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浩渺,長風如刀,阿風策馬飛馳於無垠曠野之上。身下的棗紅馬“風影”四蹄翻騰,踏碎浮塵,馬鬃在疾風中獵獵飛揚,仿佛一麵永不垂落的赤色旗幟。阿風心中自有丘壑,立誌遍曆天下名山,探尋深藏於莽莽蒼翠與嶙峋怪石間的天地玄機與未解之謎。風影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應和著他胸中奔湧的渴望,這靈駿的夥伴,早已是他血肉相連的意誌延伸。
這一日,驛站茶棚裏飄來的一則閑談,如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聽說了麽?自綸山再往東北二百裏,有座陸?山,邪性得很!據說裏頭埋著上古的寶貝,也藏著吃人的精怪……”阿風眼神驟然一亮,杯中粗茶的熱氣氤氳,也蒸騰起他胸中久違的探索烈焰。他猛地放下茶碗,清脆的磕碰聲仿佛起程的號角。他輕拍風影脖頸,那靈性的夥伴無需多言,一聲穿雲裂石的長嘶響徹雲霄,四蹄騰空,載著主人,如一道燃燒的赤色閃電,劈開大地,堅定不移地奔向那傳說中的陸?山。
人與馬疾馳數日,周遭風景如流動的畫卷般飛速更迭,平原的坦蕩漸漸被起伏的丘陵取代,最終,一座氣勢雄渾的大山終於撞入眼簾——陸?山到了。勒馬駐足,阿風深吸一口山野特有的清冽空氣,混雜著泥土的微腥與草木的蓬勃生機。眼前山勢如龍蛇盤踞,峰巒疊嶂,直插雲霄,仿佛上古巨人沉睡的脊梁。滿山遍野盡是杻、橿古木,枝幹虯結如蒼龍之爪,濃密枝葉交錯層疊,織就一張巨大無朋的深碧色天幕,將整座山嚴實包裹。陽光奮力穿透這厚重的綠帷,在林間投下無數變幻不定的金色光斑。更奇的是,在那幽暗深邃的林隙葉脈間,時有難以言喻的奇異光芒一閃而逝,如同山靈狡黠的眨眼,無聲地誘惑著遠來的旅人。
阿風翻身下馬,拍了拍風影汗濕的脖頸,靈駿的大馬立刻溫順地低下頭顱,噴著溫熱的鼻息。他牽起韁繩,踏上山間那條若隱若現的獸徑。腳下是厚積的腐葉,踩上去綿軟無聲,散發出時光沉澱的微醺氣息。四周是古木參天,粗壯的藤蔓如巨蟒般纏繞著樹幹,垂下的氣根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林間異常靜謐,唯有風掠過樹梢的嗚咽,以及不知名蟲豸在腐殖層下細微的窸窣。這份深沉的寧靜,反而醞釀出一種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突然,風影猛地停步,前蹄焦躁地刨著地麵,發出沉悶的“嘚嘚”聲,鼻孔大張,噴出不安的白氣,頸上肌肉繃緊如鐵。阿風的心弦驟然繃緊,右手本能地按上腰間佩劍冰冷的劍柄。他屏息凝神,銳利的目光如探針般掃視著前方那片被巨大蕨類植物遮蔽的濃密草叢——那裏,傳來一陣陣壓抑而痛苦的掙紮聲,伴隨著枝葉被撥動的窸窣。
他示意風影留在原地,自己則貓腰潛行,動作輕捷如林間狸貓,悄然撥開那叢半人高的鋸齒葉蕨。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頭一揪:一頭體態優美的小鹿,右後腿被一副鏽跡斑斑、布滿尖齒的捕獸夾死死咬住!鐵齒深深嵌入皮肉,鮮血淋漓,染紅了周圍翠綠的草葉和它原本純淨的淺棕色皮毛。小鹿的眼中蓄滿淚水,巨大的痛苦與恐懼使它渾身篩糠般顫抖,每一次徒勞的掙紮,都換來鐵夾更深更狠的齧噬。
“別怕,小家夥……”阿風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避開小鹿因劇痛而本能蹬踢的前蹄。他的動作極盡輕緩,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先是用巧勁穩住那冰冷的鐵夾,再屏住呼吸,謹慎地撬開那嗜血的機關。鐵齒脫離血肉的瞬間,小鹿發出一聲淒楚的哀鳴。阿風迅速解下腰間的水囊,用清水小心衝洗那血肉模糊的傷口,洗去汙血與泥塵。接著,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小包,裏麵是精心研磨成粉的止血草與消腫藤粉末——這是他在無數次山野行走中積累的生存智慧。他將藥粉均勻撒在傷口上,又撕下自己內襯相對潔淨的衣角,熟練地為小鹿包紮好。自始至終,他的動作沉穩而專注,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莊重。
小鹿濕漉漉的大眼睛定定地望著他,最初的驚恐漸漸被一種奇異的信任取代。它停止了顫抖,伸出溫熱的舌頭,輕輕舔舐阿風沾著血跡和草藥的手背,一下,又一下。那濕潤微癢的觸感,帶著生靈間最原始的感激,無聲地流進阿風心裏,消融了山林初遇的冰冷與疏離。他輕輕撫摸著它柔軟的頸毛,低語道:“去吧,回家去。”小鹿掙紮著站起,受傷的腿還有些趔趄,它深深回望了阿風一眼,那眼神澄澈得如同山巔初融的雪水,然後才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密林深處。風影也湊了過來,用碩大的頭顱親昵地蹭了蹭阿風的肩膀,仿佛也在讚許主人的善舉。
告別了小鹿,阿風繼續牽馬前行。隨著山勢漸陡,林木的密度反而開始稀疏,陽光大片大片地傾瀉下來。當他們行至一處向陽的陡峭山坡時,阿風的目光被坡地上一大片奇特的白色物質吸引。那物質細膩如粉,覆蓋了方圓數丈的地麵,在陽光直射下泛著一種近乎聖潔的柔和光澤,與周圍深色的泥土和蒼翠的草木形成鮮明對比。
阿風蹲下身,用手指撚起一小撮粉末,細膩的觸感如同最上等的絲綢。他湊近鼻端,聞到一股極其微弱、類似雨後岩石的清新土腥氣。這熟悉的氣息瞬間點燃了他腦海中的記憶之火——是了!《西山經注》殘卷中曾提及:“陸?之山……多白堊。” 書中描述其狀“如霜雪之積”,其用“可塗壁,亦可入藥”。他心中湧起一陣踏破鐵鞋後終見真章的喜悅,小心翼翼地從背囊中取出一個厚實的皮袋,裝了滿滿一袋這珍貴的堊土。指尖沾上的白色粉末在陽光下閃爍,仿佛掬起了一捧凝固的月光,這是大山慷慨贈予的第一份禮物。
正當阿風將皮袋口仔細紮緊時,頭頂上方陡然傳來一陣極其清脆悅耳的鳥鳴,宛如一串剔透的玉珠滾落銀盤。他循聲抬頭,隻見不遠處的樹冠上,不知何時佇立著一隻神異非凡的鳥兒。它體型比尋常山雀大上許多,羽翼華美得令人屏息:頭頂是一簇如燃燒火焰般的赤紅冠羽,頸項與胸脯覆蓋著金燦燦的細絨,背羽則流淌著深邃如夜空的靛藍與生機勃勃的翠綠,長長的尾翎拖曳著夢幻的紫羅蘭色,在透過枝葉的光線下流轉著虹彩。這五彩神鳥歪著頭,用一雙清澈如琉璃的圓眼打量著阿風,不僅毫無懼色,反而發出一連串更為歡快、短促的鳴叫,仿佛在發出邀請。
“好漂亮的鳥兒!”阿風心中稱奇,不由自主地被這份靈性吸引,試著朝它所在的那株虯枝盤結的老橿樹走近幾步。那鳥兒見他靠近,非但不逃,反而振翅而起,輕盈地飛離樹梢,卻並未遠去。它在他頭頂上方不高處優雅地盤旋了幾圈,翅膀扇動間帶起細微的風聲和淡淡的、難以形容的草木馨香。每一次盤旋,它都刻意將方向對準更高、更接近山頂的地方。在完成第三圈盤旋後,它發出一聲格外嘹亮悠長的清啼,隨即不再猶豫,宛如一道流動的彩虹,徑直朝著雲霧繚繞的山巔方向飛去。
“風影,它在引路!”阿風心中豁然開朗,這絕非偶然。他翻身上馬,輕喝一聲。風影早已通靈,立刻撒開四蹄,沿著鳥兒飛掠的方向,在崎嶇陡峭的山道上奮力攀登。山勢愈發險峻,巨大的裸岩如同巨獸的獠牙般突出,風影的喘息聲越來越粗重,鐵蹄踏在碎石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而那五彩鳥始終在前方不遠不近地飛翔著,它的身影在林隙光影間穿梭,時而清晰如畫,時而被飄過的山嵐霧氣遮掩,隻留下一抹驚鴻般的彩影和斷續的鳴叫作為指引。這奇異的追逐,充滿了宿命般的牽引感。
當風影馱著阿風,終於衝破最後一片濃密的山林屏障,踏上山巔平台的瞬間,一人一馬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懾得無法呼吸。
這裏仿佛是遺落人間的神隻花園。沒有想象中嶙峋的怪石,而是一片相對開闊平坦的台地。最令人目眩神迷的,是遍布整個平台的奇異礦石。它們大小不一,散落在茵茵綠草與低矮的灌木之間,如同被隨意遺落的星辰碎片。每一塊礦石都從內部散發出柔和而純淨的光芒!有的瑩白如凝固的月華,有的溫潤如春日初凝的羊脂,有的則流淌著淡淡的、夢幻般的藍紫或嫩綠光暈。這些光芒並不刺眼,反而氤氳成一片柔和的光霧,籠罩著整個山頂平台,使得空氣都仿佛浸潤在一種神聖的靜謐之中。平台邊緣便是萬丈懸崖,翻湧的雲海在腳下奔騰舒卷,更襯得此處如同脫離塵寰的仙境。
“?琈之玉!真的是?琈玉!”阿風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他幾乎是滾鞍下馬,幾步奔到最近的一塊散發著溫潤白光的玉石前。那石頭約有拳頭大小,觸手溫潤細膩,絕非尋常岩石的冰冷堅硬。他小心地將其捧起,玉石內部仿佛有生命般的光暈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流轉。古老的《山海經·西山經》記載:“小華之山……其陰多磬石,其陽多?琈之玉。” 眼前這漫山遍野的光輝,不正是那傳說中的神物嗎?他珍而重之地將這塊溫潤的白玉收入行囊,又走向一塊散發著淡淡藍紫光暈的卵形玉石。指尖觸及的刹那,一股難以言喻的清涼寧靜之感順著手臂蔓延開來,仿佛連山巔的風聲都變得遙遠了。他沉浸在巨大的喜悅與對天地造化的驚歎之中,渾然不覺危險正悄然迫近。
就在他彎腰欲拾起第三塊玉石時,一聲低沉、凶暴、仿佛從地肺深處擠壓而出的咆哮,如同悶雷般驟然炸響!這吼聲蘊含著令人膽寒的原始力量,震得整個山巔平台似乎都在微微顫抖,阿風腳下的地麵傳來清晰的震動感。
阿風猛地轉身,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如鼓。隻見平台邊緣,一頭形貌極其猙獰的巨獸,正從一片濃密的黑色灌木叢後緩緩踱出。它體型龐大如一座移動的小山丘,渾身覆蓋著鋼針般粗硬、油膩反光的濃密黑毛,四肢粗壯如殿柱,末端是閃著幽光的巨大鉤爪,每一次踏地都留下深深的凹痕。最令人心悸的是它那顆碩大無朋的頭顱,獠牙外翻,如同兩把彎曲的匕首,涎水順著牙縫滴落,在光芒映照下反射出粘稠的光澤。一雙銅鈴巨眼,此刻正燃燒著赤裸裸的貪婪與暴戾的凶光,死死地鎖定在阿風身上——更準確地說,是鎖定在他手中那塊尚未收起的藍紫色?琈玉上!那眼神中的渴望,近乎瘋狂。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阿風的尾椎骨直衝頭頂。他毫不遲疑,“鏘啷”一聲,腰間佩劍應聲出鞘,寒光四溢的劍尖在?琈玉柔和的光芒映襯下,更顯凜冽。他橫跨一步,決然地擋在風影身前,壓低身體,劍尖微微上挑,直指巨獸,擺出最穩固的防禦姿態。風影焦躁地刨著蹄子,發出警告性的噴鼻聲,馬鬃根根豎立。
巨獸顯然被這渺小生靈的抵抗姿態所激怒,它張開血盆大口,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腥臭的狂風撲麵而來!它龐大的身軀猛地啟動,如同崩塌的山岩,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朝著阿風猛衝過來!沉重的腳步踏在地麵上,發出“咚!咚!”的悶響,整個山頂平台都在隨之震動。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熟悉的、無比尖銳急促的鳥鳴聲撕裂了緊張欲爆的空氣!是那隻五彩神鳥!它如同離弦的彩色箭矢,不知從何處疾射而來,毫不畏懼地直撲向巨獸猙獰的麵門!它靈巧地在巨獸眼前急速翻飛,雙翅帶起銳利的風聲,尖銳的喙和爪子毫不留情地抓向巨獸最脆弱的眼睛和鼻頭!
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完全打亂了巨獸的攻擊節奏。它狂怒地甩動巨大的頭顱,粗壯的前爪胡亂地在空中揮舞拍打,試圖驅趕這隻惱人的小東西,口中發出又痛又怒的嘶吼。阿風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稍縱即逝的戰機!就在巨獸因神鳥的騷擾而動作遲滯、視線受阻的一刹那,阿風動了!他如同蓄勢已久的獵豹,身體緊貼地麵,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角度,從巨獸揮舞的前爪下方險之又險地滑鏟而過,瞬間切入巨獸防禦薄弱的腹側!
“嗤啦——!”
利刃破開堅韌皮毛和厚實血肉的聲音令人牙酸。阿風傾盡全力,將手中的長劍狠狠刺入巨獸相對柔軟的側腹!這一劍,凝聚了他求生的意誌與全身的力量,劍身直沒至柄!滾燙粘稠、帶著濃烈腥氣的獸血如同噴泉般狂湧而出,瞬間染紅了他的手臂和衣襟。
“嗷——嗚——!” 巨獸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嚎,這劇痛徹底激發了它的凶性。它猛地扭轉龐大的身軀,受傷的野獸陷入徹底的瘋狂,完全不顧那隻仍在它頭頂襲擾的五彩鳥,布滿血絲的巨眼死死盯住阿風,僅剩的念頭就是碾碎這個給它帶來劇痛的螻蟻!它揮舞著利爪,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瘋狂地向阿風撲來,每一擊都勢若千鈞,要將這渺小的人類拍成肉泥。
山頂平台瞬間化作血腥的鬥獸場。阿風憑借著多年遊曆練就的敏捷身手和過人的膽識,在巨獸狂暴的攻擊下奮力周旋。他時而如猿猴般攀上陡峭的裸岩,險險避開橫掃而來的巨爪;時而在低矮的灌木叢間翻滾騰挪,利用地形躲避致命的撲咬。利爪帶起的勁風擦著他的頭皮掠過,刮得臉頰生疼。汗水混合著獸血,模糊了他的視線,每一次閃避都耗盡力氣。風影在戰場邊緣焦躁地嘶鳴、盤旋,卻因巨獸的狂暴而無法靠近。五彩鳥則如同不屈的精靈,依舊在巨獸頭頂盤旋、俯衝、尖嘯,一次次吸引它的注意,為阿風爭取到寶貴的喘息之機。
生死的天平在劇烈搖擺。在一次凶險的側翻躲避後,阿風的手無意間觸碰到了懷中那塊溫潤的?琈玉。就在指尖觸及玉石的瞬間,一股奇異的、令人心神安定的清流仿佛自玉石內部湧出,迅速流遍他疲憊不堪、緊繃欲裂的四肢百骸,混亂的思緒也如同被山泉滌蕩過一般,瞬間變得清明冷靜。他甚至清晰地“聽”到風影在左側後方焦灼的踏蹄聲,以及五彩鳥在巨獸頭頂那充滿韻律的、仿佛某種古老戰歌般的急促鳴叫。
巨獸再次人立而起,龐大的陰影如同死亡的幕布籠罩下來,帶著濃重血腥味的巨口獠牙畢露,眼看就要將他吞噬!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阿風眼中精光爆射!他不僅沒有後退,反而借著側翻的餘勢,身體如同繃緊的弓弦般猛然彈起,不退反進,向著巨獸撲來的方向悍然迎上!這完全違背常理的舉動讓巨獸凶殘的眼神裏也閃過一絲錯愕。就在雙方即將碰撞的刹那,阿風手腕猛地一抖,懷中那塊藍紫色的?琈玉被他閃電般掏出,迎著山頂平台邊緣雲海之上、穿透稀薄雲層直射下來的正午熾烈陽光!
“嗡——!”
一道凝聚到極致、炫目欲盲的強光,如同神罰之矛,自?琈玉的表麵驟然爆發!這光芒純粹、熾烈,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力量,不偏不倚,正正刺入巨獸那雙因暴怒而圓睜的、毫無防備的血色巨眼!
“嗷——!!!”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淒厲痛苦百倍的慘嚎聲撕裂了蒼穹!巨獸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頭顱,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隨即瘋狂地、毫無方向地翻滾扭動起來,雙爪痛苦地捂向自己瞬間失明、灼痛如焚的雙眼。它徹底失去了目標,隻剩下無盡的痛苦與狂暴的破壞欲,巨大的身體像失控的攻城錘般撞向旁邊的岩壁,碎石如雨般崩落。
阿風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如同風箱般起伏,汗水浸透了衣衫,緊握劍柄的手因脫力而微微顫抖,虎口早已崩裂,鮮血順著劍鍔蜿蜒流下。他看著那頭在劇痛與盲目中瘋狂自殘、撞得山石崩裂的巨獸,心中並無勝利的狂喜,隻有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和對天地造物之威的深深敬畏。他小心地將那塊耗盡力量、光芒已變得極其黯淡的?琈玉收回懷中,冰冷的玉石此刻卻成了連接他與這場生死搏鬥的唯一憑證。
五彩神鳥停止了攻擊,輕盈地落在不遠處一塊散發著柔和白光的玉石上,歪著頭看著阿風,發出幾聲婉轉悅耳的鳴叫,仿佛在慰問。風影也終於得以靠近,它急切地用頭拱著阿風的身體,發出低低的、帶著安撫意味的嘶鳴,溫熱的鼻息噴在他的手臂上。
阿風靠在風影溫暖堅實的軀體上,緩緩調勻呼吸。他環顧這片經曆了一場惡戰的山巔平台。?琈玉的光芒依舊在草葉間、石縫裏溫柔地流淌,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搏殺隻是一場幻夢。然而空氣中彌漫的濃重血腥味、散落的黑色獸毛、地上巨大的爪痕和崩塌的碎石,都在無聲地訴說著真實。他輕輕摩挲著懷中那塊救了他性命的藍紫色玉石,感受著它殘餘的微弱暖意。這次陸?山之行,所獲遠超預期——不僅僅是這珍貴如命的?琈玉,更有那生死邊緣的淬煉,那來自異獸的舍命相助,那深植於莽荒山林中的、無言卻磅礴的天地之道。
夕陽熔金,將西天雲海染成一片壯麗無邊的赤錦。阿風將幾塊精心挑選、大小適中、光芒溫潤的?琈之玉用柔軟的鹿皮仔細包裹好,深深藏入行囊最底層。他翻身上馬,最後回望了一眼沐浴在金色餘暉中的陸?山巔。奇光流溢的玉石,搏命相護的靈鳥,浴血奮戰的巨獸嘶吼,還有小鹿那清澈如水的眼神……無數光影交織在這片被染紅的神異之地上。
他輕輕拍了拍風影的脖頸,聲音帶著塵埃落定後的平靜與新的向往:“老夥計,走了。下一座山,在等我們了。”風影仰頭發出一聲穿透暮色的嘹亮長嘶,仿佛在告別,又仿佛在宣告新的征程。馬蹄嘚嘚,踏著被夕陽拉長的影子,載著它的主人,穩穩地向著下山的小徑行去。
就在他們即將沒入下方幽暗的林線時,山道旁的密林邊緣,忽然傳來一陣熟悉而輕微的窸窣聲。阿風勒馬回望。隻見那頭曾被救下的小鹿,正靜靜地佇立在林邊,它身後,影影綽綽,還站著好幾頭大小不一的鹿。它們默默地注視著即將遠行的旅人。小鹿受傷的後腿似乎已恢複大半,它微微昂起頭,對著阿風和風影的方向,發出了一聲悠長、清越、穿透暮靄的呦鳴。
那聲音,如同山泉擊石,純淨得不染塵埃,在山穀間悠悠回蕩,久久不息。阿風在馬上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抹溫煦的笑意,隨即轉身,策馬沒入沉沉的林影之中。風影的馬蹄聲、呦鳴聲、還有山林永恒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成為陸?山贈予這位遊山者最後的、充滿靈性的和鳴,隨著他們的背影,一同融入了蒼茫暮色與無盡的群山懷抱。山風拂過,草木低語,仿佛在說:去吧,遠行者,山嶽的奧秘永無盡頭。
這一日,驛站茶棚裏飄來的一則閑談,如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聽說了麽?自綸山再往東北二百裏,有座陸?山,邪性得很!據說裏頭埋著上古的寶貝,也藏著吃人的精怪……”阿風眼神驟然一亮,杯中粗茶的熱氣氤氳,也蒸騰起他胸中久違的探索烈焰。他猛地放下茶碗,清脆的磕碰聲仿佛起程的號角。他輕拍風影脖頸,那靈性的夥伴無需多言,一聲穿雲裂石的長嘶響徹雲霄,四蹄騰空,載著主人,如一道燃燒的赤色閃電,劈開大地,堅定不移地奔向那傳說中的陸?山。
人與馬疾馳數日,周遭風景如流動的畫卷般飛速更迭,平原的坦蕩漸漸被起伏的丘陵取代,最終,一座氣勢雄渾的大山終於撞入眼簾——陸?山到了。勒馬駐足,阿風深吸一口山野特有的清冽空氣,混雜著泥土的微腥與草木的蓬勃生機。眼前山勢如龍蛇盤踞,峰巒疊嶂,直插雲霄,仿佛上古巨人沉睡的脊梁。滿山遍野盡是杻、橿古木,枝幹虯結如蒼龍之爪,濃密枝葉交錯層疊,織就一張巨大無朋的深碧色天幕,將整座山嚴實包裹。陽光奮力穿透這厚重的綠帷,在林間投下無數變幻不定的金色光斑。更奇的是,在那幽暗深邃的林隙葉脈間,時有難以言喻的奇異光芒一閃而逝,如同山靈狡黠的眨眼,無聲地誘惑著遠來的旅人。
阿風翻身下馬,拍了拍風影汗濕的脖頸,靈駿的大馬立刻溫順地低下頭顱,噴著溫熱的鼻息。他牽起韁繩,踏上山間那條若隱若現的獸徑。腳下是厚積的腐葉,踩上去綿軟無聲,散發出時光沉澱的微醺氣息。四周是古木參天,粗壯的藤蔓如巨蟒般纏繞著樹幹,垂下的氣根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林間異常靜謐,唯有風掠過樹梢的嗚咽,以及不知名蟲豸在腐殖層下細微的窸窣。這份深沉的寧靜,反而醞釀出一種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突然,風影猛地停步,前蹄焦躁地刨著地麵,發出沉悶的“嘚嘚”聲,鼻孔大張,噴出不安的白氣,頸上肌肉繃緊如鐵。阿風的心弦驟然繃緊,右手本能地按上腰間佩劍冰冷的劍柄。他屏息凝神,銳利的目光如探針般掃視著前方那片被巨大蕨類植物遮蔽的濃密草叢——那裏,傳來一陣陣壓抑而痛苦的掙紮聲,伴隨著枝葉被撥動的窸窣。
他示意風影留在原地,自己則貓腰潛行,動作輕捷如林間狸貓,悄然撥開那叢半人高的鋸齒葉蕨。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頭一揪:一頭體態優美的小鹿,右後腿被一副鏽跡斑斑、布滿尖齒的捕獸夾死死咬住!鐵齒深深嵌入皮肉,鮮血淋漓,染紅了周圍翠綠的草葉和它原本純淨的淺棕色皮毛。小鹿的眼中蓄滿淚水,巨大的痛苦與恐懼使它渾身篩糠般顫抖,每一次徒勞的掙紮,都換來鐵夾更深更狠的齧噬。
“別怕,小家夥……”阿風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避開小鹿因劇痛而本能蹬踢的前蹄。他的動作極盡輕緩,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先是用巧勁穩住那冰冷的鐵夾,再屏住呼吸,謹慎地撬開那嗜血的機關。鐵齒脫離血肉的瞬間,小鹿發出一聲淒楚的哀鳴。阿風迅速解下腰間的水囊,用清水小心衝洗那血肉模糊的傷口,洗去汙血與泥塵。接著,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小包,裏麵是精心研磨成粉的止血草與消腫藤粉末——這是他在無數次山野行走中積累的生存智慧。他將藥粉均勻撒在傷口上,又撕下自己內襯相對潔淨的衣角,熟練地為小鹿包紮好。自始至終,他的動作沉穩而專注,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莊重。
小鹿濕漉漉的大眼睛定定地望著他,最初的驚恐漸漸被一種奇異的信任取代。它停止了顫抖,伸出溫熱的舌頭,輕輕舔舐阿風沾著血跡和草藥的手背,一下,又一下。那濕潤微癢的觸感,帶著生靈間最原始的感激,無聲地流進阿風心裏,消融了山林初遇的冰冷與疏離。他輕輕撫摸著它柔軟的頸毛,低語道:“去吧,回家去。”小鹿掙紮著站起,受傷的腿還有些趔趄,它深深回望了阿風一眼,那眼神澄澈得如同山巔初融的雪水,然後才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密林深處。風影也湊了過來,用碩大的頭顱親昵地蹭了蹭阿風的肩膀,仿佛也在讚許主人的善舉。
告別了小鹿,阿風繼續牽馬前行。隨著山勢漸陡,林木的密度反而開始稀疏,陽光大片大片地傾瀉下來。當他們行至一處向陽的陡峭山坡時,阿風的目光被坡地上一大片奇特的白色物質吸引。那物質細膩如粉,覆蓋了方圓數丈的地麵,在陽光直射下泛著一種近乎聖潔的柔和光澤,與周圍深色的泥土和蒼翠的草木形成鮮明對比。
阿風蹲下身,用手指撚起一小撮粉末,細膩的觸感如同最上等的絲綢。他湊近鼻端,聞到一股極其微弱、類似雨後岩石的清新土腥氣。這熟悉的氣息瞬間點燃了他腦海中的記憶之火——是了!《西山經注》殘卷中曾提及:“陸?之山……多白堊。” 書中描述其狀“如霜雪之積”,其用“可塗壁,亦可入藥”。他心中湧起一陣踏破鐵鞋後終見真章的喜悅,小心翼翼地從背囊中取出一個厚實的皮袋,裝了滿滿一袋這珍貴的堊土。指尖沾上的白色粉末在陽光下閃爍,仿佛掬起了一捧凝固的月光,這是大山慷慨贈予的第一份禮物。
正當阿風將皮袋口仔細紮緊時,頭頂上方陡然傳來一陣極其清脆悅耳的鳥鳴,宛如一串剔透的玉珠滾落銀盤。他循聲抬頭,隻見不遠處的樹冠上,不知何時佇立著一隻神異非凡的鳥兒。它體型比尋常山雀大上許多,羽翼華美得令人屏息:頭頂是一簇如燃燒火焰般的赤紅冠羽,頸項與胸脯覆蓋著金燦燦的細絨,背羽則流淌著深邃如夜空的靛藍與生機勃勃的翠綠,長長的尾翎拖曳著夢幻的紫羅蘭色,在透過枝葉的光線下流轉著虹彩。這五彩神鳥歪著頭,用一雙清澈如琉璃的圓眼打量著阿風,不僅毫無懼色,反而發出一連串更為歡快、短促的鳴叫,仿佛在發出邀請。
“好漂亮的鳥兒!”阿風心中稱奇,不由自主地被這份靈性吸引,試著朝它所在的那株虯枝盤結的老橿樹走近幾步。那鳥兒見他靠近,非但不逃,反而振翅而起,輕盈地飛離樹梢,卻並未遠去。它在他頭頂上方不高處優雅地盤旋了幾圈,翅膀扇動間帶起細微的風聲和淡淡的、難以形容的草木馨香。每一次盤旋,它都刻意將方向對準更高、更接近山頂的地方。在完成第三圈盤旋後,它發出一聲格外嘹亮悠長的清啼,隨即不再猶豫,宛如一道流動的彩虹,徑直朝著雲霧繚繞的山巔方向飛去。
“風影,它在引路!”阿風心中豁然開朗,這絕非偶然。他翻身上馬,輕喝一聲。風影早已通靈,立刻撒開四蹄,沿著鳥兒飛掠的方向,在崎嶇陡峭的山道上奮力攀登。山勢愈發險峻,巨大的裸岩如同巨獸的獠牙般突出,風影的喘息聲越來越粗重,鐵蹄踏在碎石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而那五彩鳥始終在前方不遠不近地飛翔著,它的身影在林隙光影間穿梭,時而清晰如畫,時而被飄過的山嵐霧氣遮掩,隻留下一抹驚鴻般的彩影和斷續的鳴叫作為指引。這奇異的追逐,充滿了宿命般的牽引感。
當風影馱著阿風,終於衝破最後一片濃密的山林屏障,踏上山巔平台的瞬間,一人一馬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懾得無法呼吸。
這裏仿佛是遺落人間的神隻花園。沒有想象中嶙峋的怪石,而是一片相對開闊平坦的台地。最令人目眩神迷的,是遍布整個平台的奇異礦石。它們大小不一,散落在茵茵綠草與低矮的灌木之間,如同被隨意遺落的星辰碎片。每一塊礦石都從內部散發出柔和而純淨的光芒!有的瑩白如凝固的月華,有的溫潤如春日初凝的羊脂,有的則流淌著淡淡的、夢幻般的藍紫或嫩綠光暈。這些光芒並不刺眼,反而氤氳成一片柔和的光霧,籠罩著整個山頂平台,使得空氣都仿佛浸潤在一種神聖的靜謐之中。平台邊緣便是萬丈懸崖,翻湧的雲海在腳下奔騰舒卷,更襯得此處如同脫離塵寰的仙境。
“?琈之玉!真的是?琈玉!”阿風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他幾乎是滾鞍下馬,幾步奔到最近的一塊散發著溫潤白光的玉石前。那石頭約有拳頭大小,觸手溫潤細膩,絕非尋常岩石的冰冷堅硬。他小心地將其捧起,玉石內部仿佛有生命般的光暈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流轉。古老的《山海經·西山經》記載:“小華之山……其陰多磬石,其陽多?琈之玉。” 眼前這漫山遍野的光輝,不正是那傳說中的神物嗎?他珍而重之地將這塊溫潤的白玉收入行囊,又走向一塊散發著淡淡藍紫光暈的卵形玉石。指尖觸及的刹那,一股難以言喻的清涼寧靜之感順著手臂蔓延開來,仿佛連山巔的風聲都變得遙遠了。他沉浸在巨大的喜悅與對天地造化的驚歎之中,渾然不覺危險正悄然迫近。
就在他彎腰欲拾起第三塊玉石時,一聲低沉、凶暴、仿佛從地肺深處擠壓而出的咆哮,如同悶雷般驟然炸響!這吼聲蘊含著令人膽寒的原始力量,震得整個山巔平台似乎都在微微顫抖,阿風腳下的地麵傳來清晰的震動感。
阿風猛地轉身,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如鼓。隻見平台邊緣,一頭形貌極其猙獰的巨獸,正從一片濃密的黑色灌木叢後緩緩踱出。它體型龐大如一座移動的小山丘,渾身覆蓋著鋼針般粗硬、油膩反光的濃密黑毛,四肢粗壯如殿柱,末端是閃著幽光的巨大鉤爪,每一次踏地都留下深深的凹痕。最令人心悸的是它那顆碩大無朋的頭顱,獠牙外翻,如同兩把彎曲的匕首,涎水順著牙縫滴落,在光芒映照下反射出粘稠的光澤。一雙銅鈴巨眼,此刻正燃燒著赤裸裸的貪婪與暴戾的凶光,死死地鎖定在阿風身上——更準確地說,是鎖定在他手中那塊尚未收起的藍紫色?琈玉上!那眼神中的渴望,近乎瘋狂。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阿風的尾椎骨直衝頭頂。他毫不遲疑,“鏘啷”一聲,腰間佩劍應聲出鞘,寒光四溢的劍尖在?琈玉柔和的光芒映襯下,更顯凜冽。他橫跨一步,決然地擋在風影身前,壓低身體,劍尖微微上挑,直指巨獸,擺出最穩固的防禦姿態。風影焦躁地刨著蹄子,發出警告性的噴鼻聲,馬鬃根根豎立。
巨獸顯然被這渺小生靈的抵抗姿態所激怒,它張開血盆大口,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腥臭的狂風撲麵而來!它龐大的身軀猛地啟動,如同崩塌的山岩,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朝著阿風猛衝過來!沉重的腳步踏在地麵上,發出“咚!咚!”的悶響,整個山頂平台都在隨之震動。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熟悉的、無比尖銳急促的鳥鳴聲撕裂了緊張欲爆的空氣!是那隻五彩神鳥!它如同離弦的彩色箭矢,不知從何處疾射而來,毫不畏懼地直撲向巨獸猙獰的麵門!它靈巧地在巨獸眼前急速翻飛,雙翅帶起銳利的風聲,尖銳的喙和爪子毫不留情地抓向巨獸最脆弱的眼睛和鼻頭!
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完全打亂了巨獸的攻擊節奏。它狂怒地甩動巨大的頭顱,粗壯的前爪胡亂地在空中揮舞拍打,試圖驅趕這隻惱人的小東西,口中發出又痛又怒的嘶吼。阿風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稍縱即逝的戰機!就在巨獸因神鳥的騷擾而動作遲滯、視線受阻的一刹那,阿風動了!他如同蓄勢已久的獵豹,身體緊貼地麵,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角度,從巨獸揮舞的前爪下方險之又險地滑鏟而過,瞬間切入巨獸防禦薄弱的腹側!
“嗤啦——!”
利刃破開堅韌皮毛和厚實血肉的聲音令人牙酸。阿風傾盡全力,將手中的長劍狠狠刺入巨獸相對柔軟的側腹!這一劍,凝聚了他求生的意誌與全身的力量,劍身直沒至柄!滾燙粘稠、帶著濃烈腥氣的獸血如同噴泉般狂湧而出,瞬間染紅了他的手臂和衣襟。
“嗷——嗚——!” 巨獸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嚎,這劇痛徹底激發了它的凶性。它猛地扭轉龐大的身軀,受傷的野獸陷入徹底的瘋狂,完全不顧那隻仍在它頭頂襲擾的五彩鳥,布滿血絲的巨眼死死盯住阿風,僅剩的念頭就是碾碎這個給它帶來劇痛的螻蟻!它揮舞著利爪,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瘋狂地向阿風撲來,每一擊都勢若千鈞,要將這渺小的人類拍成肉泥。
山頂平台瞬間化作血腥的鬥獸場。阿風憑借著多年遊曆練就的敏捷身手和過人的膽識,在巨獸狂暴的攻擊下奮力周旋。他時而如猿猴般攀上陡峭的裸岩,險險避開橫掃而來的巨爪;時而在低矮的灌木叢間翻滾騰挪,利用地形躲避致命的撲咬。利爪帶起的勁風擦著他的頭皮掠過,刮得臉頰生疼。汗水混合著獸血,模糊了他的視線,每一次閃避都耗盡力氣。風影在戰場邊緣焦躁地嘶鳴、盤旋,卻因巨獸的狂暴而無法靠近。五彩鳥則如同不屈的精靈,依舊在巨獸頭頂盤旋、俯衝、尖嘯,一次次吸引它的注意,為阿風爭取到寶貴的喘息之機。
生死的天平在劇烈搖擺。在一次凶險的側翻躲避後,阿風的手無意間觸碰到了懷中那塊溫潤的?琈玉。就在指尖觸及玉石的瞬間,一股奇異的、令人心神安定的清流仿佛自玉石內部湧出,迅速流遍他疲憊不堪、緊繃欲裂的四肢百骸,混亂的思緒也如同被山泉滌蕩過一般,瞬間變得清明冷靜。他甚至清晰地“聽”到風影在左側後方焦灼的踏蹄聲,以及五彩鳥在巨獸頭頂那充滿韻律的、仿佛某種古老戰歌般的急促鳴叫。
巨獸再次人立而起,龐大的陰影如同死亡的幕布籠罩下來,帶著濃重血腥味的巨口獠牙畢露,眼看就要將他吞噬!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阿風眼中精光爆射!他不僅沒有後退,反而借著側翻的餘勢,身體如同繃緊的弓弦般猛然彈起,不退反進,向著巨獸撲來的方向悍然迎上!這完全違背常理的舉動讓巨獸凶殘的眼神裏也閃過一絲錯愕。就在雙方即將碰撞的刹那,阿風手腕猛地一抖,懷中那塊藍紫色的?琈玉被他閃電般掏出,迎著山頂平台邊緣雲海之上、穿透稀薄雲層直射下來的正午熾烈陽光!
“嗡——!”
一道凝聚到極致、炫目欲盲的強光,如同神罰之矛,自?琈玉的表麵驟然爆發!這光芒純粹、熾烈,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力量,不偏不倚,正正刺入巨獸那雙因暴怒而圓睜的、毫無防備的血色巨眼!
“嗷——!!!”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淒厲痛苦百倍的慘嚎聲撕裂了蒼穹!巨獸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頭顱,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隨即瘋狂地、毫無方向地翻滾扭動起來,雙爪痛苦地捂向自己瞬間失明、灼痛如焚的雙眼。它徹底失去了目標,隻剩下無盡的痛苦與狂暴的破壞欲,巨大的身體像失控的攻城錘般撞向旁邊的岩壁,碎石如雨般崩落。
阿風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如同風箱般起伏,汗水浸透了衣衫,緊握劍柄的手因脫力而微微顫抖,虎口早已崩裂,鮮血順著劍鍔蜿蜒流下。他看著那頭在劇痛與盲目中瘋狂自殘、撞得山石崩裂的巨獸,心中並無勝利的狂喜,隻有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和對天地造物之威的深深敬畏。他小心地將那塊耗盡力量、光芒已變得極其黯淡的?琈玉收回懷中,冰冷的玉石此刻卻成了連接他與這場生死搏鬥的唯一憑證。
五彩神鳥停止了攻擊,輕盈地落在不遠處一塊散發著柔和白光的玉石上,歪著頭看著阿風,發出幾聲婉轉悅耳的鳴叫,仿佛在慰問。風影也終於得以靠近,它急切地用頭拱著阿風的身體,發出低低的、帶著安撫意味的嘶鳴,溫熱的鼻息噴在他的手臂上。
阿風靠在風影溫暖堅實的軀體上,緩緩調勻呼吸。他環顧這片經曆了一場惡戰的山巔平台。?琈玉的光芒依舊在草葉間、石縫裏溫柔地流淌,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搏殺隻是一場幻夢。然而空氣中彌漫的濃重血腥味、散落的黑色獸毛、地上巨大的爪痕和崩塌的碎石,都在無聲地訴說著真實。他輕輕摩挲著懷中那塊救了他性命的藍紫色玉石,感受著它殘餘的微弱暖意。這次陸?山之行,所獲遠超預期——不僅僅是這珍貴如命的?琈玉,更有那生死邊緣的淬煉,那來自異獸的舍命相助,那深植於莽荒山林中的、無言卻磅礴的天地之道。
夕陽熔金,將西天雲海染成一片壯麗無邊的赤錦。阿風將幾塊精心挑選、大小適中、光芒溫潤的?琈之玉用柔軟的鹿皮仔細包裹好,深深藏入行囊最底層。他翻身上馬,最後回望了一眼沐浴在金色餘暉中的陸?山巔。奇光流溢的玉石,搏命相護的靈鳥,浴血奮戰的巨獸嘶吼,還有小鹿那清澈如水的眼神……無數光影交織在這片被染紅的神異之地上。
他輕輕拍了拍風影的脖頸,聲音帶著塵埃落定後的平靜與新的向往:“老夥計,走了。下一座山,在等我們了。”風影仰頭發出一聲穿透暮色的嘹亮長嘶,仿佛在告別,又仿佛在宣告新的征程。馬蹄嘚嘚,踏著被夕陽拉長的影子,載著它的主人,穩穩地向著下山的小徑行去。
就在他們即將沒入下方幽暗的林線時,山道旁的密林邊緣,忽然傳來一陣熟悉而輕微的窸窣聲。阿風勒馬回望。隻見那頭曾被救下的小鹿,正靜靜地佇立在林邊,它身後,影影綽綽,還站著好幾頭大小不一的鹿。它們默默地注視著即將遠行的旅人。小鹿受傷的後腿似乎已恢複大半,它微微昂起頭,對著阿風和風影的方向,發出了一聲悠長、清越、穿透暮靄的呦鳴。
那聲音,如同山泉擊石,純淨得不染塵埃,在山穀間悠悠回蕩,久久不息。阿風在馬上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抹溫煦的笑意,隨即轉身,策馬沒入沉沉的林影之中。風影的馬蹄聲、呦鳴聲、還有山林永恒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成為陸?山贈予這位遊山者最後的、充滿靈性的和鳴,隨著他們的背影,一同融入了蒼茫暮色與無盡的群山懷抱。山風拂過,草木低語,仿佛在說:去吧,遠行者,山嶽的奧秘永無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