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寺的晨鍾撞破山間薄霧時,了塵已經跪在青石階上擦洗了半個時辰的佛燈。銅盆裏的水換了三遍,燈座蓮花紋裏的陳年油垢仍頑固如老僧臉上的褶皺。知客僧明覺提著竹帚經過,掃帚尖帶起的露水濺濕了塵的僧鞋。


    \"卯時三刻前擦不完佛燈,午齋便去後山拾柴。\"明覺的聲音混著竹帚劃過青磚的沙沙聲,\"方丈說新來的要磨性子。\"


    挑水階


    後山的泉眼隱在竹海深處。了塵挑著半人高的木桶攀上九百級石階,麻繩磨得肩頭滲出血珠。第三趟時突逢山雨,青苔覆滿的石階滑如抹油。他死死攥住桶繩,看著前日被自己潑濕經書的悟真師兄穩步上行——那僧人赤著腳踏過積水,腳底老繭厚得能踩碎鬆果。


    \"心不定,水就晃。\"悟真回身扶住他顫抖的木桶,\"當年我練挑水,在石階上摔爛七對桶。\"


    了塵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低頭看見自己映在水麵的倒影:十七歲的臉龐被扁擔壓得發白,僧衣領口歪斜,全然不似師兄們寶相莊嚴的模樣。


    劈柴刀


    齋堂後的柴垛堆成小山。了塵握著豁口的柴刀,木刺紮進虎口也渾然不覺。昨日因砍柴不利索,典座僧罰他抄了十遍《金剛經》。此刻刀刃卡在柏木結疤處,他忽然想起經文中\"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句子。


    \"刀要順著木紋走。\"火頭僧廣濟不知何時立在身後,布滿燙傷疤痕的手覆住他握刀的手,\"你看這柏木年輪,寒冬長出的細紋最脆。\"


    了塵跟著他的力道劈下,柴薪應聲裂成兩半。裂縫間滲出琥珀色的鬆脂,竟在潮濕的地麵凝成個模糊的\"卍\"字。


    夜禪定


    子時的禪堂燃著安息香。了塵在蒲團上數到第五百息,左膝的舊傷開始錐心地疼。月光透過窗欞,在青磚地上織出菱格紋,恍惚化作幼年隨母親逃荒時見過的田埂。


    \"腿痛便動一動。\"監院師叔的戒尺突然點在肩頭,\"當年弘一法師閉關,蛆蟲啃食皮肉尚能入定。\"


    了塵咬牙調整坐姿,額前冷汗滴在僧衣上,暈開深色的圓斑。遠處傳來守夜僧敲梆子的聲響,三長兩短,恰似那年饑荒時裏正催繳糧稅的銅鑼。


    掃塵劫


    浴佛節前日,方丈命了塵清掃藏經閣。積灰的經卷搬了整日,在牆角發現半冊蟲蛀的《楞伽經》。他撣去封皮蛛網時,忽然有飛蛾撲出,翅膀上的磷粉在斜陽裏閃著青光。


    \"這是智顗大師的手抄本。\"方丈不知何時立在身後,枯瘦的手指撫過殘缺的\"諸法從緣起\"字樣,\"當年日寇焚寺,這本經書在火堆裏埋了三天三夜。\"


    了塵望著經卷邊緣的焦痕,忽然想起逃荒路上燒毀的祖屋。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半塊麥餅,也是這般焦黑殘缺。


    問道石


    臘月裏,了塵被派去擦拭問道岩。懸崖邊的古碑結滿冰淩,他嗬著熱氣抹了半日,才看清\"不二\"兩個斑駁大字。山風卷著雪粒砸在臉上,恍惚化作幼年寒冬裏刺骨的北風。


    \"當年惠能在此石前開悟。\"方丈拄著禪杖踏雪而來,僧鞋在碑前印出深痕,\"他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仁者心動。\"


    了塵望著碑文發怔,掌心結痂的凍瘡突然崩裂,血珠滲入\"不二\"的刻痕。恍惚間聽見母親在風雪中的咳嗽聲,與山風呼嘯混作一處。


    燃燈願


    三年後的盂蘭盆節,了塵終於能隨眾僧做法事。他捧著蓮花燈走向供台時,長明燈突然無風自搖。燈油濺在手腕上,灼痛中忽然明悟——這痛楚與劈柴時的血泡、挑水時的淤青、跪香時的膝傷並無二致。


    \"眾生皆在苦海熬燈油。\"方丈將燈芯挑亮三分,\"有人熬成青煙,有人熬出光明。\"


    了塵合十退下時,瞥見自己映在銅燈座上的麵容。僧衣依舊歪斜,眉眼間卻多了道如斧劈刀刻的堅毅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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