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年深冬的省道像條凍僵的灰蛇,警車碾過結冰的積水時,碎冰碴子劈裏啪啦砸在底盤上。


    祁同偉搖下車窗,寒風卷著雪沫子灌進領口,他摸出藏在大衣內袋的手機,磨砂外殼被體溫焐得微熱。


    撥號鍵按到第三位數時,指尖在 \"9\" 字上頓了頓 —— 這個號碼他在心裏默背了不下百遍,是師父王老辦公室的直線。


    電話響到第七聲才被接起,王老的咳嗽聲透過電流刺啦作響:\"同偉啊,聽說濱湖區的雪下得能埋人?\"


    祁同偉盯著後視鏡裏逐漸逼近的車隊,督導組的三輛考斯特在雪霧裏若隱若現,車頂的警燈沒開,卻像三枚懸在頭頂的雷。他壓低聲音,舌尖抵著後槽牙:\"老師,棚戶區東頭昨晚又塌了三間房,有個老太太被埋了半截。\"


    \"知道了。\" 王老的聲音陡然沉下來,\"李隊長帶隊,明早八點到市局。記住,趙德龍的賬本要是沒找到,所有證據都是廢紙。\"


    掛了電話,祁同偉把手機塞進鞋墊下,手指在方向盤上敲出急促的節奏。


    儀表盤的藍光映著他手腕上的舊表,時針剛劃過淩晨四點 —— 距離督導組入駐還有四個小時,距離宏遠地產預定的強拆時間還有九個小時。


    他摸出藏在遮陽板後的筆記本,用鋼筆尖戳著夾在裏麵的現場照片:


    照片上,老陳蜷縮在雪地裏,棉襖破口處滲出的血漬凍成了紫黑色。


    濱湖區局禮堂的暖氣燒得滾燙,卻驅不散懸浮在空氣裏的煙草味。


    祁同偉站在投影儀前,帆布手套蹭過開關的瞬間,牆上突然爆出刺目的白光 —— 那是張被放大的現場照片:半口枯井裏漂著三隻死雞,井沿上凍著暗褐色的冰棱。


    \"這是三天前,劉嬸家的水井。\"


    祁同偉的聲音撞在水泥牆麵上,\"拆遷隊往井裏倒了半桶廢機油,全村二十戶人家沒水喝。\"


    後排突然響起椅子摩擦聲,祁同偉眼角餘光瞥見區局劉副局長正把保溫杯重重磕在桌上。


    他故意停頓半秒,翻到下一張 ppt:\"更陰的招兒在後麵 —— 他們找了七個老太太,每天六點準時蹲在釘子戶門口哭喪,喇叭裏放著《哭七關》,連續搞了十七天。\"


    \"夠了!\" 劉副局長猛地站起來,\"祁指導員,拿出點實質性證據,別淨整這些嚇唬人的!\"


    祁同偉沒理他,直接點開一段錄像。


    畫麵裏,拆遷隊的橡膠警棍雨點般落在老陳背上,老陳抱著頭蜷縮在牆根,悶哼聲透過劣質攝像頭刺啦作響。


    \"這是第十九次毆打,\" 他用鋼筆尖敲著屏幕,\"每次都挑不會留外傷的地方打,去醫院拍片子根本看不出來。\"


    省廳李隊長突然把茶杯頓在桌上:\"你的意思是,他們在鑽法律空子?\"


    \"不是空子,是大洞!\" 祁同偉翻開桌上的《治安管理處罰條例》,泛黃的紙頁被他翻得嘩啦響,\"現行條款裏,'' 情節惡劣 '' 四個字太模糊。老陳被打了十七次,按規定隻能批評教育,這合理嗎?\"


    他突然提高聲調,\"如果我們連這種軟刀子都管不住,那老百姓還能信誰?\"


    禮堂裏死一般寂靜,隻有投影儀的風扇在嗡嗡作響。


    祁同偉看見王大爺坐在最後一排,手裏的旱煙袋忘了抽,煙鍋上的火星明滅不定。


    宏遠地產財務室的防盜門被撬開時,一股混合著油墨和黴味的濁氣撲麵而來。


    祁同偉捏著鋼筆照亮四周,二十四個鐵皮櫃在光束裏像排黑黢黢的棺材。


    他踹開最裏麵那個沒上鎖的櫃子,成捆的現金轟然倒塌,橡皮筋崩斷的聲響在空蕩的房間裏格外刺耳。


    \"祁指!\" 小張的聲音從隔壁傳來,\"趙德龍辦公室有發現!\"


    祁同偉衝進裏間,看見小張舉著個紅木盒子,盒蓋打開的瞬間,六枚警徽在手電筒光下閃著冷光。


    他拈起一枚二級警司的徽章,背麵刻著 \"餘 0371\"—— 這是城東所的編號段。


    \"把賬本抱過來。\"


    他突然低吼,鋼筆尖在辦公桌上劃出深深的刻痕。


    賬本攤開在滿是煙頭的茶幾上,祁同偉的鋼筆在 \"濱湖區治安科管理費\" 那頁瘋狂圈畫:2001 年 1 月 5 日,50 萬;


    1 月 10 日,30 萬;


    1 月 15 日,20 萬......


    \"這些錢,\"


    他用鋼筆戳著數字,墨水在紙頁上洇出黑洞,\"都是從拆遷補償款裏扣的!\"


    審訊室的單向玻璃外,祁同偉看著趙德龍把金表摘下來又戴上,反複了十七次。他推開門時,胖子突然從椅子上彈起來:\"祁指導員,我知道錯了!你救救我閨女!\"


    \"你閨女在藍天幼兒園大二班,對嗎?\"


    祁同偉拉過椅子,鋼筆在桌麵上敲出規律的節奏,\"昨天下午四點,有個穿黑衣服的人在幼兒園門口晃了半小時。\"


    趙德龍的金鏈子猛地繃直,喉結滾動著說不出話。


    祁同偉翻開新的筆記本,第一頁貼著張偷拍的照片:穿黑衣服的男人正在打電話,背景是區局停車場的崗亭。


    \"他打給劉副局長時,我錄了音。\"


    鋼筆在照片上劃出斜線,\"你猜劉副局長怎麽說?'' 讓那胖子老實點,不然幼兒園的廚房該失火了 ''。\"


    督導組的會議開到淩晨三點,會議室的白板被寫滿又擦淨了三次。


    李隊長揉著太陽穴,煙灰缸裏的煙頭堆成了小山:\"祁同偉,你說的量化標準,具體怎麽操作?\"


    祁同偉把二十多份案例報告推到桌中央,每份報告都用紅筆標著數字:\"這個菜霸潑了 21 天泔水,那個堵門的搞了 30 天。我建議定個底線 —— 連續騷擾超過十五天,或者累計次數超過二十次,就按情節惡劣處理。\"


    \"不行!\" 法製科老吳猛地站起來,\"萬一遇到特殊情況,十五天會不會太死?\"


    \"所以要加個但書條款!\"


    祁同偉立刻翻到修訂稿最後一頁,\"公安機關可以結合實際情況認定,比如是否造成人身傷害,是否影響正常生活。\"


    他突然想起老陳被打斷的肋骨,聲音陡然加重,\"法律要是連老百姓的炕頭都保不住,那就是廢紙!\"


    窗外傳來第一聲雞叫時,修訂稿的最後一頁終於簽滿了名字。


    祁同偉捏著鋼筆的手在發抖,筆尖在 \"軟暴力\" 三個字上反複描摹,直到墨水把紙頁浸透。


    督導組離開那天,棚戶區的雪地上踩出無數腳印。


    賣魚的張大姐抱著孩子堵在警車前,硬往祁同偉懷裏塞鯽魚,魚尾巴甩得他警服全是水:\"給所裏的孩子們熬湯!我男人說了,新房梁上要刻你的名字!\"


    省廳的獵豹警車停在台階下,李隊長探出頭:\"祁指導,法製處給你留了位置,明天就來報到。\"


    祁同偉望著遠處正在上梁的新房,小女孩舉著用紅布包著的梁木,上麵用粉筆寫著 \"平安\" 二字。


    他想起王老說的 \"法律人要接地氣\",又想起老陳出院時塞給他的煮雞蛋 —— 那雞蛋還帶著體溫。


    \"不了,李隊。\" 他把修訂稿塞進背包,警服口袋裏的鋼筆硌著胸口,\"城東所的硬板床,我睡得踏實。\"


    警車發動時,他看見王大爺站在人群最後,手裏舉著個油紙包。


    車子駛過棚戶區入口,祁同偉搖下車窗,寒風中傳來老人的喊聲:\"同偉!這是你媽最愛吃的茯苓餅!\"


    後視鏡裏,王大爺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被新建的房梁擋住。


    祁同偉摸出背包裏的修訂稿,鋼筆劃過 \"軟暴力\" 條款時bp 機在褲兜裏震動,是小李發來的消息:\"祁指,張大爺家的新房梁上,真刻了 '' 祁同偉 '' 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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