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味苦澀的氣息在暖閣裏彌漫,混著炭火烘烤出的幹燥暖意,卻驅不散那股無形的沉重。


    裴寂靠在厚實的引枕上,臉色蒼白得如同窗外未化的積雪,唇色淡得幾乎透明。


    深陷的眼窩下是濃重的青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沉悶的嘶鳴,仿佛破舊的風箱在艱難拉扯。


    洛昭寒坐在床榻邊的繡墩上,手裏端著一碗剛溫好的藥,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緊蹙的眉頭。


    “裴大人,藥……”


    她聲音放得極輕,試圖將藥碗遞到他唇邊。


    裴寂的目光卻越過那碗深褐色的藥汁,落在對麵窗欞投下的天光上。


    那眼神空洞了一瞬,隨即被一種沉甸甸的凝重取代。


    他猛地抬手,不是去接藥碗,而是用盡全身力氣,一把掀開了蓋在腿上的錦被.


    “裴大人!”洛昭寒驚呼出聲,藥碗差點脫手。


    裴寂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決絕。


    他無視了身體的抗議和洛昭寒的勸阻,雙腳落地時,膝蓋猛地一軟,高大的身軀劇烈地晃了一下,仿佛隨時會栽倒。


    他死死咬住下唇,齒間嚐到一絲腥甜,才勉強穩住身形。


    他喘息著,一步,一步,繞過床榻,走向洛昭寒對麵的那張圈椅。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踩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翻攪,踩得洛昭寒的心也跟著揪緊。


    她下意識想上前攙扶,卻被他一個執拗的眼神製止。


    終於,他重重地跌坐進圈椅裏,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整個人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裏衣的後背已被冷汗浸透,緊貼在皮膚上。


    “昭寒……”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如今的朝堂,已非太子殿下在時了。”


    洛昭寒的心猛地一沉,端著藥碗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裴寂閉了閉眼,似乎在積蓄最後一點力氣,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冰冷的清醒:“太子薨逝,東宮空懸。陛下之心,深不可測。”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不立儲,不表態。睿王在朝中廣結黨羽,聲勢日隆,陛下視若無睹;晉王在賞花宴上那般放肆,行跡近乎逼宮,陛下亦隻作不知!”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牽動肺腑,引發一陣劇烈的嗆咳。洛昭寒立刻放下藥碗,想上前,卻再次被他抬手製止。


    他用手背狠狠抹去唇邊的濕意,眼神卻越發銳利如刀:


    “他把我放在皇孫身邊,名為輔佐,實為枷鎖,也是試探,試探我的忠心,試探我的能力,更試探朝中各方勢力的反應!”


    “他放任睿王坐大,默許晉王跋扈,卻將年幼的皇孫推至風口浪尖。這盤棋,陛下是執棋者,他冷眼旁觀,任由我們在下麵廝殺!”


    裴寂的目光死死鎖住洛昭寒:“昭寒,你看明白了嗎?這就是我如今的處境。前有猛虎,後有豺狼,腳下是萬丈深淵!退?退一步便是粉身碎骨!進?每一步都踩在刀尖火海之上!我裴寂早已身陷局中,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節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暴起:“可我不甘心!不甘心隻做一顆被隨意撥弄的棋子!不甘心讓太子殿下托付的江山社稷,落入豺狼之手!不甘心讓褚老對我的期許,付諸東流!更不甘心讓這天下黎民,再陷動蕩之苦!”


    “所以,我隻能走下去。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都需殫精竭慮!”


    “昭寒,你可知圍棋之道?”他問,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棋局之上,步步殺機。有時,看似四麵楚歌,十麵埋伏,生機斷絕。但真正的棋手,絕不會坐以待斃。”


    他的指尖在空中虛點,如同落下無形的棋子:“每一次看似被迫的應對,每一次看似無奈的退讓,都可能是暗藏玄機的伏筆!每一次對弈,都是在試探對手的底線,也是在為自己布局!”


    “陛下在試探我,睿王在試探我,晉王也在試探我。他們都在等,等我出錯,等我崩潰,等我成為他們棋局上的祭品!”


    “可我裴寂,偏要在這絕境之中,為自己做活!”他猛地加重了語氣,鏗鏘有力,“我落下的每一子,無論主動還是被動,無論看似多麽微不足道,都必定有其用意!我要讓他們知道,我裴寂,不是任人宰割的魚肉!即便身處萬難,我也要在這死局之中,為自己殺出一條活路!”


    “我不怕死。自踏入這漩渦中心,我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我怕死得毫無價值!怕辜負了太子殿下臨終托付的信任,怕愧對褚老如山的恩情,怕讓這天下蒼生,再看不到一絲清明!”


    這番話耗盡了他最後的氣力。


    他重重地靠回椅背,臉色慘白如紙,唯有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燃燒著不屈。


    暖閣裏陷入一片死寂。


    許久,裴寂的目光緩緩移開,落在洛昭寒一直放在小幾上的藥碗上。


    他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重新聚焦在洛昭寒臉上。


    “昭寒,那日在密道之中,你曾提及‘前世’……”


    洛昭寒的心驟然一緊。


    裴寂的目光捕捉著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聲音輕緩:“這些時日,我反複思量,輾轉難眠。若你所言非虛,若那所謂的‘前世’,並非虛妄。那麽……昭寒……”


    “若你的前路,亦如我這般荊棘遍布,步步驚心……”


    “若你我的命運,本就糾纏難解,休戚相關……”


    裴寂的目光緊緊鎖住她驟然睜大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落下:


    “我裴寂無論如何,也絕不忍心讓你獨自一人,去承擔那未知的風雨飄搖。”


    “我不忍獨行。”


    最後四個字,輕若歎息,卻重如泰山。


    洛昭寒徹底僵在原地。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暖閣裏,燭火輕晃,將兩人沉默的身影拉長,投在冰冷的牆壁上。


    窗外,夜色如墨,深不見底。


    那碗被遺忘在角落的涼藥,苦澀的氣息似乎都被炭火烤得更濃了些。


    窗外風聲漸歇,隻剩下一片壓抑的沉寂,沉甸甸地壓在兩人之間。


    裴寂沉重的喘息聲終於漸漸平複下來,他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蒼白的麵孔在燭光下如同一張揉皺又攤開的舊宣紙。


    他的眼睫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


    是了。是她。


    洛昭寒依舊安靜地坐在那裏,維持著方才的姿勢。


    裴寂的心口被狠狠一撞。


    過去他不敢,是因為前方是萬丈深淵,是血海滔滔,他怕自己這泥足深陷之人,會將她一道拖入那萬劫不複的黑暗。


    他隻能將那份洶湧的心意死死摁在深處,如同鎖住一頭猛獸。


    然而此刻,他怕來不及!怕她還不曾真正明白!


    “洛昭寒!我喜歡你!”


    孫洪雷那句話,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他那顆本就搖搖欲墜的心上。


    那份在井底險些將他吞噬的情緒,此刻如同複燃的死火山,帶著更灼熱的力量轟然噴發。


    他再也不想隱藏。再也不能忍受。他也要那光明正大的表達。哪怕一次!


    裴寂猛地吸了一口氣。


    雙臂撐在扶手之上,幾乎是強硬地將自己往前牽引,以一種傾盡全力的姿態,牢牢地對上了洛昭寒的視線。


    在洛昭寒驚愕的注視下,他開了口:


    “昭寒……方才所言種種,皆為朝堂大勢,是我裴寂身處其境,避無可避之局。”


    他頓住了。


    窗外無聲的雪,仿佛都凝滯了。


    “然而,今日我鬥膽,拋開一切所謂身份、所謂前路、所謂危局……”


    裴寂那從來鎮定的聲線,此刻竟染上了顯而易見的緊繃和忐忑。


    “隻想與你說一句……與此刻坐在這裏的洛昭寒……說一句無關大局的話。”


    裴寂狠狠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銳的痛楚逼迫自己穩住心神,逼迫自己將心意清晰吐出:


    “我……心悅於你!”


    “洛昭寒!”


    洛昭寒隻覺得自己的腦海“嗡”的一聲,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


    臉頰和耳根不受控製地發燙,那溫度燎原般蔓延開來。


    思緒像被投入滾沸油鍋的亂麻,徹底攪散了所有冷靜和理智。


    她甚至忘了呼吸,忘了身在何處!


    她想垂下眼睫,躲避裴寂那過於熾熱的目光,身體卻仿佛被釘住。一股強大的牽引力讓她無法移開視線。


    手指用力得指節泛白,等待著……那幾乎能想象到的卻不知該如何應對的後話。


    然而,什麽都沒有了。


    時間在暖閣裏仿佛被無限拉長。


    裴寂維持著那向前傾身的姿態,胸膛劇烈起伏,薄唇緊抿,唇線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他沒有再說下去。


    如同一個將全部家當孤注一擲地押上賭台的賭徒,在揭盅的刹那,隻剩下等待命運宣判的茫然和恐懼。


    這份長久的沉默裏,凝固著翻江倒海般的複雜情緒。


    他怕自己方才情急之下的告白過於唐突激烈,會驚嚇到她。


    他生怕自己詞不達意,生怕那些在他心底洶湧了千回百轉的感情,出口竟如此蒼白而笨拙!


    生怕無法讓她明白,那份心意是何等沉重而純粹!


    一點微小的如同星火的溫暖記憶,悄然從裴寂心底最深處亮。


    那是密道之中。


    當他耗盡了所有力氣,連意識都即將消散之際,是她的聲音將他拉回,是她那雙原本冰冷的手,在那一刻,毫不猶豫地回抱住了他幾乎倒下的身軀。


    那份毫無保留的依賴和回應,那身瞬間傳遞過來的溫熱觸感和力量,像一滴滾燙的蠟油,瞬間融穿了所有的硬殼與冰冷。


    那份短暫卻無比清晰的擁抱,那份被回應、被支撐、被全然接納的瞬間,如同黑暗深淵裏驟然亮起的火炬,給予了他此刻豁出一切的底氣。


    他的勇氣,並非憑空而來。


    洛昭寒僵坐了許久。


    那“心悅於你”四個字,如同投入平靜湖心的巨石,在她心底掀起的滔天巨浪仍未平息。


    臉頰的紅暈不僅未褪,反而在長久無聲的沉默中被無形的熱度烘烤得越發滾燙。


    暖閣裏靜得連炭火爆裂的聲音都仿佛消失,隻剩下她自己那如同擂鼓般無法抑製的心跳。


    噗通、噗通……


    那份被攪得天翻地覆的緊張和巨大心跳聲帶來的壓迫感,終於在她幾乎無法忍耐之際,猛地一咬牙,鼓足了全身的勇氣。


    她霍然抬起眼瞼,帶著一種近乎自投羅網般的決然,再次迎向對方的目光。


    入眼,卻是讓她驟然一愣的景象。


    裴寂依舊維持著那傾身向前想要靠近她卻又力竭僵住的姿態。


    這姿態,本身便已完全拋卻了他慣有的挺拔疏冷。


    他整個人幾乎是從那張雕花圈椅上滑了下來。


    脊背不再挺直,而是被一種近乎脫力的沉重牽扯著,微微向前塌下。


    頭也低垂著,下頜線緊緊繃著,顯出一種從未在他身上出現過的卑微姿態。


    那張蒼白病弱的麵容,依舊在燈影下顯得無比脆弱,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然而,當洛昭寒的目光撞入他那雙眼眸深處時,她看到了。


    在那深潭般的眼底,所有的虛弱、疲憊、驚惶、忐忑……都在那雙仰視著她的眼眸深處,被一種更純粹的光芒所凝聚,熊熊燃燒。


    “裴大人……”


    洛昭寒輕啟朱唇,嗓音低沉而沙啞,透露出一絲濕潤。


    裴寂目睹了洛昭寒眼中閃爍的淚花,心中一驚,忙不迭地顫抖著聲音急切地說:


    “洛小姐,你無需回答我的話,是我的錯,我過於急切,過於冒昧無禮。”


    裴寂向洛昭寒伸出手去,然而,之前他還能在迷失心竅之際輕撫洛昭寒的臉頰,而此刻卻再也沒有任何借口。


    他的手臂懸停在半空,內心懊悔至極,不料就在此時,洛昭寒竟然輕輕地俯身,將溫潤的臉頰輕輕地貼合在了裴寂的掌心。


    時間仿佛在這一刹那凝固了。


    溫暖的房間裏,燭光搖曳,兩顆心在這一刻激烈地跳動。


    裴寂內心波濤洶湧,不敢有絲毫動作,直到洛昭寒在他的掌心輕輕蹭了蹭,那柔軟而溫熱的麵頰上滑落了一滴晶瑩的淚水。


    裴寂目睹此景,心中的愛意再也無法抑製,他輕柔而又虔誠地替洛昭寒拭去淚珠。


    這一刻,除了滿腔的喜悅,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榮耀。


    “洛小姐,我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得以承受您的青睞。”


    洛昭寒淚眼婆娑,輕輕地搖搖頭。


    她才是那個該說這句話的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鬥白蓮,撕渣男,傍上權臣查案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月墨貓玄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月墨貓玄並收藏鬥白蓮,撕渣男,傍上權臣查案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