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血色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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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江市郊外,南江省的心髒地帶,本該是萬物勃發的初夏時節,卻被一場徹骨的寒雨浸泡著。天空是沉甸甸的鉛灰色,雨絲冰冷、粘稠,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土腥和鐵鏽混合的氣息,不斷衝刷著被黃色警戒線粗暴撕裂開來的河灘地。


    警燈無聲地旋轉,紅藍兩色在濕漉漉的空氣和泥濘的地麵上投下變幻不定的光斑,像某種巨大而沉默的異獸在呼吸。空氣凝滯得如同固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重量,壓得人胸口發悶。荷槍實彈的警察們臉色比天色更陰沉,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外圍稀疏、竊竊私語的人群,將他們隔離開那片被死亡氣息浸透的區域。


    泥濘的中心,法醫老李蹲在塑料布鋪就的臨時平台上,動作精確得如同精密儀器。他戴著乳膠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撥開包裹物——那是一件被泥水浸透、顏色難辨的廉價女士風衣。風衣裏麵,是幾塊被粗暴肢解的、高度腐敗的人體組織,慘白的斷口邊緣肌肉翻卷,凝固的深褐色血跡與汙泥混在一起,觸目驚心。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腐敗氣味,即使隔著口罩,也如同實質的拳頭,狠狠砸進每一個靠近者的鼻腔和胃袋。


    老李的眉頭擰成一個解不開的死結,目光死死鎖定在包裹物內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他伸出鑷子,極其小心地,從汙穢的泥漿和凝固的血塊中,夾起了一樣小小的物件。那是一隻耳環,造型簡潔卻帶著某種奇詭的異域風情——銀質的彎月,細瘦、鋒利,彎鉤的尖端幾乎要刺破人的視線,邊緣處鑲嵌著幾粒細碎的黑色石頭,黯淡無光,如同凝固的、沒有星辰的夜空碎片。雨水衝刷著它,洗掉表麵的泥汙,反而讓那冰冷的銀光和詭異的黑點更加刺眼。


    “第五個了……”老李的聲音透過口罩傳出來,幹澀沙啞,仿佛聲帶也被這現場的絕望磨蝕了,“……第五個年輕姑娘。還是這東西。”他捏著鑷子的手微微發顫,將那枚新月耳環舉高了些,讓那冰冷的彎鉤暴露在慘淡的天光下。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困惑和難以言喻的寒意:“跟前幾個一樣…屍體組織被處理過,手法…粗糙,但又透著股邪性勁兒。腐敗程度和殘留的生理特征,跟之前的比對結果初步一致。最邪門的是…”他抬頭,目光掃過周圍幾張同樣凝重而壓抑的臉,“……她們的血,都像是被某種力量…抽幹了。一滴不剩。”


    現場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雨聲沙沙,落在雨衣上,落在泥濘裏,落在每個人心頭,像無數隻冰冷的手在抓撓。


    外圍警戒線被兩名穿著製服的年輕警察用力撐開一個口子。一前一後走進來兩個男人。前麵的男人身材高大挺拔,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深色西裝,外麵罩著件同樣質料的黑色風衣,肩頭和發梢已被雨水打濕,更添幾分冷硬。他麵容輪廓分明,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眼神沉靜,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掃過現場的每一個細節——泥濘、警燈、包裹物、法醫手中的耳環……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血腥背後的真相。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隻有一種磐石般的冷峻和掌控感。他就是陳默,省國安局的副局長。此刻,他是省裏派下來的特派員,是懸在這座城市上空最鋒利的劍。


    緊跟在他身後的男人,身形敦實,警用衝鋒衣的拉鏈隻拉到胸口,露出裏麵洗得有些發白的藏青色警服襯衫,領口甚至沾著點不知是油漬還是咖啡漬的痕跡。他頭發微亂,臉上刻著長期熬夜和風吹日曬留下的深刻痕跡,一雙眼睛卻像鷹隼般銳利,同樣掃視著現場,但目光更多停留在泥濘的腳印、外圍圍觀者的表情、以及警戒線設置是否合理這些細微之處。他正是臨江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隊長張強。一個在刑偵一線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老炮兒”。


    兩人一冷一熱,一靜一動,氣質迥異,卻又在無聲中形成一種奇特的互補與張力。


    張強幾步跨到老李旁邊,動作帶著刑警特有的利落勁。他微微俯身,盯著老李鑷子尖上那枚在雨水中閃著寒光的彎月耳環,粗糲的眉毛緊緊絞在一起,牙縫裏狠狠擠出幾個字:“媽的!又是這鬼東西!”他猛地直起身,環顧四周,目光掃過那些在雨幕中忙碌的勘查人員,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查!把這河灘方圓五裏,不,十裏!給我一寸一寸篦一遍!水裏、泥裏、岸上的草棵子!一隻耗子也別放過!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包裹’!”他的聲音在雨聲中炸開,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


    陳默沒有像張強那樣爆發。他沉默地走到那小小的證物袋旁,老李已將那枚新月耳環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陳默伸出手,沒有直接觸碰袋子,隻是隔著透明的塑料,用修長的手指,隔著虛空,極為緩慢地、描摹著那隻耳環的輪廓。那銀質的彎月冰冷、詭異,彎鉤的尖端仿佛帶著無形的倒刺,狠狠紮進他的視線。他的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


    就在這一瞬間,一股尖銳的、如同燒紅鋼針猛然刺入太陽穴的劇痛毫無征兆地襲來!陳默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他猛地閉了一下眼。黑暗的視野中,並非純粹的虛無,而是驟然爆開一片刺目的、灼熱的、純粹的金色!那金色並非光芒,更像是滾燙沸騰的液態金屬,洶湧澎湃,帶著一種古老而蠻橫的生命力,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感知。在那純粹而暴烈的金色海洋深處,似乎有無數扭曲的、無聲哀嚎的模糊麵孔一閃而逝,又被那金色徹底吞噬、融化。


    劇痛來得快,去得也快。陳默重新睜開眼,眼神比剛才更加幽深冰冷,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額角滲出一點細微的汗珠,瞬間被冰冷的雨水帶走。


    “陳局?”張強敏銳地捕捉到了陳默那一瞬間的異樣,側頭投來詢問的目光,帶著刑警特有的警覺。


    “沒事。”陳默的聲音毫無波瀾,聽不出絲毫剛剛經曆過劇痛的痕跡。他放下手,目光離開證物袋,轉向張強,語氣是純粹的工作指令,冰冷、高效,“張隊,你剛才的部署沒問題。另外,重點方向:一,所有受害者失蹤前最後出現的地點、接觸的人,交叉對比,尋找重合點,尤其是與這種耳環相關的線索,飾品店、網店、特定區域風俗文化,都別放過;二,失蹤地、拋屍地附近的監控,包括民用、交通、治安,無論多模糊,全部過篩;三,排查近期所有有前科的、特別是涉及人口販賣、暴力傷害、組織賣淫的團夥成員活動軌跡。尤其是……”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那些看似與本案無關,但近期突然變得特別‘老實’、或者突然‘闊綽’起來的。”


    “明白!”張強重重點頭,眼神銳利,“重點就是那些‘裝孫子的’和‘暴發戶’!”


    陳默的目光再次掃過那枚躺在證物袋裏的新月耳環,那冰冷的彎鉤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中映出一點微光:“這耳環,是挑釁,也是標記。凶手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們,他還在繼續,他無所顧忌。”


    他抬起頭,望向灰蒙蒙的、仿佛永無止境的雨幕盡頭,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穿透雨簾的寒意:“我們麵對的,不是孤狼,是一張網。一張盤踞在這座城市陰影裏的網。”


    雨,依舊冰冷地下著。那枚新月耳環,在證物袋裏,散發著無聲的、致命的誘惑與詛咒。


    ***


    市局刑偵支隊,重案大隊會議室。


    空氣凝重得如同凝固的瀝青,混雜著劣質茶葉的苦澀、香煙的焦油味,以及一股驅之不散的、屬於高強度腦力運轉後的疲憊氣息。煙霧繚繞,頂燈慘白的光線努力穿透渾濁的空氣,投射在掛滿整麵牆的受害者照片、錯綜複雜的關係圖、以及密密麻麻標注著時間、地點、疑點的巨大地圖上。五張年輕女性的照片並排釘在中央,她們的笑容在冰冷的案情分析板前顯得格外刺眼和脆弱。每個人的照片下方,都用紅色記號筆標注著一個相同的、令人心悸的符號:一枚手繪的、彎鉤鋒利的新月耳環。


    張強站在地圖前,布滿血絲的眼睛像鷹隼般掃過上麵一個個被紅圈標記的地點——失蹤現場、拋屍現場、受害者住所、工作地點……他手裏捏著的激光筆紅點,如同焦躁不安的困獸,在地圖上瘋狂跳躍、遊移,最終狠狠戳在城西一片被密集紅圈覆蓋的區域。


    “看這兒!城西,老工業區!”張強聲音沙啞,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和熬夜後的疲憊,“五個姑娘,最後被監控拍到的身影,三個在城西!另外兩個,失蹤前三天內,手機信號最後消失的基站,覆蓋範圍也他媽包括城西!”


    他猛地轉過身,布滿胡茬的下巴緊繃著,目光銳利地掃過會議桌旁圍坐的專案組核心成員。其中幾個年輕的刑警,臉色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有些發青。


    “城西那片地方,亂!棚戶區、廢舊工廠、小作坊、地下賭檔、半公開的窯子窩……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張強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像砸在桌子上,“‘四海幫’那群雜碎,這幾年就在那片當土皇帝!收保護費、放高利貸、控製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他們老大,趙老四,就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拐賣人口、逼良為娼,哪件缺德事少得了他?”


    他“啪”地一聲,將一疊厚厚的卷宗摔在會議桌上,灰塵在燈光下飛揚。“看看!就去年,我們費了多大勁,才抓了他一個手下,罪名是組織強迫賣淫!結果呢?關鍵證據莫名其妙‘丟失’!證人臨時翻供!最後就判了個不痛不癢的三年!還他媽是監外執行!誰在裏麵搞的鬼?!”


    張強的手指,因為極度的憤怒和無力感而微微顫抖,指向會議室角落裏一個一直沉默坐著、穿著便裝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是市局法製科的老資格,姓王,此刻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撚著鋼筆帽,避開了張強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目光。


    “還有!”張強根本不打算放過任何細節,他的紅點激光猛地跳到地圖上一個不起眼的街角,“第一個受害者,林曉梅!她最後出現的那個路口,治安監控!按記錄本上寫的是‘設備例行維護,數據未保存’!真他媽巧!維護時間就在她失蹤後不到一小時!”他的目光刀子般刮過另一個坐在角落、負責技偵監控調取的年輕技術員。那技術員臉色瞬間煞白,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辯解什麽,但在張強那幾乎要殺人的目光下,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第二個拋屍點,城東河灘!”張強的激光點又猛地跳到地圖另一邊,“發現屍塊的前一天晚上,巡河隊的記錄顯示一切正常!可老子今天親自去問了當晚值班的老劉頭!他說他那天晚上肚子疼得厲害,臨時跟人調了班!接他班的是誰?是治安支隊那邊臨時派來‘幫忙’的一個‘新人’!老劉頭連那人叫啥都不知道!”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水杯嗡嗡作響,“這是巧合?一個接一個?當我們是三歲小孩?!”


    會議室裏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張強粗重的喘息聲和牆上掛鍾秒針走動的“哢噠”聲格外清晰。那枚紅色的激光點,像一顆凝固的血珠,死死釘在地圖上城西那片混亂的區域。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被無聲地推開。陳默走了進來。他沒有穿白天的西裝風衣,換了一件質地柔軟的深灰色高領羊絨衫,外麵罩著件同色係的開司米開衫,整個人看起來少了些白天的鋒銳,多了幾分內斂沉靜的書卷氣。但那雙眼睛,在略顯疲憊的眉宇下,依舊深不見底,如同蘊藏著寒冰的深潭。


    他沒有看任何人,徑直走到會議桌主位坐下,將手裏拿著的一個平板電腦輕輕放在桌上。他的動作很輕,卻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張隊分析的方向,基本正確。”陳默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下了會議室裏所有的雜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城西,四海幫,內鬼配合,是當前最可能的框架。”他的手指在平板電腦屏幕上滑動了幾下,調出一份加密文件。


    “這是省廳技術處剛恢複的部分被刪除數據,來自第二個受害者手機雲端一個隱藏很深的加密日記本。”陳默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張強臉上,“她提到過,在失蹤前一周,被一個自稱‘星探’的男人搭訕,地點就在城西‘藍調’酒吧後巷。她提到那個男人有個很特別的習慣——左手小指戴著一枚很粗的銀色骷髏戒指。”


    張強的眼睛瞬間瞪大:“骷髏戒指?趙老四那個最得力的打手,外號‘刀疤’的混蛋!左手小指就常年戴著個狗屁骷髏戒指!囂張得很!錯不了!”


    “很好。”陳默微微頷首,目光轉向那個臉色煞白的監控技術員,“小劉。”


    技術員渾身一激靈,條件反射般猛地站起來:“到!陳局!”


    “拋屍現場外圍,三公裏外,有一個私營加油站,門口有個對著公路的民用攝像頭。”陳默的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位置很偏,但角度正好能覆蓋部分通往河灘的岔路。受害者衣物碎片被發現後的第二天,那個攝像頭拍到了一輛沒有懸掛後牌照的銀灰色老款麵包車,在淩晨三點十七分經過,駛向河灘方向。車身右側後輪擋泥板,有撞擊變形痕跡。”


    技術員小劉的臉徹底沒了血色,嘴唇哆嗦得更厲害了:“陳…陳局…我…這個監控點…我…我漏查了…我…”


    “不,你查到了。”陳默打斷他,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在原始排查記錄裏,你標記了這個攝像頭並初步調取了數據。但這份記錄,在匯總上報的最終電子版裏,被刪除了。”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落在技術員臉上,沒有絲毫質問,卻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壓迫感,“原始記錄還在你的個人加密工作盤裏,對吧?備份時間是案發後第三天淩晨兩點零五分。”


    小劉的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額頭上的冷汗瞬間湧了出來,眼神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和被徹底看穿的絕望。


    陳默不再看他,目光轉向那個一直低頭撚著鋼筆帽的法製科老王:“王科長。”


    老王身體明顯一僵,緩緩抬起頭,臉色灰敗,眼神躲閃。


    “去年四海幫那個強迫賣淫案,關鍵證物‘丟失’前,最後經手人是你的外甥,當時在市局物證中心實習。”陳默的語氣沒有任何起伏,隻是在陳述事實,“他當時的女朋友,在案發後三個月,收到了一筆來源不明的‘海外親戚贈與’,正好夠付清她看中那套房子的首付。”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老王瞬間變得死灰的臉,“而你,王科長,上個月剛還清了你兒子在澳城賭場欠下的最後一筆高利貸。放貸的,是四海幫下屬的一個財務公司。”


    “噗通”一聲,老王手裏的鋼筆掉落在桌麵上,滾了幾圈。他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癱軟在椅子裏,麵無人色。


    會議室內一片死寂,落針可聞。恐懼和震驚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蔓延過每一個人的脊背。內鬼!而且不止一個!就在他們身邊!就在這代表著正義的警徽之下!


    陳默的目光最後落在張強身上,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清晰地映出對方眼中熊熊燃燒的怒火和冰冷的殺意。他輕輕叩了叩桌麵,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砸進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裏:


    “網,已經浮出水麵了。四海幫是爪牙,內鬼是喉舌。但真正掌控這張網,能讓趙老四這種亡命徒俯首帖耳,能讓王科長這樣的老警察鋌而走險的……”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如刀,掃過在場每一個人驚疑不定的臉,“……必然是一條隱藏更深、能量更大的‘魚’。一個我們內部,位置足夠高的人。”


    “現在,”陳默站起身,那股屬於特派員的、不容置疑的權威感瞬間彌漫開來,“目標明確:四海幫,趙老四,刀疤。盯死他們,拿到他們與內鬼勾結、與本案相關的鐵證!同時,省廳的獨立調查組會跟進內部問題。記住,”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行動必須快!準!狠!在我們找到那條‘大魚’之前,別讓他有機會……收網滅口!”


    “是!”張強第一個吼出來,眼中凶光畢露。


    “是!”其他成員也如夢初醒,紛紛應聲,聲音裏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風暴的中心,正從這片被陰雨籠罩的城市深處,悄然凝聚。


    ***


    城市的另一端。夜已深沉,窗外的霓虹隻剩下疲憊的殘光,在厚厚的窗簾縫隙裏投下幾道模糊的、不斷變幻的色塊。


    林薇穿著柔軟的米白色家居服,蜷腿坐在客廳寬大的米白色布藝沙發上。客廳的燈光調得很暗,隻留了沙發旁一盞落地燈,散發著溫暖柔和的橘黃色光暈。巨大的液晶電視屏幕無聲地閃爍著,正在播放一部電視連續劇《青史為鑒》,光影在她沉靜姣好的側臉上流淌。她手裏捧著一杯冒著嫋嫋熱氣的花草茶,幾片玫瑰花瓣在清澈的水中緩緩舒展沉浮。


    她的目光似乎落在屏幕上,又似乎穿透了屏幕,落在更遙遠、更不可知的地方。客廳裏異常整潔,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秩序感,每一件物品都擺放得恰到好處,纖塵不染,與陳默書房裏那種堆滿卷宗、略顯淩亂卻充滿人氣的氛圍截然不同。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橙花精油香氣,清新、寧神,卻隱隱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清冷。


    電視屏幕的光影無聲變幻。突然,林薇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顫。杯中的茶水漾開一圈微小的漣漪。她秀麗的眉頭微微蹙起,並非因為電影情節,而是一種源於身體深處、毫無征兆的悸動。一股難以言喻的微弱暖流,毫無預兆地從心口的位置悄然升起,轉瞬即逝,快得如同錯覺。那感覺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來自血脈深處的共鳴。


    她放下茶杯,動作依舊優雅。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轉向沙發旁矮櫃上擺放著的一個原木色相框。相框裏鑲嵌著一張她和陳默的合影。照片是在某個湖邊拍的,陽光很好,她的笑容溫婉,陳默難得地放鬆了冷峻的嘴角,手臂自然地環著她的肩膀。那時的他,眼中還帶著未曾被太多黑暗浸染的、相對明亮的銳氣。


    林薇伸出白皙纖細的手指,指腹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眷戀的溫柔,撫過照片中陳默的臉龐。她的指尖停留在照片中陳默心髒的位置,隔著冰冷的相框玻璃,久久不動。橘黃色的燈光柔和地籠罩著她,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掩去了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極其複雜難辨的情緒——那裏麵有擔憂,有深沉的眷戀,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仿佛洞悉了某種正在迫近的、巨大波瀾的幽深。


    窗外,城市的夜依舊喧囂,又似乎死寂一片。那枚被陳默隔著證物袋描摹過的、染血的銀色新月耳環,仿佛帶著詛咒的寒意,無聲地懸在臨江市的上空,也在林薇此刻異常寧靜的心湖裏,投下了一絲冰冷而神秘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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