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風輕抖韁繩,胯下那匹喚作風影的棗紅駿馬便如離弦之箭般騰躍而出,鬃毛飛揚似火,四蹄踏碎流雲,裹挾著勁風直撲泰室山而去。山影在遠方逐漸明晰,峰巒如潑墨青黛,迤邐綿延,嵐氣如素練纏繞山腰,輕緩浮動,仙氣氤氳,儼然隔絕塵囂的縹緲之境。


    抵近山腳,阿風勒緊韁繩,風影長嘶一聲,前蹄騰空,穩穩立定。他翻身下馬,輕撫風影油亮脖頸:“夥計,今日便與這泰室山一見高低,探探它究竟藏著什麽玄機。”風影側首輕蹭阿風臂膀,鼻息溫熱,似通人意,回應著主人的熱望。


    循著若有若無的小徑,一人一馬踏入了山林的腹地。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的清芬,混雜著泥土濕潤的微腥,陽光被層層疊疊的枝葉篩過,在林間投下碎金般跳躍的光斑。不知名的雀鳥藏身濃蔭,啼聲清越婉轉,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人溫柔地籠罩。行至一處,阿風目光忽被吸引——一株形態奇崛的樹木赫然挺立,枝葉扶疏,葉片的形狀竟酷肖飽滿的梨子,更奇的是葉麵上蜿蜒著道道深紅如血的紋理,宛如天工以心血描畫。


    “莫非……這便是《山海圖誌》中所載的栯木?”阿風心頭一震,連忙趨前細察,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奇異的葉片時,一陣激烈的爭吵聲卻刺破了山林的幽謐。


    他牽著風影循聲而去,撥開幾叢低垂的竹枝,眼前豁然開朗。隻見兩個年輕女子正激烈爭執,麵紅耳赤,目光如刀劍相向,彼此指責著對方背棄諾言、竊取心意,言語間噴湧的怒火幾乎要將空氣點燃。周圍幾位村民束手無策,隻能徒勞地勸解著,聲音被淹沒在憤恨的浪潮裏。一位老者搖頭歎息:“本是情同手足的姊妹花,不知何故,竟為些針尖麥芒的小事反目成仇,賭咒發誓老死不相往來,唉……”


    阿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身旁那棵葉如梨實、紋若朱砂的栯木上,心頭霎時雪亮。他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片完整的栯木葉,那葉片在掌中仿佛還殘留著一種奇異的溫熱。他緩步走到兩位姑娘中間,朗聲道:“兩位姑娘暫且息怒,山中長者曾言,此泰室山所生栯木,服之者心懷坦蕩,不生妒忌。何不嚐試此葉,或可平息胸中塊壘?”


    那兩位姑娘將信將疑,目光在阿風真誠的麵容與那奇特的葉片之間遊移片刻,終究各自接過一片。放入口中,初時微澀,繼而一股難以言喻的清涼悄然彌漫開來,如同春日消融的雪水,無聲浸潤心田。那燃燒在眼裏的怒火仿佛被這清流悄然澆熄,臉上緊繃的線條也漸漸柔和舒展。其中圓臉的姑娘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飛起紅霞,眼神裏滿是驚異與羞赧:“怪了……方才那股邪火像是被澆滅了,現在想想,那些話真是……真是昏了頭了。”另一位鵝蛋臉的姑娘也展顏一笑,主動握住了對方的手:“是啊,好妹妹,咱們這是中了什麽邪風?不值當的!”兩人相視而笑,前嫌盡釋,雙手緊緊相握,仿佛從未有過芥蒂。圍觀的村民紛紛擊掌稱奇,讚歎這年輕人竟有如此妙法,化戾氣為祥和。


    辭別了重歸於好的姑娘和滿臉感激的村民,阿風胸中充溢著助人之樂,步履也愈發輕快。風影亦步亦趨,馬蹄輕叩山石,發出清脆的聲響。山勢漸高,林木愈發蓊鬱,陽光艱難地穿透濃密的樹冠,隻在地麵苔蘚上投下稀疏搖曳的光斑。就在一處背陰的岩石凹陷處,阿風驀地止步——幾株奇異的草卉靜靜生長,莖葉如細小的葵苗般伸展,頂端卻點綴著星星點點素白的小花,更引人注目的是,花下已凝結出數粒烏黑油亮的果實,光澤流轉,幽深如墨玉,竟與古書上所繪的珍稀蘡薁別無二致。


    “?草!”阿風心中狂喜,如獲至寶。他蹲下身,屏息凝神,指尖小心翼翼地撫過那光滑如釉的黑色果實,湊近細聞,一股極淡的、近乎於無的奇異冷香鑽入鼻息。他試圖分辨那香氣中蘊含的成分,是泥土深層的寒涼,還是晨露未曦的清冽?他全神貫注,幾乎將整個心神都沉入對這株仙草的凝視之中。


    突然,一陣強烈的眩暈毫無預兆地襲來!眼前原本清晰的草木岩石猛地旋轉、扭曲、重疊,仿佛跌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萬花筒。耳畔嗡嗡作響,如同萬千隻夏蟬在顱內齊鳴,身體不由自主地搖晃,四肢沉重如灌了鉛,又似踩在洶湧波濤之上。他慌忙伸手想扶住旁邊的岩石,指尖卻抓了個空,整個人軟軟地向旁邊栽倒。


    “年輕人,莫驚惶。”


    一個蒼老卻異常清朗的聲音,如同深山古鍾的餘韻,穿透了阿風耳中那片混沌的鳴響。他勉力抬眼,視線模糊晃動,依稀看見一位白發如雪、長髯垂胸的老者不知何時已立於身前,一身葛布麻衣,麵容清臒,眼神卻溫潤深邃,仿佛映照著千山萬壑的寧靜時光。老者嘴角含笑,帶著洞悉一切的平和:“你入山已久,氣血略浮,心神耗散,又過於專注此草,氣息一時滯礙。此乃?草,其果最能清心醒腦,明澈雙目。速速服下一粒,片刻即安。”


    老者伸出枯瘦卻穩健的手,指尖輕輕一撚,便摘下一顆飽滿圓潤、黑得發亮的?草果實,遞到阿風麵前。那果實在他掌心微微滾動,幽光流轉,竟似蘊藏著山月之精魄。阿風依言接過,指尖觸到那果實,一股難以言喻的冰涼觸感瞬間沁入,讓他混沌的神誌為之一凜。他毫不猶豫地將果實放入口中,牙齒輕輕一磕,薄脆的果皮破裂,一股微酸繼而轉甘的清冽汁液瞬間溢滿口腔,隨即化作一道奇特的清涼之氣,直衝囟門,迅速遊走四肢百骸!眼前混亂的光影漩渦如潮水般退去,耳中的嗡鳴戛然而止,沉重的身體如同卸下了無形的枷鎖,力量與清明重新回歸。他深吸一口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扶著旁邊的樹幹穩穩站起,心中又是驚奇又是感激,對著老者深深一揖:“多謝前輩救命之恩!不知前輩仙蹤何處,竟在此危難時現身相救?”


    老者捋須長笑,笑聲爽朗,竟引得近旁幾株老樹的枝葉也簌簌輕搖起來:“我不過是這泰室山中一介守山人罷了,看護這滿山草木精靈,已有許多寒暑。觀你神采,辨草識木,心向山川,正是同道中人哪!”言語間流露出久居山林的疏淡與對草木的深情。


    阿風心中湧起無限親近與好奇。兩人索性在?草旁尋了塊平坦的青石坐下。老者娓娓道來,如數家珍:栯木生於山之陽坡,其葉如梨,赤紋如血,天生能消解人心鬱結的妒火;?草則偏愛陰濕岩隙,白花黑果,光華內蘊,能滌蕩神魂迷障。更有那服之令人善笑的“葍草”,食之可忘憂的“忘憂草”……老者指點著遠近草木,講述著它們深藏不露的秉性與山間流傳的古老軼事。他言語間,那些看似尋常的草木仿佛都擁有了靈動的生命與低語。阿風聽得如癡如醉,仿佛打開了一部活的山海經卷,眼前這蒼翠的山巒,在老者的話語裏煥發出更為深邃幽秘的光彩。他這才恍然大悟,先前那陣暈眩,並非邪祟侵擾,實是心神耗散,氣血翻騰之故。而?草那直抵神魂的清冽,正是自然贈予疲憊旅人的甘露。每一株草木,都靜默承載著山嶽的呼吸與天地的法則。


    日影悄然西斜,橘紅色的光芒給層林盡染上溫暖的色調,歸巢的鳥雀鳴聲愈發急切。阿風雖有不舍,卻知不得不告別。他珍重地收好老者饋贈的幾片栯木葉和幾顆用油紙仔細包好的?草果實,再次向老者深深拜謝。老者含笑受禮,身形在山嵐暮色中顯得愈發飄渺,隻留下一句叮囑在晚風中回蕩:“山高水長,草木有靈。心存敬畏,自得其所。”


    阿風翻身上馬,風影輕快地邁開步子。行至半山腰,他忍不住勒馬回望。蒼茫暮色裏,泰室山巨大的輪廓靜默如太古磐石,白日裏繚繞的仙雲已化作薄薄的紫灰色暮靄,溫柔地纏繞著峰巒。山風掠過耳畔,帶來低語般的鬆濤。他輕輕按了按懷中那包蘊藏著山靈智慧的草木,指尖仿佛還能感受到栯木葉的微溫與?草果實的沁涼。此行不虛,不僅親曆草木通靈之奇,解人怨懟,更在危難時得遇山中智者,窺見這方天地更為幽邃的脈動與法則。


    風影似乎也感染了主人的心緒,一聲長嘶劃破漸沉的暮色,四蹄翻騰,載著阿風向山下奔去,鬃毛在晚風中烈烈如火。遠山在身後凝成一片深青的剪影,宛如大地無聲的送別。阿風心中澄明如洗,前方尚有無數未至之山,未涉之水,未識之奇草異木,如同星辰散落於蒼茫大地。


    他輕夾馬腹,風影會意,步伐越發輕捷。山路蜿蜒而下,匯入更廣闊的塵世阡陌。阿風明白,每一次與山林的邂逅,都是一次對天地浩瀚與生命精微的雙重叩問。栯木消弭了人心的壁壘,?草則擦亮了蒙塵的靈台——這山林所啟示的,遠不止草木本身的珍奇,更是心間當常駐的那份對萬物的謙卑凝望。


    馬兒踏碎星光,奔向下一片等待開啟的山門,人與馬的剪影融入暮色,身後隻留下泰室山沉靜而蒼茫的輪廓,如一座巨大的自然豐碑,默默銘記著所有虔誠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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