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霞峰的霧,一如既往的清冷。


    蘇清雪的洞府內,卻比淵下的寒冰,還要冷上三分。


    她跌坐在蒲團上,方才那強撐的鎮定,如退潮般消失無蹤,隻剩下劫後餘生的劇烈心悸。


    “嗡……”


    神台之上,那顆她引以為傲,光華璀璨的“太上忘情”道心,此刻竟真的浮現出一道清晰的裂痕。


    絲絲縷縷的黑氣,正從那裂痕中逸散而出,那是心魔的具象。


    是恐懼。


    是她修行以來,從未體會過的情緒。


    她伸手,想要撫平那道裂痕,指尖卻在不住地顫抖。


    他還活著。


    那個三年前,被她、被整個瑤光聖地視為螻蟻的廢人,不僅沒死,反而化作了深淵的主宰。


    他用一種她無法理解,更無法抗拒的方式,將他的意誌,如一根毒刺,紮進了瑤光聖地的心髒。


    而葉凡,那個被所有人視為英雄的少年,不過是那根毒刺上,塗抹的第一滴毒藥。


    他甚至懶得隱藏。


    那最後自葉凡神魂深處透出的一縷氣息,不是挑釁,而是宣告。


    他在告訴她,蘇清雪,你看,你所在意的,你所守護的,在我眼中,不過如此。


    我可以隨時,用最優雅的方式,將它踩得粉碎。


    “嗬……”


    蘇清雪的喉間,發出一聲破碎的、近乎自嘲的輕笑。


    她忽然覺得,三年前那個在瑤光大殿上,狂笑著投入深淵的顧長夜,是仁慈的。


    因為他至少給了所有人一個反應的時間。


    而現在這個,藏在無盡黑暗之後,用天命之子做棋,用聖女道心做局的顧長夜,才是真正的……魔鬼。


    ……


    葉凡自無光之淵生還,並帶回陰凝草的消息,如一場風暴,在短短半日之內,席卷了整個瑤光聖地。


    外門弟子們,炸開了鍋。


    “聽說了嗎?那個劈了三年柴的葉凡,一步登天了!”


    “何止啊!我聽說他被聖女大人破格收入雲霞峰,成了內門弟子!住的地方,就在聖女洞府旁邊!”


    “真的假的?那豈不是和聖女做了鄰居?這……這是什麽潑天的福氣!”


    曾經對葉凡不屑一顧的趙師兄,此刻正縮在人群角落,聽著這些議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他想起那日葉凡看他的眼神,那一個冰冷的“滾”字,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腦門。


    他似乎……錯過了一個抱上大腿的絕佳機會。


    內門弟子們,則更多的是震驚與不解。


    “無光之淵,金丹進去都九死一生,他一個煉氣期,憑什麽?”


    “毅力?氣運?我看不見得。此事,怕是有些蹊蹺。”


    “噓……慎言!這可是聖女親自定下的事,你想質疑聖女的眼光嗎?”


    議論聲最終都會被壓下,但懷疑的種子,卻在更多人的心中種下。


    瑤光主峰,掌門大殿。


    白發蒼蒼的掌門洛雲仙,聽完柳月兒聲情並茂的匯報,撚著胡須,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善。於絕境中求生,於不可能中尋得一線生機,此子心性、毅力、氣運,皆為上上之選。當賞!”


    他看向下方並肩而立的蘇清雪與葉凡,目光溫和。


    “葉凡,你想要什麽賞賜?丹藥,法寶,功法,皆可自選。”


    葉凡垂首,姿態恭敬,聲音卻不卑不亢:“弟子不敢求賞。能為宗門分憂,是弟子的本分。”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引得殿內幾位長老頻頻點頭。


    洛雲仙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好一個不驕不躁。清雪,你收了個好弟子啊。”


    蘇清雪微微頷首,神色清冷如舊,沒有說話。


    隻有她自己知道,垂在袖中的玉手,指甲早已深深刻入了掌心。


    看著眼前這“師慈徒孝”、“宗門和睦”的景象,她隻覺得無比的諷刺。


    像是在看一出,由顧長夜親手導演的、無比荒誕的滑稽戲。


    而她和葉凡,就是戲台上那兩個戴著麵具,身不由己的小醜。


    ……


    最終,葉凡沒有要任何實質性的賞賜。


    他隻求,能在雲霞峰尋一處僻靜之地,安心修行。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更彰顯了他堅定的向道之心。


    於是,他被安排在了雲霞峰靈氣最充裕的地段,一座緊鄰著蘇清雪洞府的精致小院。


    夜。


    月華如水。


    葉凡盤坐在自己的新屋裏,卻沒有半分修煉的心思。


    他看著窗外不遠處,那座被雲霧與禁製籠罩的聖女洞府,眼神陰鷙得能滴出水來。


    他知道,自己被監視了。


    那個女人,蘇清雪,她一定察覺到了什麽。


    她將自己放在身邊,就像養了一隻蠱蟲,既想利用,又怕被反噬。


    “顧長夜……”


    葉凡在心中,再一次咀嚼著這個名字。


    你到底,想做什麽?


    你將我從地獄裏撈起,又親手推上這個看似風光,實則危機四伏的舞台,究竟是為了什麽?


    他想不明白。


    這種被人掌控一切,卻又看不透對方目的的感覺,比殺了他還難受。


    就在他心煩意亂之際,神魂深處,那枚黑色的“冥淵之種”,忽然微微一顫。


    一股冰冷的、不屬於他的意念,悄然浮現。


    【她怕了。】


    【一個女人的恐懼,是比她的愛意,更有價值的東西。】


    【繼續,讓她怕。】


    這意念,沒有半分感情,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又像是在下達一道命令。


    葉凡的身體猛地一僵。


    這是……顧長夜在通過這枚種子,與他“對話”?


    無邊的屈辱感,讓他幾欲發狂。


    他就像一個提線的木偶,連自己的思想,都成了對方可以隨意窺探的後花園。


    而此時,另一邊。


    蘇清雪的洞府內,她同樣一夜未眠。


    她盤膝而坐,試圖靜心,驅散那道心魔。


    可她越是集中精神,那道黑色的身影,那雙帶著戲謔笑意的眼眸,就越是清晰。


    她甚至能感覺到,就在不遠處的那座小院裏,有一雙眼睛,正透過那個叫葉凡的軀殼,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她此刻的狼狽。


    這種感覺,讓她如芒在背,坐立難安。


    終於,她睜開眼,放棄了無用的抵抗。


    她走到窗前,看著葉凡小院的方向,眸光複雜。


    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既然他想玩,那她就陪他玩下去。


    她倒要看看,這個昔日的未婚夫,如今的深淵之主,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


    歸墟,萬骨冥都。


    通天塔頂,顧長夜慵懶地靠在白骨王座上,輕輕晃動著手中一杯猩紅如血的“魂釀”。


    麵前的死氣水鏡中,清晰地倒映著兩幅畫麵。


    左邊,是葉凡在屋內壓抑著怒火,青筋暴起的樣子。


    右邊,是蘇清雪站在窗前,神色冰冷,眸中卻藏著一絲決然的模樣。


    “主上。”魏燎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後,單膝跪地,“您布下的棋子,似乎……各有想法。”


    “有想法,才好玩。”


    顧長夜輕笑一聲,將杯中魂釀一飲而盡。


    “一頭隻會憤怒的野狗,一個自作聰明的女人……他們越是掙紮,這盤棋,才越有意思。”


    他站起身,走到塔邊,俯瞰著下方那座已經初具規模的、猙獰而壯闊的亡者之城。


    數以萬計的亡魂,正在魏燎的指揮下,如最精密的零件般運轉,開采、搬運、建造。


    整個歸墟,都充滿了新生般的活力。


    “魏燎。”


    “末將在。”


    “傳令下去,‘工部’的進度,可以再快一些。”顧長夜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格外悠遠,“等我把瑤光聖地這座‘舊房子’拆了,總得有個寬敞點的地方,安置我的……戰利品。”


    魏燎心頭一凜,垂首應道:“遵命!”


    顧長夜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遠方。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無盡的黑暗與空間,落在了那座雲霧繚繞的仙山之上。


    他能清晰地“看”到,在那座山上,兩顆因他而起的棋子,正在黑暗中,彼此對峙,互相警惕。


    一男一女。


    一個,是他親手種下的毒。


    一個,是他即將采擷的果。


    顧長夜的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近乎於殘忍的微笑。


    “慢慢玩吧。”


    “別著急。”


    “畢竟,這永夜,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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