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環顧四周,心情微有好轉。


    黎莫的媒介是紙,他可以把最普通的紙張變成最致命的武器。紙原本就是個鋒利的東西,嶄新的紙張宛如刀刃,總在不經意間割裂皮膚。


    那些小紙人就像是主人精心製作出的布偶,它們在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你很幼稚。”夢背對著執事總結道,唇角則漾出了難以揣測的笑意。


    這一室的白與女孩緋紅的發絲形成了鮮明對比,就像是蒼白裏唯一的一點濃重色彩。


    黎莫有些不好意思,這副景象還是第一次被外人看到,平日裏如果有來客他都會讓它們藏起來,藏到縫隙裏。


    他也不想被外界知道裁決聖殿的最高執事黎莫性格像小孩子。


    在房門邊的牆壁上,夢發現了一張懸掛起來的肖像畫,雖然能明顯看出鉛筆與炭筆描繪的痕跡,但不難辨認歸屬者。那副故作嚴肅老練卻又處處透著稚氣的英俊臉龐正屬於黎莫。


    “那是蕭昨天畫的,他說想用我做練習畫技的……嗯……模特。”蕭曾經用過的怪異詞語黎莫猶豫一會才終於想起。說起來蕭繪製這張畫時曾引來不少同僚圍觀,就連途經旁側的絕影大人與汐大人也有刻意駐足觀看。


    “畫的很像,同你一模一樣。”夢不動聲色地沉吟著。


    煤球從主人懷裏跳到地麵上,分散成兩列的小紙人紛紛好奇地聚集過來,貓咪的形體比它們大幾倍,一隻黑貓和一群小紙人玩鬧在了一起。


    夢抬手自空間戒指裏取出一瓶紅酒,被禁錮在玻璃內部的液體微微晃動,表麵泛出了幽深的光澤。像那個紅發女孩一樣,散發著獨特的吸引力,又令人難以猜測,難以靠近。


    視線觸及到那瓶陳舊的紅酒後,黎莫有過一瞬間的恍惚。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紅酒的來曆,因為那都是他派小紙人送到幻夢聖殿門口的紅酒。


    五年前的“白夜”節日裏,他發現她隻喜歡在宴會上獨自一個人飲酒。在那個晝夜共存的日子裏,她隻飲那種酒。


    那酒名為塔斯特羅,艾維拉家族最古老的秘語裏譯為“風之語”。塔斯特羅自“白夜陷落之戰”以來隻供給王、繼承者以及汐,這是一種特賜的殊榮。汐很少會喝,但每一年的“白夜”之日,他會將那種貢酒放進宴會。


    塔斯特羅紅酒的庫存由黎莫親自掌管,單獨存放。每一年他都會在兩次節日裏各少投放三瓶,這個數目相對於總投放量微乎其微。一年餘出的6瓶他會分兩次不定時派遣小紙人送去幻夢聖殿。


    那是他一直固執守著的秘密。


    夢揮手在地麵上具現出兩個玻璃高腳杯,將深紅色的澄明酒液倒入杯內,在她開瓶的那一刻,酒液裏醉人的淺香也忽然彌漫開來。


    女孩手執兩杯酒來到了男人麵前。


    “為什麽送這個給我。”


    黎莫還沒來得及細思她取出塔斯特羅紅酒的原因,隨及聽到了夢十分肯定的一句疑問。


    “夢大人,我不懂您的意思。”他下意識用敬語否認。


    當這個秘密忽然從塵埃裏被人拾起,黎莫心底有驚慌,有心虛,更多的是被揭穿後的羞愧。但他不會輕易承認,更不會將他卑微的喜歡直接透露給她。


    “真是可憐。你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


    “你可以否認,但這個是鐵證。”


    夢一邊說著一邊攤開了掌心,她手裏站著一隻小紙人。它的腦袋整個是南瓜,南瓜上麵有一束卷曲的呆毛,那是南瓜柄。小紙人的眼睛是兩個桃心形,它的嘴巴輪廓參差不齊。看上去恐怖裏又帶著點小可愛。


    那隻小紙人此時耷拉著腦袋,紙做成的小身子不停抖動,它看了自己的主人一眼,桃心形的眼睛裏委屈到快要飆出淚。


    就在今天,它再次帶著主人的紅酒去幻夢聖殿,當場就被煤球製住,落進夢手裏,難怪從下午就失去了蹤跡。


    “夢大人……”黎莫欲言又止,神色也很窘迫。


    夢端著兩杯紅酒無聲貼近了眼前的男人,褐色眼眸裏的光輝就如同那酒液一般讓人難以猜測。


    “黎莫,你現在麵對我的這副模樣與五年前闖進幻夢聖殿時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同,你還是那個懼怕我又喜歡我的孩子,從沒變過。”


    “你隻會叫我夢大人,我站在你的麵前,你卻不敢同我對視。”


    “汐撫養你,教導你,給了你這個最高執事的尊位,你聽從他的一切安排,活在他的光環之下。就連你送來幻夢聖殿的禮物也是原屬於汐的東西。”


    “你以為不與我對視,限製我的讀心術我就猜不透你的心麽,你的秘密都寫在了你的臉上,用讀心術是在浪費我的本源力量。”


    夢每說出一句話,黎莫的麵色便蒼白一分,他緊抿住色澤淺淡的唇,心底裏想不到任何的反駁話語。就像傷口上的那層薄皮猛得被人撕裂,露出了血淋淋的本質。


    他最在意的人和最敬重的人。


    名為黎莫的男孩的確一直活在汐大人的光環之下。他每天看著汐與自己在意的女孩同進同出,看著他們談論自己根本無法插言的話題,他們有著共同的秘密,還能並肩戰鬥,他們之間的關係默契到汐隨便說兩個字她都能完全理解。


    嫉妒?不,最悲哀的事莫過於他根本沒有嫉妒的權利。


    夢原本就跟隨在汐身邊,隻有汐知道她的過往。她與汐、絕影共同存活了五百年,就像三隻別人不能理解的小怪物,任何人都無法插進他們中間。


    聖殿領主汐是在他父母亡故後唯一一個肯悉心照顧他的人,如同親父。為了回報汐的期待,他憑著自己的能力得到了裁決聖殿最高執事的位置,可他背後永遠會有一個叫做汐的男人。


    他不配嫉妒,所以隻剩下卑微。


    夢將其中一杯紅酒塞進黎莫手裏,又一根根將他的手指緊縛住高腳杯下端。


    “這樣卑微的你,永遠都無法同汐相比。拿好你的塔斯特羅紅酒,不要再捏碎了。”


    夢斂住眼眸,轉身走到落地窗前,不再去看身後的黎莫。


    主城薩諾蘭內部的風吟花粉霧霾已經全部褪去,天空恢複到一片陰沉,女孩緋紅的發絲表麵泛起一層微光。


    煤球跟隨著坐在主人腳邊,房間內陷入了一片靜寂。


    黎莫忽然執起那杯紅酒,仰頭一口悶入唇中。酸澀的,隻有一點點甜意。隱含著掙紮意味的眼神逐漸渙散,由一個點化作數千幻境,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夢魘裏。


    他不是很會喝酒,因為這一點時常會被下屬調笑。他們總說他過於年輕,他43歲,剛成年不久。可不知為什麽,他覺得自己在變老。


    或許多喝幾次就可以習慣。


    大多數時間他喜歡保持清醒,但這一刻他忽然什麽也不想管,隻想醉生夢死,放縱自己。


    黎莫扶住牆壁尋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那將是他今夜的歸宿。


    那些表情各異的小紙人仿佛感受到了主人意誌上的消沉,它們安靜地從各處走出,蹦蹦跳跳地落在了執事身上。


    這一切都是懲罰,是私自窺探幻夢聖殿的特定懲罰。


    神誌不清的間隙裏,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個由無數重幻境構建出的奇異世界裏,有著緋紅色短發的女孩就站在最上首,她的眼神幽深又沉寂。


    她步伐優雅地向他走來,撫摸著他的眼睛。


    她說:“你的眼睛很明亮,但今日之後,我要它為我而黯淡。”


    她做到了,那句話就像一句讖言。從她說出來的那一刻開始,就在不斷變成真實。


    她沒有抹除他腦海裏關於她的記憶,同時又施與他最痛苦的懲罰。


    她給予他兩個選擇,一是通告裁決聖殿,身敗名裂。二是保留記憶,聽從她的所有命令。


    作為最高執事,他沒有選擇。


    他的眼睛在初見她時最明亮,此後一直在黯淡,到現在,他不敢與她對視。


    他自己也在問自己。


    黎莫,這種卑微到塵埃裏的喜歡什麽時候才可以終止。


    什麽時候你才能徹底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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