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歲月沉匣


    竹椅發出最後一聲吱呀,老嫗扶著椅背緩緩起身。晨光穿透她鬢角的霜白,在玄霜掌心投下細碎的光影。當那句\"去添把柴火\"出口時,兩個年輕姑娘都僵住了——老人渾濁的瞳孔裏,倒映著玄霜欲言又止的神色,也映著小翠強裝的笑意。


    \"娘,我幫您收拾......\"小翠剛要邁步,卻被老嫗抬手止住。老人佝僂著背走向裏屋,藍布圍裙下的身形單薄得像片枯葉,每一步都帶著歲月沉澱的遲緩。


    老嫗扶著門框的指節泛白,骨節凸起如嶙峋的山岩。她望著院外搖晃的竹籬笆,聽著小翠輕輕的啜泣聲,渾濁的眼底泛起層薄霧——不是看不清眼前人的欲言又止,而是太明白這世間聚散終有時。


    七十年歲月,她見過山洪卷走整座村莊,見過意外奪走丈夫與幼子,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早已將心腸磨得通透,此刻反倒能笑著拍拍玄霜冰涼的手背,用布滿裂痕的嘴唇擠出安慰。


    木門在身後合攏的刹那,寂靜如潮水漫過這間住了大半輩子的屋子。老嫗伸手撫過斑駁的土牆,指尖觸到某處凹陷——那是五十年前丈夫用斧鑿的掛鉤,如今還掛著褪色的紅綢燈籠。


    木門關閉的瞬間,玄霜聽見鎖扣輕響,像是某種無聲的告別。


    屋內傳來器物挪動的輕響,夾雜著壓抑的抽氣聲。玄霜蹲下身輕撫大花貓,卻發現指尖觸到的毛發濕潤——不知何時,這畜生竟也安靜地趴在門檻邊,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裏屋。小翠背過身去,假裝整理歪斜的發簪,可顫抖的肩膀還是泄露了情緒。


    突然,一聲壓抑的嗚咽刺破寂靜。玄霜猛地抬頭,隻見門縫裏滲出的微光中,浮動著細密的水霧。她悄然靠近,聽見老嫗斷斷續續的呢喃:\"天哥......天哥......\"聲音裏裹著七十年的風霜,此刻卻碎成孩童般的抽噎。


    透過虛掩的窗紙,玄霜望見老人枯瘦的手正撫過檀木匣子。匣內躺著褪色的紅綢絹花、纏著銅綠的銀鐲子,還有枚刻著\"永結同心\"的玉佩。老人顫巍巍地捧起支雕花銀簪,簪頭的珍珠早已蒙塵,卻在她掌心微微發燙。\"那年廟會,你排了三個時辰......\"淚水滴在銀簪上,暈開點點鏽跡,\"說要給我買支最好的......\"


    她緩緩蹲下,膝蓋發出細微的脆響,揚起的灰塵在光柱裏起舞,恍惚間竟與五十年前結婚那日的豔陽重疊。


    樟腦味混著陳舊的胭脂香撲麵而來。


    疊得方正的藍印花布,老嫗將它捧在臉頰輕蹭,棉布的粗糲觸感讓眼眶發燙——這是她成親時的嫁衣內襯,當年丈夫總愛把野花別在她發間,笑著說比綢緞還好看。


    撥開布料,褪色的紅綢絹花躺在絲絨襯布裏。花瓣邊緣早已蜷曲發脆,卻仍倔強地保持著綻放的姿態。老嫗顫抖著指尖撫過花瓣,突然輕笑出聲,帶著幾分少女的羞澀:\"天哥,你看,這假花倒比真花活得還久。\"那年元宵,丈夫攥著凍得通紅的手,從街頭小販那裏搶買來這支絹花,說跟媳婦一樣漂亮……


    銀鐲子泛著黯淡的光澤。老嫗將鐲子貼在胸口,冰涼的觸感讓記憶愈發清晰。


    饑荒那年,丈夫偷偷典當了祖傳玉佩,換來這鐲子哄她開心:\"等日子好了,咱打對金的。\"可直到最後,他被發現意外時,還死死攥著她戴著鐲子的手。


    最底下的玉佩早已斷裂,斷麵處纏著暗紅絲線。老嫗將它貼在唇邊輕吻,嚐到鹹澀的淚水:\"說好的永結同心,你卻先走了......\"那是成親那日,丈夫親手係在她腰間的定情物,山盟海誓猶在耳畔,卻抵不過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


    \"天哥,霜丫頭要走了。\"老嫗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喃喃自語,\"就像當年你走的時候,我攥不住......\"她小心翼翼地將物件一一收好,最後取出壓在最底層的藍布包袱——那是玄霜初來乍到,偷偷塞給她買米的銀錢,她始終沒舍得花。


    當老嫗再次踏出房門時,臉上已不見淚痕。粗布包袱不大,卻細心地用麻繩捆了個平安結。她換上了壓箱底的月白棉袍,幹枯的發絲被梳成小巧的發髻,那支雕花銀簪正別在鬢邊,在晨光中泛著溫柔的光澤。


    三人在堂屋相對而立。灶台的火早已熄滅,唯有冷透的山藥粥還飄著淡淡香氣。


    小翠咬著嘴唇,伸手想接過母親的包袱,卻被老嫗輕輕避開。老人轉身從牆上取下竹製煙杆,又將角落的陶製貓碗添滿貓食,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在與這座住了大半輩子的小院告別。


    最終,老嫗將包袱背在肩頭,布滿老繭的手同時握住玄霜與小翠的手。她的掌心粗糙卻溫暖,仿佛要將最後的體溫都傳遞給這兩個晚輩。


    \"走吧,別磨蹭。\"說罷,率先推開斑駁的木門。


    寒風卷著枯葉湧入院落,卻吹不散三人之間,那團凝結著不舍與釋然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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