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紀元2172年,薩諾蘭內城,白銀區。


    昔日繁華的街道上暴雨如注,人跡罕至,雨水在堅固的青磚石上衝刷出了層層浪潮,所有房屋都淹沒在黑暗裏,通往內城極遠處才能勉強看到一點點黯淡光亮。


    血色恐怖之下的夜晚殺機四伏,人人拘謹自危閉門不出,夜晚降臨後就連以魔法點燃燈火照明這種小事也無人敢做。


    此時一道漆黑人影攜風掠過,在他身後是飛快追來的數個模糊血影。那些尖利指甲刮蹭牆壁的聲音愈發接近,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膽戰心驚。


    近了,更近了,朔言已經隱約能看到仲夏夜夢公館極高處的全白魔方天台。


    朔言執行殺戮聖殿的潛伏任務三年有餘,今日終於能完整複製出血族在薩諾蘭外城所有城區的布防圖,但他暴露了自己,一路上九死一生才終於抵達內城。現在的他身上已是千瘡百孔,被血奴咬到的傷口全都在惡化,用不了多久,他自己也會變成曾經最厭惡的吸血怪物。


    身後的血奴窮追不舍,他無法與影子接頭,更不能暴露殺戮聖殿身份,現在唯一的希望隻剩下了仲夏夜夢公館。


    朔言再度凝聚起所剩不多的本源力量控製傀儡向目標方向衝刺,他在借助傀儡的衝力牽引自己前行。此時喉管內一陣腥甜湧上,他伸手緊捂嘴唇,血與水交錯著沿指縫淌落,腳下的浪潮內立刻暈染出了一抹鮮紅。


    他的雙眼在模糊與清晰間交替過幾次,勉強從雨幕裏看到了前方那個從漆黑巷弄裏走出的黑袍人。傀儡停住步伐,後方追來的血奴很快對他形成了合圍之勢。


    雨水裏的鮮紅越來越多,黑袍人抬頭迎向了朔言的視線。暗夜裏是七對彌漫著貪婪與瘋狂的赤紅眼睛,希望破滅的朔言心底一片冰冷,身體裏仿佛有無數寄生蟲在啃咬他的髒器,他從自己身上嗅到了與那些怪物一樣的氣味。


    他單手以引線操控傀儡,假借傷重嘔血的動作把三年來描繪出的那番心血硬生生塞進嘴裏,艱難地吞咽入腹,做完這些他才狠狠咬牙抽出了腰間的刀。


    那是殺戮聖殿傳承百年的情報傳遞方式,聖殿用於書寫情報的紙張經過特殊處理具有極高防腐效力與保密性。如果送不出去就吞進腹中,不留證據也不會銷毀,由最終找到自己屍體的同伴進行解剖,取出那份比生命更重要的情報。


    納爾默默看著與血奴進行死鬥的朔言,黑弓熾離懸浮在他身側,他隨時可以用武器結束朔言的生命,但他沒有,他既不出手也不離開,就像一位安靜的觀眾。


    男人的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了朔言拚盡全力再無法掙紮之時。死戰意誌激發了這位暗殺者最後的一點力量,他殺死五隻血奴,卻最終敗在了最後那隻等級略高的血奴爪下。


    嗜血怪物對他張開了血盆大口,連暴雨也無法衝洗掉那股腐爛後的血腥氣,這時一道流星般耀眼的深紅箭矢劃破雨幕,墜向了朔言。


    朔言聽著最後的雨聲,預想中的終結卻並沒有到來,他拂去雙眼間的水流,發現所有血奴都已經倒下,而他最後的敵人,那個等待已久的血族男人就站在他麵前。


    “殺戮聖殿第四番隊‘幽夜使’成員,仲夏夜夢公館現任館主,朔言。”


    男人嗓音低沉富有磁性,即使在重重雨幕裏聽來仍有一種惑人沉迷的特性,可他說出的話語卻讓朔言如墜地獄。


    他的確是仲夏夜夢公館現任館主,但這個身份隻有幾位殺戮聖殿高層知曉,血族又怎麽會知道?


    “不必反駁,我很確定你的身份。”


    朔言掙紮著抬眼,視線觸及到了男人臉上覆蓋的輕薄血色蝶麵具,那麵具紋飾繁複,泛著冰涼迷人的光澤,麵具下那雙漂亮的眼睛深紅內斂,幽邃深沉。


    納爾俯身微碰朔言額頭,深紅力量蔓延,暫時驅散了那股腐蝕朔言自主意識的血脈轉化力量。腦中恢複一點清明的朔言很快注意到了男人指間佩戴的赤蝶十字戒。


    血十字為卡拉米爾家族紋耀,十字戒為血祭司之下血將軍身份的象征,鷹、蟒、鴉是血族廣為人知的三位血將軍專屬圖騰,也是對他們能力的最好詮釋。


    殺戮聖殿掌控著艾維拉家族最大的情報網,血鷹、血蟒、血鴉,朔言都曾了解並見過,可他完全不知道還有一位“蝶”存在。


    納爾不在意朔言的眼神,血將軍對他來說隻是一個虛名,並不能實際代表什麽。他看著朔言的嘴唇,嘲諷似的微勾嘴角:“吃下去了吧,若你死在內城街頭剛好順了阿德裏格的意,殺戮聖殿會因為一個死人而損失掉無數暗殺者,想想都讓人興奮。”


    朔言的思緒在男人一番話語中翻轉數次,他沒有任何理由去相信一個陌生敵人,但他也有一絲懼怕,懼怕自己三年的心血隻是假象,最後像男人所說的那樣令殺戮聖殿遭到致命打擊。


    在猶豫的間隙裏,納爾已經帶著重傷的他翻越數座建築物,躲過了“血鷹”阿德裏格設下的無數魔眼,仲夏夜夢公館近在眼前,朔言卻再不肯前行。


    “即便我死,也不會被血族利用。”


    血色恐怖之下,被西婭力量庇護的仲夏夜夢公館閉館已有十數年,它是內城最危險的禁地,就連“血鷹”阿德裏格的魔眼也無法逾越窺伺。朔言名為館主,實際上投身殺戮聖殿後便再沒回過仲夏夜夢公館。陌生男人知道他的隱藏身份,又選擇在他危難之際幫他回歸仲夏夜夢公館,必然是想利用他敲開夢公館的大門。


    “你在怕什麽,既然這麽懼怕回去,那你又是憑著什麽一路保持清醒從外城逃到內城。”


    朔言沒回應,納爾也不再言語,又扶著朔言在雨中繼續等待。他篤信他能帶著朔言安然走到那扇大門前,不是因為朔言血脈裏的烙印,而是因為某個人肯放任他走到這裏。


    視線裏雨流肆虐,血脈轉化力量加速腐蝕著軀體,朔言的清醒意識全靠納爾給他輸送力量支撐。模糊間,那扇雕有玩偶浮雕的大門似乎正在緩慢打開,迎接它曾經的主人。


    “嗬,你不願被我利用,但很明顯有人願意為你被我利用。”男人低沉的嗓音響起,朔言拭去眉眼裏的水霧,終於看到了敞開的大門。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進去的,他在心底裏怨恨自己被一個血族趁機鑽了空子,可他的雙腿想走進去。


    仲夏夜夢公館內裏所有的擺設都沒有變化,一切都那麽平常。衣著華麗的各式樣人偶安靜散落在寬闊的夜公館內,她們的臉龐沉浸在微弱的壁燈光芒下,有著莫名的哀傷與孤寂。


    一個身形單薄的少年正在為其中一隻人偶重接手臂,整個仲夏夜夢公館都處於靜止狀態,隻有那少年在動,在散發著生的氣息。


    他轉身看到納爾和朔言,像是突然被吸引到了,一步步走向兩人。


    “小月……”朔言低喃,他忽然想掙脫納爾衝向少年,納爾自然不能放開他唯一的人質,迫不得已被他逼著走向了男孩。


    少年走著走著,虛幻光芒降臨在他身前,封住了他前行的路,他還是沒退,就那樣隔著光幕安靜注視著朔言。


    納爾看得出,那少年年齡雖小,但白淨的臉龐已與朔言有七八分相似,隻是麵色黯淡,眼神如同那些人偶一般麻木平靜。他明明還活著,卻更像一個遊蕩在黑夜裏的孤魂,隔著一段距離便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沉寂與冷漠。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月。


    少年的眼神讓納爾無端想起了幼年時期曾在潭水裏看到的那雙眼睛,他在水潭邊洗臉上沾到的血,無意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也是一樣的麻木平靜。


    “小月,回到我身邊來。”姿容絕世的女人自黑暗裏走出。


    她眼神是冰的,但左眼眼尾處的那顆淚痣襯得她容顏嬌豔,愈發惹人憐惜。女人腰間銀鏈上點綴的螢石閃爍微芒,長裙裙尾在夜公館的絨毯上整體鋪開,華麗而端莊。


    “小月,為了他忤逆我可是要付出代價的。”女人看著一動不動的男孩又道。


    少年像是沒聽到她的話,依舊站在光幕前固執地看著朔言。


    納爾靜靜注視男孩,忽然啟唇轉移了女人的注意力:“您就是仲夏夜夢公館的實際掌權人吧。”


    女人果真暫時不再理會男孩,轉而望向納爾,“整個薩諾蘭城內,至今還沒有一個血族踏進過仲夏夜夢公館。”


    納爾毫不畏懼,他正視女人的眼睛,言道:“我要仲夏夜夢公館十年的監管權。”


    女人不怒反笑,即便是那樣陰冷的笑意表現在她臉上看起來也似乎毫無威脅。


    她從空氣裏嗅到了那陣逐漸強烈起來的血肉腐爛氣息,她蹙眉打量朔言,留意到了他手上已經開始潰爛轉化的皮膚。


    “你就用他來向我交換仲夏夜夢公館的監管權?他與我過去的確有些交往,但可惜,現在他廢了,仲夏夜夢公館新一任館主在那,我這不會留廢人的命。”


    納爾搖了搖頭,“當然不。”


    他從空間戒指裏取出五張圖紙,交替展示給女人:


    “這是‘血鷹’阿德裏格在內外城安插的魔眼位置。他腹中有一份要送給殺戮聖殿的外城布防圖,但那份圖紙今夜過後就會失效,因為阿德裏格拋出誘餌後正在以最快速度部署軍隊調換防區。


    “但隻要有我在,聖殿就一定能得到真正的外城布防圖。連聖殿都已經迫於形勢不得不與阿德裏格平分治安管理權,您該明白仲夏夜夢公館的處境,踏進這裏的人就算不是我也會是別的血族,我對您來說會是最好的選擇。”


    在納爾展示圖紙那一刻,朔言終於用盡最後力量掙脫了束縛,他跌跌撞撞衝向女人又因為傷重中途倒下,倒下了卻再次撐起不受控製的身體匍匐著爬向女人。


    少年的視線跟隨著那一路的血跡,跟隨著朔言,直到他終於用手觸碰到了女人的裙擺。


    “西婭……別信,別信他的鬼話。


    “血族……不可信。”


    他緊捏那方布料,斷斷續續重複著兩句話,像是叮囑,也像是哀求。


    女人仿佛沒嗅到朔言全身彌漫出的腐爛氣息,她優雅地蹲下身,白裙及地,像是綻開了一朵極美的白花。


    她伸手輕撫朔言潰爛了部分的臉龐,掌心裏沾染到的是血與肉的混合物,嗓音越發輕柔,“你這是……在求我嗎?”


    “是……我求你。”


    “好啊”,女人笑得絕美,“我跟你交換。即日起,在整個薩諾蘭乃至亞斯蘭大陸,仲夏夜夢公館的監管權都隻屬於你一人。”


    她看著朔言那雙逐漸被深紅色調占據的明亮雙眼,說出的話語既是在回應納爾,又像是在刻意針對朔言。


    朔言猛得用力抓住女人的手腕,目光裏幾番掙紮,愛意與恨意互相交織,最終化作徹底的平靜,他用額頭輕輕觸了觸她的手背。


    “告訴我你的名字。”


    “‘血蝶’,納爾。”


    她在問,他在回應,兩人的目光卻都沒有離開朔言。


    朔言體內的本源力量即將枯竭,他緊緊握著西婭的手腕,開始用手驅使本源力量混合自己的血繪製那個複雜的法陣。那個從他記事起就時常被西婭拿來引誘他獻祭的法陣,過去很多年,他依然將每一筆每一畫都記在心裏。


    在他無可救藥喜歡上她的時候,他就告訴過自己,如果有一天他死了,無論在哪,他都一定會將自己的肉體連同魂一起向她獻祭。


    “對不起。”當法陣成形,璀璨的光芒升騰而起,他仍在光裏固執地握著西婭的手腕。


    “照顧好……小月。


    “我知道……小月是……是你的……


    “因為……我沒碰過……那個女人。”


    西婭驀然驚醒,她下意識回握那隻手,握到的已經是獻祭法陣的殘餘碎片。


    雨停許久,魔方天台上唯一能看到的那顆啟明星忽然間自天際墜落,微光凝聚成的弧線輕輕劃過夜幕,落入仲夏夜夢公館,落進魔方天台,落到了西婭掌心內。墜落的星辰再也回不到它為自己編織的那片廣闊夜空了。


    朔言,他是唯一一個因為愛而向她獻祭的仲夏夜夢公館後裔,他的血是燙的,他的靈魂是溫暖的。


    這份溫暖足以讓她在世間一切殘忍麵前護住她尚未成年的孩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來自遠方的守護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沐雨落笙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沐雨落笙歌並收藏來自遠方的守護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