齒間也殘留著藥的苦澀。


    她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


    霧灰色的床帳映入眼簾,上麵繡著精致的翔雲——這不是婢女的下房。


    她驚得想要起身,肩膀頓時傳來尖銳的疼痛。


    “醒了?”


    冷冽的聲音從右側傳來。


    趙玖鳶轉頭,看見謝塵冥端坐在紫檀圈椅上,手中茶盞白霧嫋嫋,襯得他眉眼如墨。


    月色透過雕花窗欞,在他玄色錦袍上灑下細碎的銀斑。


    燭火跳躍,在他深邃的眼窩投下濃重的陰影,平日裏就冷銳的雙眸,此時更像是寒冰刺骨的深淵。


    “將軍……”她慌忙要起身,卻一陣眩暈,她連忙扶住一旁的矮幾。


    青瓷藥碗擱在矮幾上,此時被她一晃,濺出幾滴褐色藥汁。


    謝塵冥俯身逼近她,眸色沉沉:“別亂動!”


    趙玖鳶僵住。


    此刻他離得極近,近到她能看清他衣領上銀線繡的雲紋,聞到他身上龍涎香裏混著的鐵鏽味——是血。


    她這才想起,自己受傷了,他亦是如此。


    趙玖鳶想起自己昏過去之前說的話,微微有些心虛。


    看見趙玖鳶逐漸閃爍的目光,謝塵冥冷哼一聲:“怎麽,想起你英勇就義的光榮事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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