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風勒住韁繩,胯下的風影噴著白氣停下腳步。眼前莽莽蒼蒼的山脈在薄霧裏起伏,宛如巨獸沉睡的脊梁。這便是銅山了——傳說中金鐵潛藏於石脈深處,異獸遊走於林莽之間,更有世人難見的草木珍寶。風影仿佛也嗅到了空氣中某種迥異的氣息,四蹄輕刨地麵,不安地甩動鬃毛。阿風輕撫它汗津津的脖頸,心頭那團尋覓奇景的熱望,此刻灼燒得更加熾烈。


    “走,風影!”阿風一抖韁繩,駿馬長嘶一聲,撒開四蹄,卷起黃塵,向著那座氤氳著傳說氣息的山巒奔去。風聲呼嘯過耳,大地在蹄下飛速倒流,兩旁的景色由開闊的平原漸漸過渡為起伏的丘陵,最終,銅山那巍峨的身影頂天立地般矗立眼前。


    山腳下,巨大的岩石沉默矗立,仿佛遠古神隻遺落的骸骨。阿風將風影拴在溪邊一株虯枝盤結的古樹下,掬起清冽溪水暢飲,也喂飽了忠實的夥伴。他背上簡單的行囊,長劍在腰間隨著步伐輕叩,獨自踏入了銅山那幽深如謎的入口。


    山路崎嶇,剛行不遠,腳下便有了奇異的發現。一些裸露的岩石表麵,竟閃爍著星星點點、深淺不一的金屬光澤。阿風蹲下身,指尖拂過冰冷的石麵。那光芒並非浮於表麵,而是從岩石肌理深處透射出來,如同沉睡的星屑被山風喚醒。他掏出隨身小錘,在一塊青灰色石角上輕輕一敲。碎石剝落處,內裏赫然呈現出黃澄澄的金線脈絡,細密如織,在陽光斜照下流淌著誘人的輝光;旁邊一塊黝黑的石頭斷麵,則泛出沉甸甸的烏銀色澤;更有赭紅如血的礦石,內蘊鐵質,堅硬冷冽。這銅山,果然名不虛傳!阿風的心跳不由得加快,這山體,仿佛是一座熔鑄了天地精華的巨大寶爐,金、銀、鐵……諸般金屬元素,竟如此狂野而和諧地共生一體。


    越往深處攀登,林木愈發濃密,遮天蔽日,形成一片幽深潮濕的秘境。空氣裏彌漫著從未嗅過的奇異混合氣息。巨大的穀樹枝幹虯結如龍,寬大的葉片綠得發烏;柞樹皮粗糙龜裂,如同披著古老的鱗甲;柤樹的枝條則柔軟異常,低垂如簾。更令人稱奇的是那些果樹:粗壯的栗樹枝頭,帶刺的殼鬥沉甸甸地擠在一起;橙黃飽滿的橘子綴滿枝頭,像無數點亮的小燈籠;而最為奇特的當屬櫾樹——形似柚而更大,表皮金黃,散發出一種清冽甘醇的異香,沁人心脾。阿風忍不住摘下一枚熟透的橘子,指尖輕易剝開果皮,飽滿的橘瓣送入口中,酸甜清冽的汁水瞬間在舌尖炸開,一股難以言喻的鮮活生氣直衝百骸,旅途的困倦頓時一掃而空。


    就在他沉浸於這山林饋贈的甘美時,一聲低沉、威嚴的獸吼,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林間的靜謐!那聲音仿佛帶著實質的衝擊力,震得樹葉簌簌作響。阿風渾身一凜,右手瞬間緊握劍柄,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他屏住呼吸,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像影子般悄無聲息地潛行。撥開層層疊疊、濕漉漉的蕨類植物,透過濃密枝葉的縫隙,他看見了——一隻體型矯健、充滿力量的猛獸!它渾身覆蓋著斑斕的暗金色與墨黑交錯的環狀斑紋,在幽暗林下光斑中若隱若現,如同流動的火焰與陰影。它頭顱高昂,雙耳警覺地轉動,一雙琥珀色的豎瞳正冷冷地、精準地鎖定阿風藏身的方向,目光犀利如刀,帶著審視一切的威嚴。


    濃重的野性氣息撲麵而來,帶著森林深處特有的腥甜。阿風感到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但他強抑住拔腿而逃的本能,緩緩地、極其慎重地將抽出寸許的長劍重新按回鞘中。他微微弓身,攤開雙手,掌心向前,示意自己並無兵器,用一種盡可能低沉平緩的嗓音,向著那片濃綠深處的斑紋身影開口:“山野之靈,朋友……我並無惡意,隻是過路的旅人,慕名來此銅山,瞻仰造化的神奇。”他的話語在寂靜的林間顯得格外清晰。


    那猛獸——犳,喉間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低沉咕嚕,那冰冷審視的目光似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鬆動,如同堅冰初遇暖流,裂開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然而,它全身緊繃的肌肉線條並未放鬆分毫,依舊保持著隨時可以爆發出致命力量的姿態。阿風深吸一口氣,感受著林間濕潤的空氣湧入肺腑,他極其緩慢地、一寸寸地向前挪動腳步,如同靠近一片隨時可能碎裂的薄冰,口中則持續不斷地發出輕柔低緩的音節,像在哼唱一首古老安撫生靈的歌謠:“看,隻有我一人……我敬重這山,這林,還有棲身於此的生靈……”時間仿佛在林間的光影中凝固、流淌。終於,當阿風距離犳僅剩幾步之遙時,犳緊繃的肩背線條緩緩鬆弛下來,那充滿威懾的低吼徹底平息,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阿風試探著,極其小心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著,輕輕觸碰到犳額頂那粗糲而溫暖的毛發。犳龐大的頭顱微微一頓,隨即竟順從地向下低了低,甚至主動將額頂更深地蹭向阿風的手掌,喉嚨裏溢出滿足的呼嚕聲。


    就在這奇妙和諧的時刻,一陣粗野的喧嘩與雜亂的腳步聲,如同肮髒的汙水猛然潑入清泉,從山坡下方凶猛地湧了上來!七八個手持利刃、麵目凶悍的山賊出現在視野裏,為首一個獨眼壯漢,臉上橫亙著刀疤,他一眼瞥見阿風,立刻爆發出貪婪的大笑:“哈哈哈!天降橫財!小子,識相的,乖乖把值錢玩意兒,還有你背後那鼓囊囊的包袱都給老子留下!省得大爺們費手腳,給你身上添幾個透亮的窟窿!”他手中的鬼頭刀寒光刺目。


    阿風挺身站起,將犳擋在身後,目光如淬火的鐵,冷冷掃過這群不速之客:“我隻是個四海漂泊的行路人,身上幾枚銅錢,幾口幹糧,不值得諸位大動幹戈。還請另尋財路。”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


    “呸!敬酒不吃吃罰酒!”刀疤臉獨眼凶光畢露,啐了一口,“給老子剁了他!”他猛地一揮手,如同餓狼放出柵欄。


    兩個嘍囉怪叫著率先撲上,鏽跡斑斑的砍刀帶著風聲劈向阿風麵門。阿風眼神一凝,不退反進,身形如風中勁竹般側轉,腰間長劍“錚”然出鞘,寒芒乍現!劍光並非直刺,而是劃出一道精妙的弧線,精準地搭上其中一把砍刀的刀背,手腕一抖一引,那嘍囉頓覺一股巨力牽引,腳下踉蹌,砍刀竟不受控製地斜劈向旁邊的同夥!另一個嘍囉驚叫一聲,慌忙撤刀格擋,“當”的一聲刺耳金鳴,火星四濺。兩人瞬間撞作一團,狼狽不堪。犳在阿風身後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聲浪如實質般衝擊著空氣,它矯健的身影化作一道暗金與墨黑交織的閃電,猛地撲出!一名正欲從側麵偷襲阿風的山賊猝不及防,隻覺腥風撲麵,黑影壓頂,整個人被一股沛然巨力狠狠撲倒在地,肩頭劇痛,已被犳的利爪深深嵌入!


    刀疤臉眼見手下吃虧,獨眼中凶光更熾,怒喝道:“廢物!連人帶畜生,一並宰了!”他不再旁觀,親擎鬼頭刀,刀勢沉重狠辣,如同開山巨斧,卷起一股腥風,當頭向阿風猛劈!這一刀凝聚了他全身的蠻力,角度刁鑽,封住了阿風左右閃避的空間。阿風瞳孔微縮,深知硬接不得,千鈞一發之際,他足尖猛地蹬向旁邊一塊濕滑的青苔巨石,身體借力向後急仰,如同折斷的蘆葦。沉重的鬼頭刀帶著淒厲的破空聲,幾乎擦著他的鼻尖劈落,“轟”地一聲,狠狠斬在他剛才立足的泥地上,泥土碎石飛濺!阿風後仰的身體尚未站直,眼角餘光已瞥見刀疤臉因用力過猛而微微前傾。機不可失!他腰腹發力,如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然彈起,身體在不可能中擰轉,長劍由下至上,化作一道陰險刁鑽的毒蛇吐信,直刺刀疤臉因揮刀而暴露無遺的腋下空門!這一劍快如電光,角度更是毒辣無比。


    刀疤臉驚覺寒意刺骨,再想收刀回防已然不及!他怪叫一聲,拚命扭身閃避。嗤啦!劍鋒雖未刺入要害,卻將他肋下的粗布衣裳連同皮肉狠狠劃開一道長長的血口!鮮血頓時湧出,染紅衣襟。劇痛讓刀疤臉動作一滯,臉上第一次露出駭然之色。犳如同最忠誠的護衛,敏銳地捕捉到這個戰機,它怒吼著,舍棄了爪下哀嚎的嘍囉,龐大的身軀帶著一股腥風,猛地撞向刀疤臉的下盤!刀疤臉本就被阿風刺傷,身形不穩,此刻又被這巨力衝撞,頓時立足不住,“砰”地一聲重重摔倒在地,鬼頭刀脫手飛出老遠。


    “老大!”剩餘的山賊驚呼,然而恐懼已經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他們的心。阿風豈肯放過這稍縱即逝的良機?他劍勢陡變,不再追求致命,劍光化作一片令人眼花繚亂的銀網,專挑對方的手腕、腳踝、肩胛等非要害卻足以瓦解戰力的關節處下手!劍尖點、刺、挑、抹,迅捷精準,伴隨著一片痛呼和兵刃墜地的叮當亂響。犳則在人群中左衝右突,矯健異常,每一次撲擊都引起一片混亂和恐慌。一人被它撞翻,另一人被利爪掃過手臂,鮮血淋漓。


    兵敗如山倒!眼見首領重傷倒地,同伴紛紛掛彩,殘存山賊的鬥誌徹底崩潰。“點子紮手!風緊扯呼!”不知誰喊了一聲,剩下的山賊如同驚弓之鳥,再也顧不上倒地的同伴和哀嚎的首領,連滾帶爬,爭先恐後地向著山下密林深處狼狽逃竄,隻留下滿地狼藉和痛苦的呻吟。


    阿風拄著劍,微微喘息,汗水沿著額角滑落,與濺上的泥點混在一起。夕陽的金輝穿過林梢,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轉頭看向身旁的犳。這山林的精靈正低頭舔舐著前爪上沾染的、並非屬於它的血跡。阿風心中湧動著難以言喻的暖流,他伸出手,再次輕輕撫摸犳那粗硬溫暖的頸毛,聲音因激鬥後的餘韻而略帶沙啞:“好夥計……今日若無你,我阿風恐怕難以全身而退。”犳停下動作,抬起頭,那雙琥珀色的豎瞳深深望進阿風眼底,裏麵映著夕陽熔金般的暖光。它伸出粗糙溫熱的舌頭,在阿風沾滿塵土的手背上,極其輕柔地舔了一下,如同一個無聲的契約。


    夕陽沉墜,將西天染成一片壯麗的血錦。阿風沿著來路下山,腳步沉穩。行囊裏,幾塊沉甸甸、閃爍著奇異光澤的礦石相互碰撞,發出低沉的悶響,仿佛沉睡大山的絮語。懷中,幾枚飽滿的橘子、一顆珍貴的櫾果,散發著清新而奇異的芬芳。風影早已掙脫了韁繩的束縛,正在溪邊悠閑地飲水,看見主人歸來,歡快地打著響鼻。阿風翻身上馬,最後回望了一眼暮色蒼茫的銅山。山影如巨獸匍匐,犳那矯健的身影已融入密林深處,不見蹤跡。


    銅山之行,宛如一場濃縮了天地饋贈與世間險惡的幻夢。它慷慨展示大地深藏的瑰寶,贈予旅人甘美的奇珍;它又以猛獸相試,以人心之惡相逼。阿風輕撫風影的鬃毛,馬蹄在歸途上踏出清脆的節奏。這山野的試煉,讓他更深切地觸摸到自然的脈搏——它既孕育奇珍異獸,亦暗藏荊棘刀鋒;它考驗勇氣,也珍視善意。與犳那無言的交托,正是莽莽山林對一顆敬畏之心的回響。


    風影昂首長嘶,四蹄翻飛,載著它的主人奔向遠方更遼闊的地平線。阿風知道,前方山巒疊嶂,奇景無限,凶險亦如影隨形。然而銅山的饋贈已烙印心間:那礦石的沉實,果實的清甜,犳瞳中的暖光,以及搏殺後的血氣與塵埃……都融入了他的筋骨血脈。他按了按腰間長劍,目光穿透薄暮,投向未知的層雲深處——這莽莽人間,正是需要以敬畏之心去丈量、以勇毅之足去跋涉的無盡畫卷。每一次奇遇,都是大地投下的謎題與饋贈;而謎底,永遠在下一座山巔的風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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