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重逢


    皇太子薨後第三日大斂,大斂後是成服日,按儀製皇太子本宮人服斬衰,宮僚服齊衰,皇帝服粗布襆頭、襴衫,皇後服粗布蓋頭、長衫、裙帔、絹襯服,並白羅鞋,宮中嬪禦亦隨皇後服粗布蓋頭、衣裙、白羅鞋。


    這日尚服局女官為柳婕妤送來喪服,玉婆婆接了,親自送到柳洛微寢閣,要她換上。柳洛微換好,走到妝台邊對著鏡子左右照照,拈了一枚花鈿作勢往眉心貼去,姿態翩躚似舞蹈,嘴角含笑,口中輕吟淺唱著一句花間詞:“醉來咬損新花子,拽住仙郎盡放嬌……”


    玉婆婆一把摁住她,正色道:“娘子噤聲,可不能讓人看見聽見!”


    柳洛微淡淡一笑,將花鈿拋回妝台,坐了下來。


    玉婆婆走到她身後,看看鏡中的柳洛微,幫她整理著蓋頭,亦笑著低聲道:“這事娘子做得不錯,如今無人生疑。誰會想到去檢查珠鈿呢?都認為是吳蒖蒖的罪過。太子死了,官家一連痛哭了三天,吳蒖蒖肯定是活不下去了。”


    柳洛微冷笑:“我就知道她不是真愛泓寧,這麽快就和太子勾搭上……官家還是太仁慈,指望她為太子生遺腹子,如今竟還讓她活著。”


    “活也活不了多久。”玉婆婆漠然道,“就算她真懷了太子的孩子,這幾個月住在那人跡罕至的島上,出點什麽意外也不足為奇。”


    柳洛微點點頭:“這點小事,難不倒媽媽。”


    玉婆婆一笑,又道:“現在,倒是順便除掉裴尚食那老婆子的良機。別看她平時不言不語的,耍的心眼可一點不少。吳蒖蒖就是她一手培養的,不知給娘子添了多少麻煩。如今她又扶持馮婧,官家也十分看重,仍不讓娘子插手禦膳之事。要想重掌禦膳,便不能讓裴尚食繼續擋道。”


    柳洛微想想,道:“我們常聯絡的那幾位諫官台官,也到用上的時候了。”


    “我明白。”玉婆婆道,“我已經把娘子想要他們做的事吩咐下去了。”


    一連數日,蒖蒖隻是渾渾噩噩地躺著,沒有哭,但也不想做任何事,整日發呆或昏睡,湯藥和粥水都是太醫示意看管她的內人灌的。


    她開始發燒,後來連藥和飲食都拒絕,毫無求生欲,沒有立即自盡是因為抑鬱得連動一動的那點精力都沒了。


    聚景園與西湖相連,她所處的小島就在西湖之中,這幾日秋雨綿綿,湖水上漲不少。一天夜裏又是風雨大作,守著蒖蒖的內人忽然發現雨水漫進了房中,便開門去看。門一開便有如潮洶湧的水衝進來,幾名內侍在外趟著水奔走相告:“湖堤開閘了,島快被淹了!”


    小島不遠處有個湖堤,主要是供蓄水灌溉所用,如今絕非正常的開閘泄洪時間,暴雨時開閘,處於下遊的這小島就會被淹。內人們一聽也慌了,個個忙著出去逃生,無人再顧床上的蒖蒖。


    蒖蒖聽到聲音,側首看了看,見湖水在源源不絕地湧入,也不驚懼,隻是閉上眼睛,靜待被水淹沒。


    湖水很快漫過床,蒖蒖陷入了水中。她小時候原是跟著男孩子學過泅水的,下意識地劃了幾下,但如今病得氣息奄奄,體力不支,又兼不想求生,便任自己沉下去。


    閉著氣在水中懸浮須臾,忽然有人雙手撥水,潛泳著進來,摸索到她,便將她拖起,朝外遊去。


    蒖蒖感到一隻指節修長的手先握住了她手腕,讓她浮出水麵,繼而兩手扳轉她身體,讓她仰躺著,那人兩肘夾住她雙肩,自己仰泳把她拖出了被淹的屋舍。


    這時雨勢漸弱,但四周晦暗,看不清岸在何方。那人帶著蒖蒖遊到一露出水麵的樹冠旁,讓她依於枝椏上小憩,自己左右四顧,終於發現前方有一艘亮著燈火的船朝被淹的小島方向劃來。待船靠近,他又拖著蒖蒖向船遊去。


    那船不小,船上立有十餘人,見狀拋下了一個杉木做的浮環。浮環上係著繩子,那人將蒖蒖套進浮環,托著她,讓船上人將她拉上船。


    蒖蒖上船後很快有人過來查看她狀況,旋即扶她進了船艙。而船上人似乎並不關心救蒖蒖的人,沒有再投浮環讓他上船,而是迅速開船離開了此地。


    那人也不計較,默默看著船遠去,又回身遊向樹冠所在處。


    蒖蒖意識模糊,但能感覺到那人如何救他,幾次睜開眼想看看他,但光線太暗,就著船上燈火也隻看到一個極不清晰的輪廓,自己經此一事也是精疲力竭,進入船艙後不久便昏迷過去。


    醒來時隻覺周身溫暖,衣裳已換過,是躺在一張衾枕香軟的床上,透過幔帳可以看見屋內一燈如豆,燈下依稀坐著一位女子。


    蒖蒖還是頭痛欲裂,渾身發燙,喘著氣,轉側間發出一些聲響,那女子聽見,疾步過來,褰開幔帳,柔聲喚她:“蒖蒖。”


    聽見她聲音,蒖蒖驚訝得無以複加,旋即奮力支身,含著兩眶熱淚朝她伸手,顫聲喚道:“媽媽……”


    秋娘在蒖蒖床頭坐下,將她擁入懷中。


    雖然燒得迷迷糊糊,但蒖蒖手摸索著,辨清了母親的眉目,感覺到的秋娘的氣息、溫暖的懷抱也是她十幾年來再熟悉不過的。就像無邊黑暗中乍現一絲光亮,蒖蒖一時間百感交集,像個孩子般“哇”地哭出聲來,緊緊擁著秋娘泣道:“媽媽,媽媽,你去哪裏了?我找了你好久……太子殿下沒有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媽媽……”


    秋娘亦緊摟著她,將臉頰貼在蒖蒖額頭上,含淚安撫:“我知道,知道……沒事,媽媽在這裏,媽媽陪著你……”


    蒖蒖極度悲傷,又在病中,思緒紊亂,哭著斷斷續續地傾述:“我好想見你呀,媽媽,這些年你有沒有受苦?……太子殿下快幫我找到你了,他是個很好的人,我一直想帶他來見你,你肯定會喜歡他的……可是他走了,媽媽,我見不到他了……我沒有害他,那個鱸魚鱠我也吃了,沒有毒的,我也沒讓他吃多少……我沒有不知道節製,那晚我都沒讓他跟我回去……我不知道哪裏錯了,媽媽,我不明白他為什麽就這樣走了……媽媽,是不是我害了他?到底是哪裏沒做好?”


    “你沒錯,蒖蒖,你沒有做錯任何事。”秋娘聽著女兒的哭訴也墜下淚來,但很快拭去,盡量控製著聲音,平靜地勸慰蒖蒖,“太子殿下那樣好的人,一定是天上的神仙來凡間曆劫的,劫數曆盡,便回天界去了,但一定還會在天上看著你,守護著你。你要好好的,像他在世時一樣好好地生活,如果一味悲傷,整天哭泣,他看見了也會難受的。”


    “可是我好想見他呀,媽媽,如何才能再見到他?”蒖蒖仍淚如雨下,悲泣著問,“如果我死了能不能見到他?”


    “蒖蒖,不要這樣想!”秋娘雙手摁著蒖蒖的肩,讓她麵對自己,肅然道,“自己放棄生命,會墮入地獄道,那你永遠也不會見到他了。”旋即又把她引入自己懷中,泫然道,“而且你不顧媽媽了麽?媽媽還在這裏等你呀……”


    蒖蒖又抱著秋娘一陣痛哭,淩亂地敘述著一些與太子的往事,表達著對他的思念。秋娘像撫慰幼時生病的蒖蒖一樣摟著她,輕輕拍著她,不時輕言軟語地哄著她,等蒖蒖逐漸平靜下來,她才放開蒖蒖,去取了一碗粥,一勺勺地喂蒖蒖,勸導著女兒吃下去。


    待蒖蒖喝完粥,秋娘又取了一碗藥讓她飲下,再用溫水為她洗臉擦身。蒖蒖漸漸覺得沒那麽難受了,傾訴之後心裏的那塊大石似乎也消減不少,有了倦意,眼簾不由自主地闔上了。


    “媽媽,這是哪裏?”蒖蒖閉著眼喃喃問。


    秋娘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輕聲對她說:“蒖蒖,媽媽說的話你好好記下:今天過後,你可能暫時又見不到媽媽了,但不要難過,媽媽會一直在這裏等你。你當務之急是保住性命。太子是官家最愛的兒子,官家現在一定非常悲傷,雖然你沒錯,但他此時是不會冷靜思考的,他對你的誤會暫時還無法消除,所以你最好離開臨安,不要讓官家找到你。你要懂得以退為進,先活下去,才有機會查明太子離去的原因,有朝一日,才能與媽媽重逢。”


    蒖蒖恍恍惚惚地聽著,呼吸又急促起來:“媽媽,你又要走了麽?”


    “媽媽不走,媽媽在這裏等著你。”秋娘重複強調,又鄭重囑咐蒖蒖,“記住,先離開臨安。一定要活下去,我們才會有相見的一天。”


    蒖蒖盡力去抓母親的手,秋娘亦伸手與她相握,柔聲安慰。蒖蒖想睜開眼,但不知是體力還是藥物的原因,怎麽也睜不開,旋即陷入了昏睡狀態。


    不久後有人進來,把她背下樓,置入一輛犢車中,駕車將她帶離此地。被扶上車時蒖蒖暫被驚醒,略有知覺,依稀聽到園中飄來一陣琵琶聲,與尋常琵琶曲不同,這曲子帶異域風,婉轉流麗的旋律中不時閃現一些鏗鏘之聲,平添幾分恢弘氣韻,令人聞之有心境開闊、一時忘憂之感。


    隨著犢車行進,琵琶聲漸趨微弱,蒖蒖昏昏沉沉地,又在無邊暗夜中失去了意識。


    適安園小樓中,秋娘放下了琵琶,兀自盯著犢車消失的方向,久久目不轉睛。


    程淵出現在她身後,溫言道:“夫人辛苦一夜,早些安歇吧。”


    秋娘沒有回身看他,隻冷冷道:“你答應過,要把蒖蒖送到安全的地方。不要騙我。”


    程淵從容應道:“夫人也知道,這兩年來,我對夫人一向坦誠,若夫人問起吳蒖蒖近況,但凡是我知道的,我都事無巨細全告訴了夫人,幾時有半點欺瞞?如今對承諾過的事,也不會食言。”


    “好。”秋娘迎著撲麵而來的幽涼夜風,閉上雙目,淡淡道,“這一回,隻要你救了蒖蒖,我也自會實現承諾,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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