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琦不自覺地戰栗著,緊緊咬著下唇,雙目失神,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蒖蒖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高聲喚旁人來,唯恐驚動了他。默默地僵立半晌,見殷琦兀自不動,但鬢間有冷汗滲出,遂提起茶幾上的湯瓶倒了杯溫水,用手巾托著杯底嚐試遞給他,欲緩和此間氣氛,不料一聲溫和的“大公子”才出口那杯水便被他揮手擊飛,他旋即捉住她右手腕,把她拉至自己麵前,充血的眼眸綻出銳利的光,直刺向她:“你,又想害什麽人?”


    此刻他這嗓音嘶啞低沉,與之前判若兩人,掐住她的手也逐漸加大力度,蒖蒖的腕骨幾乎快要被他捏碎。


    他整個人的狀態陡然轉變,適才帶著幾分怯懦的受驚神情消失無蹤,現下看蒖蒖的眼神異常冷酷,其中跳躍著噴薄欲出的怒火,似將她視為一個即將撕碎的獵物。


    而他也確實開始行動,在蒖蒖開口準備呼喊之前便雙手上揚,掐住了她的脖頸。


    他不斷著力,在失魂落魄的迷亂中試圖掐斷蒖蒖的生氣,蒖蒖拚命掙紮,想拉開他鎖於自己喉間的手,但那雙手如鋼鐵一般緊箍著她,她費盡全力仍紋絲不動。


    蒖蒖委頓於地,將要失去意識前無力垂下的手忽然碰觸到剛才被殷琦擊落的杯盞,靈機一現,她奮力伸足,踢倒了不遠處那方小小的茶幾,上麵的銀質湯瓶和茶盞紛紛跌落,咣咣當當地在地上撞擊出巨大的響聲。


    很快地,外間的婢女和羅氏聽到動靜,先後奔來。


    羅氏見狀大駭,立即上前,抬手批了殷琦麵頰一下,喝道:“小祖宗,可快醒了吧!”


    殷琦愣怔,漸漸鬆開了掐著蒖蒖脖子的手。


    婢女們忙七手八腳地將蒖蒖從殷琦身邊拉開。


    蒖蒖被掐得頸中全是淤痕,咽喉腫痛,難以發聲,人也昏昏沉沉地,臥床兩天。第三日羅氏來看她,見蒖蒖慘狀頗感憐惜,著意安撫,對蒖蒖道:“這次的事,還望姑娘諒解,別記恨大公子。他是病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蒖蒖默然,須臾,勉力用暗啞的聲音問羅氏:“所以,宮中傳說大公子曾殺死過侍婢,是真的吧?”


    羅氏未作答,隻是一聲長歎。


    蒖蒖眼圈一紅,想側首朝內不讓羅氏看到自己表情,然而脖子一動又是一陣鑽心的痛,心裏更覺得委屈,忍不住落下淚來。


    羅氏解釋:“那一次,是那位東宮來的內人不知忌諱,給大公子做了餛飩,大公子抬手打翻,灑了些湯在身上,那內人掏出手巾去給他擦,又勾起了他的心病,所以狂性大發……”


    “為什麽,餛飩和手巾會……”蒖蒖追問。


    羅氏四顧,見左右無人,才壓低聲音告訴蒖蒖:“當年劉司膳與人私奔,後來被太師手下的人抓回來過,押回太師宅。那天陳國夫人正好帶著大公子回娘家,大公子看見了劉司膳,就跑過去抱著她,心裏明白那些押著劉司膳的人會對她不利,便怎麽也不肯鬆手,哭著堅持要她回自己的屋,誰企圖拉走劉司膳他就像隻小獸一樣對他們拳打腳踢加撕咬。那些人隻能給大公子和陳國夫人麵子,讓他帶走了劉司膳。大公子和劉司膳說了半宿的話,一直留她在身邊,想保護她。但到了深夜,大公子又困又餓,打著盹兒迷迷糊糊地說想吃餛飩,劉司膳就去給他做,這一去,便沒回來……”


    蒖蒖頓悟:“所以,大公子覺得是他的錯,從此就害怕見到餛飩。”


    “唉,還不僅於此……造孽呀……”羅氏重重歎息,“大公子睡了一會兒醒來,不見劉司膳,就悄悄跑去廚房找她,結果看見……”


    她搖頭,蹙眉嗟歎不已,暫未說下去。


    蒖蒖有幾分明白了:“他看見了劉司膳遇害?”


    羅氏頷首,少頃補充道:“是被綁在廚房的長凳上,有人用浸濕的棉手巾一張張地貼在她臉上……”


    蒖蒖不寒而栗,深鎖眉頭閉上眼睛,雙手暗暗抓緊被褥,似乎感受到了劉司膳當初的痛苦和絕望。


    羅氏再對蒖蒖道:“當時大公子才六歲,看見這種事,受到的打擊可想而知……大哭大鬧發了幾天熱之後,他就落下了這癔症的病,受點刺激便發狂,發病時是認不清人的,並非故意傷害姑娘,待清醒了,若知道曾對姑娘這樣,還不知會怎樣傷心自責呢。"


    蒖蒖歎道:“我明白的,不會怨大公子。”


    “我知道姑娘通情達理,不會往心裏去。”羅氏握住蒖蒖的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又囑咐道,“不過這些事,姑娘自己知道即可,千萬別跟大公子或其他人提起,否則,恐生事端。”


    這一晚蒖蒖睡到半夜醒來,就著房中未滅的燭光,赫然發現有一人坐在她床前。


    蒖蒖大驚,倏地坐起,而那人見她醒來,瞬間綻開了孩童般純淨的笑顏:“姑姑,你醒了?”


    燭光中殷琦的麵容溫柔秀美,目光脈脈看著她,完全沒有一絲暴戾的痕跡。


    他取出一個油紙包裹的點心,小心翼翼地展開,獻寶一般遞至蒖蒖的麵前:“姑姑,你餓不餓,我這兒還有個酥兒印,你嚐嚐?”


    他的眼睛看起來仍有些迷茫,像蘊著一層薄霧,然而他向蒖蒖呈出煦暖的微笑,等待著她的回應,那孩子氣的神情近乎討好。


    蒖蒖想起他與劉司膳的前情,莫名地悲從心起,兩滴淚霎時奪眶而出。


    殷琦一愣,垂手放下點心,問蒖蒖:“姑姑,你怎麽哭了?”


    留意到蒖蒖脖子上的淤痕,他頗顯焦慮,關切地問:“姑姑怎麽受傷了?誰打的你?”


    見蒖蒖不答,他決然站起,說:“我去找他們。”


    也不知要找誰,他轉身欲走,蒖蒖一把拉住他,溫言道:“沒事沒事,沒人打姑姑,姑姑隻是不小心,把畫眉的青黛弄到脖子上了。"


    他重又坐下,呆呆地看蒖蒖脖子良久,然後伸手謹慎地微微觸了觸一塊傷痕,問:“痛不痛?”


    蒖蒖搖頭,像擁抱一個孩子那樣輕輕擁住了他。


    留在宮裏的那三十名新來的尚食局內人這期間也有了去處。皇帝沒召見她們,僅僅看了看名字,便隨便選了四名交給裴尚食管教,日後負責禦膳事宜,其餘的命尚食局自行分給諸皇子及娘子使喚。


    裴尚食見雲鶯歌廚藝精湛,平日行事也謹小慎微,便將她派往東宮,而聽說鳳仙藥膳做得好,就有意讓她去服侍體虛乏力的酈貴妃。在向鳳仙宣布這個決定時,裴尚食感覺到了鳳仙有明顯的沉默,並不似其他內人那般立即謝恩,欣然領命。


    “你不願意去麽?”裴尚食直接問鳳仙。


    鳳仙忙欠身行禮:“服侍任何貴人都是我們莫大的福分,鳳仙自然願意前往。謝尚食恩典。”


    拜謝畢,她又垂首,輕聲補充道:“這點秦司膳去浦江選內人的時候,就跟我們說過,鳳仙一直謹記秦司膳教誨。”


    聽她刻意提秦司膳,裴尚食側首看看立於一旁的秦司膳,蹙了蹙眉。


    待內人們退下後,秦司膳立即上前,欠身對裴尚食道:“淩鳳仙的去向,還望尚食多斟酌。她與二大王,似乎有些淵源……”


    翌日鳳仙接到新的任命,她將要服侍的主人變成了趙皚。


    柳婕妤閣中也分到了兩名尚食局內人。她收下這二人,然後立即從自己小廚房原來的內人中挑了兩名,讓她們去服侍程淵。


    程淵不敢接受,親自前來拜見柳婕妤,婉言謝絕。柳婕妤笑道:“官家給我閣中添了兩名內人,這是天家恩澤,我自然歡喜,隻是我廚房狹小,原也不須許多人。近日聽說先生在西湖小新堤曲院旁新買了處園子,想必奴婢未足,便從舊人中挑了兩名精於飲食之道的,想請先生接納。先生不妨收下她們,為新園子添點人氣,順便,也幫我疏解一下人手。”


    程淵道:“娘子美意,臣自然心領。但娘子閣中人亦是天家內人,豈可賞給宦者私用。此事萬萬使不得。”


    柳婕妤道:“那兩名不是內人,是我帶入宮的廚娘,不在宮籍中,先生大可放心。”


    程淵堅辭不受。柳婕妤無奈,隻得改口:“看來她們無福,隻得繼續在我這小廚房裏待下去了。不過先生置產之喜,是必須慶賀的。揚州後土祠有一株天下聞名的瓊花,國朝開國後,曾移栽到東京,但瓊花水土不服,逾年而枯,便又移回了揚州。日前我偶然向官家提起此事,官家誤以為我想看瓊花,便悄悄下令,讓人把花移到我園圃之中。怎奈無論我如何嗬護,這花長勢也仍舊不好,眼見著快枯萎了。我想,瓊花是有情之物,若遇到愛花之人,想必便能活過來。聽說程先生一向愛惜花木,自己園中草木蓊鬱,遍植名花異卉,不如便把這株瓊花也接了去。有先生悉心養護,此花必能枯木逢春,煥發生機。”


    這一回程淵沒有堅決拒絕,稍作推辭後,他謝過柳婕妤,接納了這株瓊花。


    出宮之後,他沒有立即回慈福宮,而是命令駕車的小黃門,馳往小新堤曲院方向,在他新園子“適安園”外停下,然後他獨自步入園中。


    這園子占地不算寬廣,但設計精巧,山石秀潤奇峭,移步換景,其中又有朱欄玉澗,翠堤畫橋,蓉柳夾岸數百株,影落水中,如鋪錦繡。


    程淵沿著池中小橋,走向彼岸,對麵是太湖石疊成的小山,山巔有一座粉牆黛瓦的小樓,朝著黃昏之前青天上那一痕雲朵色的月亮挑出了一角飛簷。


    想是樓中光線已暗,有人在內點亮了蠟燭,窗紗上影影綽綽地映出了一位女子的身形。


    程淵注視著那熟悉的影子,心中和暖,嘴角不自知地露出溫柔笑意。


    他加快步伐,拾級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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