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殿沉重的檀木門無聲滑閉,將殿外彌漫的天地靈氣隔絕在外,如同隔絕了另一個喧騰躁動的世界。


    蘇三盤膝坐於冰冷的玉髓蒲團之上,並未立即沉浸於搬運那遲滯的丹氣。他抬眼望去——素簡的殿堂內,僅一桌一壺兩盞,牆上懸一幅墨色蒼茫的《寒山問道圖》。道圖右下角的墨漬不知何時凝成玄成子三個篆字,無聲訴說此地的歸屬。這裏與其說是靜室,不如說是掌門的私寮。玄成子臨去前留下“內殿清靜”二字,這被特意開啟的內殿禁製,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態度。


    桌上兩盞青瓷茶杯嫋嫋騰著白氣。一盞已空,是玄成子留下的痕跡。另一盞斟滿澄淨碧透的靈液,清澈見底,隱有靈光浮動。蘇三探指虛點盞沿,一縷細微的神念透入靈液。茶液毫無反應,純淨得不染纖塵,唯有一股平和溫潤的中和靈氣滋養著探入的神念。


    藥性至純,溫和無瑕。卻非他此刻所需。


    掌門的用意在杯中已是昭然:他要的是一個沉得下心、穩得住神的弟子,一個能體察其意誌、明白“靜氣潛修即是此時上策”的門人。


    蘇三的視線投向那副《寒山問道圖》。冰崖孤鬆旁,道人身形模糊,唯有一指穩穩點向遠處風雪深處,筆勢蒼勁孤絕。他的神識不由自主地浸入那雪片紛飛的道境之中。冰寒、孤寂、渺遠……道圖中那道人指點的,仿佛並非山中道蹤,而是一條風雪凜冽、大道惟艱的漫漫前路。一股隱而不發的銳意、一種沉澱萬載的寂寥自筆意中彌漫開來,讓置身此圖的蘇三,心神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凝。


    他緩緩收斂了探圖的神念。掌門道心淵深如海,點滴器物皆是他意誌的延伸。這茶、這圖、這方刻意被隔絕出的天地靈氣,皆是指引,亦是無聲的枷鎖。


    藏經閣道藏法碑,蘊星池三個時辰。


    這是補償,亦是試探。宗門道法精義盡在藏經,地脈精源匯聚於蘊星。能參透幾分,能撐住多久,便看蘇三自己的造化了——若連宗門賜予的資源都無法有效利用,那這大道,斷了也就斷了。金丹有傷,尚可慢慢彌補;若心誌先頹,宗門便也不再欠他什麽。


    蘇三掌心覆上丹田。


    那布滿細密裂痕的金丹在黯淡星光的映襯下靜靜沉浮,每一次微弱的搏動,都牽扯著周身經絡傳來清晰的滯痛感。靈力在其中流轉,如同行於龜裂河道,十不存一,遲滯不堪。但就是這龜裂的金丹,內裏仍有一絲本源,未曾徹底熄滅的微芒!這絲微芒,正是他身陷藥王穀絕境,不惜以身為爐、強行崩裂共生之鏈來逆轉危局的根基!是曾經玉骨鼎破而後立深埋他丹元底層的本源!它此刻雖被裂痕掩映得毫不起眼,卻堅韌無比,比鼎在之時更純粹了幾分。


    “根基受損…道未全崩…”蘇三低語,眼神澄澈如古井無波,手掌緩緩離開腹部。


    藏經閣並非殿宇,而是建在後山腹地巨大石窟中的一片碑林。


    幽光石冷寂的光芒將巨大的石窟映照得如同白夜。寒氣深重,刺入骨髓。無數大小不一、材質各異的石碑或嵌入石壁,或立於鑿平地麵的石龕之中,如林的森然墓碑。刻痕深淺不一,筆畫或鋒銳如劍或圓融如珠,無數殘缺的經文、模糊的符籙、難以辨明的卦圖如繁星刻印其上。這些碑並非整齊排列,而是高低錯落深陷於岩穴的明暗之間,無聲地向闖進者彌漫著沉澱萬載的龐大“道”的壓力!


    陰冷、沉寂、混亂破碎卻又磅礴如山!一踏進此間,仿佛整個人都被無數道迥然不同的古老神念冷冷凝視!蘇三隻覺渾身靈脈都猛地一沉,丹室中那本就運轉艱難的金丹,似被億萬道無形的目光釘住!龜裂的丹體傳遞出更尖銳的刺痛。


    他步履微滯,深吸一口石窟裏彌漫著的冰涼“古”氣,抬步向前。神識不敢外放探測這些氣息駁雜的碑文,隻是循著身體的本能感應,循著那無數交錯裂痕下自身核心那縷微芒的感應,緩緩走向碑林深處。


    一路行去,步履間濺不起絲毫塵土。他如一片飄入深潭的枯葉,任由那無數石碑散發出的古老烙印拂過他的神識、血肉、乃至那黯淡龜裂的金丹。某些淩厲如劍意的碑文刻痕掃過丹體,引來更加尖銳的撕裂感;某些浩渺縹緲如同雲霧的意念掠過傷處,隻留下更加空洞麻木的沉寂。龜裂的金丹在這汪洋般的“道意”碾壓衝刷下,沉黯、凝滯,仿佛隨時會徹底沉寂,碎為齏粉。


    就在他行至石窟中段一黑暗角落時,腳步頓住了。


    這裏遠離通道,幽光石的光芒更加昏暗,唯有一塊一人高的黑色斷碑半嵌在濕漉冰冷的岩壁凹陷裏。碑體殘破,隻剩半截,表麵坑窪如曆經天火流星擊打,刻痕幾乎完全磨滅,乍看空無一物,毫無道蘊靈氣可言。甚至周遭的碑刻,也如避災劫般與它保持著數尺距離,導致這片區域形成一小塊詭異的空白之地。


    然而,就在蘇三行至其前,那龜裂金丹上所有混亂駁雜的古老道痕壓迫感驟然消失!所有裂痕內部深處,那縷如殘燭般微弱的純粹本源金光,竟在這一瞬間猛烈地躍動了一下!一股微弱卻無比清晰的饑餓感、或者說“渴望感”,突兀地自那殘存本源中誕生,直指這塊幽暗角落、這塊幾乎被所有道法遺忘的殘碑!


    蘇三在碑前停駐片刻,眼神微凝。他不明所以,亦不參悟,隻拂袖掃去斷碑頂部長年累月積下的一層薄灰,盤膝坐在冰冷凹凸的石地上,麵朝殘碑,垂眸默坐。


    整個藏經閣石窟的古老道意依然在無聲流轉、沉重如萬載寒山。但唯獨在蘇三與這塊殘碑形成的一方小小的昏暗空間裏,所有的嘈雜、破碎的道韻全部消隱。隻剩一片絕對的沉寂。


    他的神念沒有探向石碑,隻是安靜地籠罩住丹田中那顆布滿裂紋、唯一絲不甘本源在微弱搏動的金丹。在這片由殘碑隔絕出的、死寂如同混沌初開的黑暗裏,金丹表麵每一絲蜿蜒的裂痕,其最細小的走向紋理……都從未如此清晰地投射在他的識海!這沉寂如死水,卻比外麵萬千道法轟鳴的汪洋,更讓他看清了自己丹元的真實狀態——裂痕深徹,靈力難存,幾乎已成廢墟。


    然而,那絲躍動的源光,在徹底絕望的死寂黑暗裏,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都要……頑固!


    蘊星池,名之為池,卻是一方位於地脈靈氣眼之上、凝地脈精粹為實質靈乳的天然深穴。靈乳如實質的乳白瓊漿,散發著浩瀚溫和的精純靈息。穴口懸著倒扣的巨大星紋晶盞,此刻晶盞正緩緩挪移,預留出一道尺許寬的縫隙,這便是玄成子賜予他入內吞吐三個時辰的門戶。


    蘇三身形微動,裹挾著一身經碑林死寂道意浸潤過的寒冽氣息,一步跨入晶盞縫隙之內。霎時間,身體仿佛沉入一片溫暖粘稠的液態星輝海洋之中。溫潤浩瀚的地脈本源之力無孔不入,帶著強大的生機,自發地湧向四肢百骸,滲透每一條經絡。龜裂幹涸的金丹,頓時被暖流包裹,刺痛大減!它仿佛一塊久旱焦裂的土地,瘋狂地吞噬著這片星輝海洋般的靈氣養份!丹上黯淡的金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明亮起來!


    道可補損!


    蘇三心神一振,立刻在濃鬱的靈乳中盤膝虛坐。無需引導,那精純溫和的地脈星元便源源不絕地滋養著幹涸的丹田。裂痕中的刺痛迅速緩解,金丹整體似乎都在微不可察地收縮,變得更加凝實,表麵光芒也逐漸穩定下來。


    然而,這般平穩的滋養隻維持了不過半個時辰!


    當大部分龜裂痕跡被充盈溫潤的靈氣填補撫平、金丹整體光澤恢複近半之時,異變突生!源自殘碑道意與自身源光共同淬煉出的那份對“外物”的極致敏覺,猛地警醒!一股與地脈純和靈氣迥然相異、暴烈陰厲、卻又帶著濃鬱草木精華的氣息,如同潛伏的毒蛇,突兀地自那平靜靈乳深處探出!它偽裝在地脈靈氣的大潮中,極其細微,又極具滲透性!


    這絕非蘊星池天然之物!


    這股陰厲生氣,如同聞到血腥的鬣狗,尖銳地刺入那些靈氣剛剛開始彌合的細小裂痕!如同滾燙的烈油滴入溫水!正在撫平修複的細微傷處被這股外來的“藥力”驟然激化!


    “轟——!”


    一股沛然的刺痛如同點燃的火藥線,瞬間傳遍丹體裂痕深處!蘇三腦中巨震,刹那間幻象叢生!


    眼前的白乳海洋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藥王穀深處那株遮天蔽日的血紅丹木!木身上無數顆幹枯扭曲的人麵爐顱猛然睜開空洞的眼眶!與此同時,在更深的意識角落,潛龍潭幽深死寂的潭水、萬星台上炸散的星蝕流火……無數破碎混亂的死亡與崩滅場景瘋狂翻攪!


    金丹仿佛回到了最危險的那一刻——剛強脫共生鏈條、直麵碎星爪狂噬、星核引動崩滅亂流!無數死亡的恐懼碎片化為實質般的爪牙,瞬間撕扯上他剛剛愈合一半的丹元!仿佛要將這顆好不容易重新煥發一絲微光的金丹,再度拖入萬劫不複的碎裂深淵!


    “噗!”


    丹氣逆轉,一口帶著暗金碎芒的心血噴出,融入眼前翻湧的血色幻霧之中!幻象更烈,無數扭曲的血藤如同鬼爪,從幻境血海中伸出,牢牢卷住了蘇三的身體!


    就在道心與丹元幾乎被這內外夾擊的魔象拖入深淵的瞬間,那沉浸碑林死寂黑暗中鍛出的一縷純粹源光猛地爆發出刺目的純粹金芒!這光芒並非來源於外部靈氣,而是蘇三內心深處被重重劫難磨礪而出、比鼎存之時更加原始、更加本質的道基意誌!


    金芒如開天辟地的第一道雷霆!


    眼前萬般血藤、人麵爐顱、星火死水如同遭遇陽春冰消,驟然崩散!蘊星池中那溫潤粘稠的靈乳重新浮現,其中摻雜的那絲陰厲暴虐的草木穢氣,已在心源金光照破一切的瞬間,被硬生生逼出了經脈表麵!


    “呼……呼……”蘇三麵色蒼白如紙,胸膛劇烈起伏,全身被冷汗濕透,口鼻間殘留著淡淡的血腥氣。丹府的劇痛尚未完全消散,但那裂痕崩毀的趨勢已然止住。


    心有餘悸。他緩緩調勻呼吸,內視丹竅。金丹光芒再度黯淡下去,比進入池前還要晦澀幾分,方才吸收填充的靈氣大半流失。但是!那幾處曾被那陰厲藥力強行刺激撕裂的細微裂痕處,卻覆蓋了一層淡薄的金色光膜。光膜如同新鍛出的鐵胎,比池中靈乳修複的部分顯得粗糙,卻帶著一種源自本身道基的更加堅韌的質感!


    這不是外力療愈出的平滑。這是用外力帶來的劫難為錘,用本心源光為基,強行鍛打出的更加頑固的傷疤!這傷疤之下,是比之前更加凝練、更加純粹、更近根本的金丹底質!


    外物有毒,外道可崩。但自己體內那道曆經生死從未徹底磨滅的殘存心源,反而在這刺激下,煥發出了最純粹的一線金光,成為這崩裂金丹下,最底層的屏障與熔爐。


    蘇三於池中默然良久,直到丹府劇痛徹底化為一種堅實的沉重感,才緩緩睜開眼,看向池外那晶盞縫隙外透入的一線天光。


    三個時辰將盡。


    他不再留戀這浩瀚地乳,一步踏出晶盞縫隙。衣衫上沾染的乳白靈液迅速凍結成冰晶,又被體內殘餘的星元震散落地,發出細碎的劈啪聲。


    守在外間的是一名執事長老,看他麵無血色、氣息虛浮、周身丹氣較來時更加紊亂沉寂的模樣,眼中惋惜之色更濃,歎了口氣低聲道:“蘇師弟傷得不輕,還是回靜心殿好生修養一段時日為妥。”


    蘇三頷首不言,腳步卻未轉向靜心殿,反而沿著一條鬆林石徑,獨自朝後山更深更偏僻處走去。


    石徑盡頭,萬載玄冰封凍的深澗之畔,一座半塌的殘殿嵌在冰岩深處。殿額半塊破匾斜掛著,上書古篆“星殘”二字。這裏是上一代鎮守星核失敗的某位長老最後坐化之地,靈氣稀薄,罡風凜冽如刀,宗門弟子避之唯恐不及。


    他推開冰封的木門,刺骨的寒氣和衰敗的朽塵撲麵而來。他走進殿內最深處,在一方積塵厚厚、冷硬如鐵石的冰玉蒲團上盤膝坐下。


    不運功,不吐納,不導引外物靈氣。


    他整個人沉入一種內守的寂然狀態,心神專注於丹田那片殘破丹元之下,那被重重裂痕深埋、卻在陰毒刺激下顯出形質的那道純粹源光。


    殿外寒淵罡風呼嘯,穿行過破敗的梁柱與窗欞,發出嗚咽般的嘶鳴。殿內冰寒徹骨,空氣稀薄。但蘇三枯坐在此,如同冰崖上一株孤鬆,將所有外部的嚴寒、死寂、枯朽,都轉化為一種錘煉心源鋒芒的沉火。


    玄成子賜下的蘊星池靈氣未能修複他的金丹根基,藏經閣碑林亦未能指明大道坦途。但這次刺激,卻讓他更清晰地看到,自己腳下那條布滿裂痕、連鼎帶器盡毀、卻意外通往更深根本的艱險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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