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乘梓


    熒光燈在聯邦檔案庫的穹頂下投下冷冽的光暈,沈溯盯著懸浮在空氣中的全息投影,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那些在視網膜上跳動的文字,正將他拽入一個比任何虛擬實境都更真實的旋渦——泛黃文件上“2099年生態決議案”的字樣,像一根生鏽的細針,猛地紮進他記憶深處的空白地帶。


    “管理員,調出原始文件。”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檢索區回蕩,驚飛了窗台上的機械鴿。金屬翅膀拍打聲中,檔案庫主任的全息影像突然在他右側浮現,皺紋裏凝著電子屏的藍光:“沈博士,您該知道未經議會批準,接觸‘第0次輪回’封存資料屬於——”


    “我現在需要的是答案,不是流程。”沈溯打斷對方,指尖已經按在生物識別板上,dna認證的綠光掃過掌心時,他忽然想起三天前那個反複出現的夢:暴雨中的金屬廢墟裏,有個戴防毒麵具的女人將一枚芯片塞進他手裏,麵具縫隙裏露出的眼睛,和他鏡中所見的一模一樣。


    紙質文件被機械臂從恒溫櫃中取出的瞬間,檔案室的應急燈突然全部熄滅。沈溯在黑暗中聞到一縷若有若無的焦糊味,像是某種老舊電子元件燃燒的氣息。當備用電源啟動時,攤開的文件上,原本模糊的指紋區竟浮現出一行新的燙金小字:“致第73次輪回的我——別相信他們說的‘重啟’。”


    他的呼吸驟然停滯。聯邦官方宣稱,人類在2120年的生態大崩潰後啟動“輪回計劃”,通過意識數據化實現文明延續,而他作為第73代記憶校準員,職責就是修正前幾次輪回中因情感殘留導致的認知偏差。但此刻文件上的字跡,卻像一把利刃,剖開了他對“重生”的所有認知。


    通訊器在口袋裏震動,是未婚妻林晚的視頻請求。畫麵裏,女孩發梢還沾著實驗室的熒光試劑,笑容卻帶著難以察覺的緊繃:“阿溯,今天議會突然調取了你的全部醫療記錄,包括你去年在睡眠艙裏的異常腦波數據……”她的聲音突然被電流幹擾,畫麵中閃過一瞬的雪花,再恢複時,林晚的身後多了兩個穿銀灰色製服的人,領口的“輪回管理局”徽章泛著冷光。


    沈溯猛地切斷通訊,抓起文件就往檔案庫密道跑。他記得父親臨終前塞給他的舊u盤,裏麵藏著一段加密影像,那時老人攥著他的手,喉間發出機械義肢漏氣的嘶鳴:“他們說輪回是新生,可溯溯,你要記住……每一次重啟,都是對舊世界的謀殺。”


    密道盡頭是廢棄的通風井,鏽蝕的梯子在他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懷裏的文件突然發燙,決議案末尾的指紋區竟開始浮現動態影像:暴雨中的環形會議桌前,十七個戴著電子麵具的人正在簽署文件,其中一個麵具上的編號“ls-07”,和林晚實驗室的工牌後綴完全一致。


    “沈博士,您以為能逃到哪裏去?”管理局的追捕聲從上方傳來,激光束擦著他的發梢射進牆麵,濺起火星。沈溯在墜落的混凝土碎塊中瞥見文件裏夾著的老照片——戴著同款防毒麵具的女人站在枯萎的梧桐樹下,胸前掛著的工作證上,姓名欄赫然寫著“林晚(第0次輪回)”。


    記憶碎片在太陽穴處炸開。他想起上周幫林晚調試記憶清洗儀時,曾在後台代碼裏見過這段廢棄的場景數據,當時女孩笑著說那是“初代測試版的錯誤緩存”。可此刻照片上女人手腕的紅繩,正和林晚每天戴的那條一模一樣,繩結處還嵌著半枚生鏽的芯片,與他夢中摸到的觸感分毫不差。


    地下排水道的汙水沒過腳踝,沈溯躲在生鏽的管道後,顫抖著插入父親留下的u盤。全息投影在汙水表麵展開,畫麵裏是2099年的地球:龜裂的土地上,巨型機械臂正在將最後一片雨林連根拔起,穿白大褂的人們舉著“生態決議案”歡呼,而人群後方,那個戴防毒麵具的女人正將一疊文件塞進密封盒——盒子上的編號,正是他此刻手中的這份。


    “所謂‘輪回計劃’,從來不是拯救,而是文明的斷代手術。”視頻裏突然響起父親的聲音,畫麵切到手術台,年輕的沈溯躺在低溫艙裏,額角插著數據連接線,“他們清洗掉前一次輪回的記憶,讓每一代‘新人類’都以為自己是文明的幸存者,卻沒人記得,我們才是毀掉舊世界的凶手。”


    通訊器再次震動,這次是林晚的語音留言,背景裏有壓抑的哭聲:“阿溯,對不起……我是第0次輪回的記憶守護者,決議案裏藏著‘人類情感熵值臨界線’的計算模型,他們怕你發現當年我們為了延續文明,曾投票放棄過17億生態難民……”話音突然中斷,最後傳來金屬碰撞的悶響。


    沈溯衝出排水道時,正撞見管理局的抓捕小隊。激光網在他頭頂織成大網,而他忽然想起文件裏那段被篡改的決議案條款——“當生存資源低於臨界值,允許對‘非必要人口’啟動記憶清除程序”。原來每一次輪回,都是對“失敗過去”的抹殺,而他作為校準員,職責竟是確保人類永遠忘記自己曾犯下的罪。


    “沈博士,束手就擒吧,您的腦波已經暴露了情感殘留。”隊長的槍口對準他的眉心,護目鏡下的眼神帶著憐憫,“第73次輪回的調試數據顯示,您對林晚的情感指數超標127%,這正是前幾次輪回失控的根源——”


    “根源是你們從來沒告訴過我們,輪回不是重生,而是重複犯罪。”沈溯忽然扯開領口,露出鎖骨下方的芯片疤痕,那是每次輪回時記憶清洗的接口,“第0次輪回的我,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看著你們毀掉自己拚命保護的東西?”


    他猛地將文件拋向空中,泛黃的紙頁在夜風中飛散,每一張上的文字都在紫外線燈的照射下顯影,露出底層的密文:“第n次輪回修正記錄:清除‘生態決議案’相關記憶,銷毀第0次輪回幸存者影像資料,重點監控記憶校準員情感鏈路。”


    管理局成員們的動作突然凝滯。沈溯看見他們護目鏡後的瞳孔在數據讀取中劇烈收縮,顯然這些被加密的底層記錄,連執行者都未曾知曉。遠處傳來警笛聲,而他彎腰撿起一張飄落在地的照片——那是第0次輪回的林晚在廢墟中微笑,身後是剛剛種下的小樹苗,土堆上插著木牌,歪歪扭扭寫著:“給下一個春天”。


    掌心的通訊器突然再次震動,這次是一段自動播放的視頻。畫麵裏,林晚被按在記憶清洗儀上,頭發散落遮住半張臉,卻仍對著鏡頭扯出微笑:“阿溯,如果你看到這個,說明‘種子計劃’成功了。當年我們把真實記憶藏在決議案的指紋裏,每一次輪回的你觸碰到它時,腦波共振會激活芯片裏的——”


    強光突然從沈溯鎖骨的疤痕處迸發。他看見無數光點從文件碎片中升起,那是被封存的第0次輪回記憶:暴雨中搶救樹苗的自己,林晚在實驗室偷偷備份數據的背影,還有決議案簽束當晚,十七個代表中唯一投反對票的那個麵具——編號“ss-01”,正是他此刻的名字。


    “原來我們從來不是在重啟文明,而是在償還罪孽。”沈溯看著朝他湧來的光點,那些被清洗的疼痛、愧疚、不甘,此刻像潮水般漫過意識。當激光網終於落下時,他忽然笑了,任由光點融入身體——這次,他不想再忘記。


    淩晨三點的聯邦檔案庫頂,機械鴿群驚飛而起。某個加密服務器的角落,一段新的腦波數據正在自動生成,關鍵詞欄閃爍著:“第73次輪回異常:記憶校準員覺醒,啟動‘舊時代殘章’保護程序。” 而在城市地下三千米的凍土中,無數個藏著真實記憶的芯片正在微微發熱,像等待破土的種子,在黑暗裏積蓄著下一個春天的力量。


    激光網落下的瞬間,沈溯突然被一股無形的力場掀飛。背部撞上潮濕的磚牆時,他聽見管理局成員的驚呼——那些本該禁錮他的光網,此刻正以他為中心扭曲成螺旋狀,光點如星塵般被吸入鎖骨下方的疤痕。


    “怎麽可能……他的記憶接口在吸收數據!”隊長的槍口第一次出現顫抖。沈溯低頭看著皮膚下泛起的淡金色流痕,那是第0次輪回的記憶在衝破封鎖:他看見自己在2099年的議會現場撕毀決議案,看見林晚抱著裝滿樹苗基因庫的硬盤在廢墟中奔跑,看見父親將最後一枚記憶芯片縫進他的衣領——而所有畫麵的背景,都閃爍著同一句血紅色的警告:“輪回是謊言,重啟即謀殺。”


    通訊器在混亂中再次震動,這次是來自父親舊u盤的緊急彈窗。全息投影裏,老人的機械義肢正迸濺著火花,身後是熊熊燃燒的生態研究所:“溯溯,當年我們在決議案裏藏了‘時間錨點’——你的dna就是鑰匙,每一次輪回的觸碰都會喚醒更多碎片。記住,地下五層的‘世界樹’服務器裏,存著所有被清洗的真實曆史……”影像突然被刺耳的電流聲吞噬,最後定格在老人指向自己胸口的動作。


    管理局的增援部隊從排水道兩端湧來,戰術靴踩過汙水的聲響像逼近的潮水。沈溯抓起地上殘留的文件碎片——其中一張紙的背麵,不知何時浮現出林晚的字跡:“去世界樹,那裏有我們種的第一棵銀杉。” 他忽然想起上周幫林晚整理實驗室時,她曾對著培養皿裏的幼苗喃喃自語:“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就去老地方找答案。”


    通風管道突然傳來金屬摩擦的轟鳴,一塊生鏽的蓋板砸在腳邊。上方探下一隻戴著機械手套的手,指節處刻著和林晚紅繩上相同的芯片紋路:“跟我走!”沙啞的女聲混著管道裏的風聲,卻讓沈溯的心跳猛地停滯——那是記憶裏暴雨中塞給他芯片的聲音。


    來人掀開兜帽,防毒麵具下露出半張臉,左眼角的疤痕像道銀色閃電。沈溯在她摘下呼吸器的瞬間屏住呼吸——那是張和林晚一模一樣的臉,卻多了道貫穿臉頰的機械義體接縫:“我是第37次輪回的林晚,我們一直在等你覺醒。”她指尖劃過牆麵,暗綠色的熒光塗料浮現出複雜的量子電路圖,“管理局封鎖了地麵,但世界樹的底層接口在舊地鐵隧道,隻有你的dna能打開。”


    身後的激光束擦著他們的衣角射穿管道,鏽屑如黑雪般落下。沈溯跟著另一個“林晚”在錯綜複雜的管道裏狂奔,忽然注意到她後腰別著的金屬盒——和記憶中第0次輪回的林晚塞進他手裏的,是同一款型號。“當年我們分成了兩支隊伍,”她在拐角處突然停下,掀開地磚露出刻著“生態保護協會”舊徽標的通道,“一隊負責用記憶芯片保留真實曆史,另一隊……”她頓了頓,指腹撫過牆上斑駁的塗鴉,“負責在每一次輪回裏,把‘種子’種進你的意識。”


    隧道盡頭是扇布滿青苔的防爆門,門把手上纏著褪色的紅繩。沈溯將掌心貼上去的瞬間,整麵牆突然亮起藍綠色的熒光——那是無數株幼苗的投影,每一株下方都標注著輪回編號:第1次、第17次、第59次……直到第73次的位置,一株嫩芽正頂著露珠舒展葉片。“這是‘世界樹計劃’,”另一個林晚按下牆上的凹陷,紅繩應聲斷開,露出下麵的dna插槽,“每一次輪回的你觸碰到決議案,就會在這裏種下一株記憶幼苗,直到第73次……”


    防爆門緩緩開啟的聲響中,沈溯聽見了心跳般的共鳴。門內是座巨大的地下穹頂,無數根發光的“樹根”從天花板垂落,每一根都纏繞著密密麻麻的記憶芯片——那些在輪回中被銷毀的殘章,此刻正以量子態在此處生長。中央平台上,懸浮著透明的培養艙,艙內浸泡著的,是第0次輪回的自己,胸口插著的芯片正與他鎖骨下的疤痕發出同頻震顫。


    “當年議會啟動清洗程序時,我們把你的本體藏在了這裏。”第37次輪回的林晚走到培養艙旁,指尖劃過玻璃上的水霧,“每一次輪回的‘你’,都是本體意識的分裂體,但隻有第73次……你的情感熵值突破了臨界線,終於喚醒了被封鎖的自我。”她忽然指向穹頂邊緣的全息屏,上麵滾動著密密麻麻的輪回日誌,“看,第0次決議案簽署時,你是唯一投反對票的人,而我們……”


    話未說完,地麵突然劇烈震動。管理局的穿甲彈轟開了隧道入口,紅色警報燈在穹頂下劃出危險的弧線。沈溯看見培養艙裏的本體手指輕輕顫動,鎖骨下方的芯片正爆發出刺目光芒——所有懸浮的記憶芯片同時亮起,如星群般朝他匯聚。


    “他們來了!”第37次輪回的林晚將金屬盒塞進他手裏,“打開它,裏麵是‘世界樹’的核心代碼,隻有和你的dna融合才能——”她的話被激光束打斷,機械義體的半邊身體迸濺出火花,卻仍笑著推他向培養艙,“去擁抱真實吧,第73次的我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金屬盒在沈溯掌心自動開啟,露出半枚生鏽的芯片——正是記憶中林晚塞給他的那枚。當芯片與本體胸口的接口對接時,整個穹頂的“樹根”突然活了過來,發光的量子數據如水流般湧入他的意識。刹那間,無數段被清洗的記憶如洪水般襲來:他看見第12次輪回時,自己在管理局臥底卻因愛上林晚暴露;第45次輪回中,他和林晚在世界樹服務器前埋下最後一批真實數據;還有第0次輪回的終章——暴雨中的議會大廈,他將決議案浸入裝有記憶備份的量子池,而林晚對著監控攝像頭比出“73”的手勢。


    “原來73次輪回,是我們給自己設下的密碼。”沈溯看著培養艙裏的本體睜開眼睛,兩個“自己”的意識在數據洪流中重疊。管理局的士兵衝進穹頂的瞬間,所有記憶芯片突然爆發出強光,在半空中拚出2099年生態決議案的完整文本——這次,不再是泛黃的殘章,而是帶著血色批注的真相:“所謂‘輪回’,不過是讓文明在愧疚中無限循環的牢籠。”


    隊長的護目鏡在強光中碎裂,露出震驚的瞳孔:“不可能……這些數據明明已經被銷毀了十七次!”沈溯看著自己逐漸透明的身體——意識正在與本體融合,記憶碎片化作無數光點飛向穹頂的每一個角落:“你們銷毀的是文件,卻銷毀不了刻在基因裏的罪孽。”他抬起手,光點在指尖聚合成銀杉幼苗的形狀,“看,這是第0次輪回時我們在廢墟裏種下的第一棵樹,它的根須,早就穿透了所有輪回的謊言。”


    警報聲達到頂峰時,沈溯聽見林晚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是第0次、第37次,還有此刻不知在何處的未婚妻林晚。“阿溯,世界樹的種子已經發芽,”數據洪流中浮現出她不同輪回的影像,卻都戴著同一條紅繩,“接下來,該讓所有人看看,舊時代的殘章裏,藏著怎樣的春天了。”


    當管理局的終極武器“記憶湮滅炮”瞄準穹頂時,沈溯終於露出釋然的微笑。他看見所有記憶芯片同時炸開,化作千萬道流光穿透地表,飛向聯邦的每一個角落——那些被清洗的疼痛、愧疚、不甘,此刻都變成了覺醒的信號。而在世界樹服務器的最深處,一段新的代碼正在自動生成,文件名閃爍著:“第74次輪回預案:致不再遺忘的人類”。


    地麵上,聯邦議會大廈的全息屏突然全部失靈。市民們看著雪花屏中突然浮現的畫麵:暴雨中的少年跪在枯萎的梧桐樹下,小心翼翼地將一枚芯片埋進土裏,旁邊蹲著戴防毒麵具的女孩,正用樹枝在地上畫著樹苗的輪廓。畫麵下方,慢慢浮現出一行會呼吸的文字:“我們曾毀掉一個春天,但請相信,下一個春天,值得我們用所有記憶去守護。”


    沈溯的意識在數據洪流中漸漸凝聚成實體,他摸著胸前新生的銀杉紋身——那是世界樹的嫩芽,也是73次輪回的終點與起點。身後,第0次輪回的林晚虛影輕輕將紅繩係在他手腕,繩結處的芯片正與世界樹的根係產生共振。遠處,管理局的士兵們摘下了護目鏡,有人跪在地上痛哭,有人顫抖著觸碰空中的光點——那些被封印的舊時代殘章,終於在第73次輪回的深夜,化作了照亮文明的光。


    淩晨四點,聯邦檔案庫的機械鴿群銜著泛黃的紙頁飛向黎明。某片碎紙上,第0次輪回的沈溯用鋼筆寫下的最後一句話正在顯影:“當記憶成為種子,遺忘就不再是土壤。” 而在世界樹服務器的最底層,培養艙裏的本體終於睜開眼睛,瞳孔中流轉著量子數據的微光——這一次,他不再是輪回的校準員,而是帶著所有殘章重生的,追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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