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碰到那張硬邦邦的照片,像碰到一塊剛從冰裏刨出來的鐵。寒氣順著手指頭往裏鑽,凍得心尖都哆嗦。太平間裏的冷氣還沒散幹淨,混著消毒水和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濕味兒,頂得人腦仁發木。


    老頭和醫護推著小石頭衝出去的動靜,早就被通道那頭厚重的門給吞了。死寂像塊浸透了水的厚布,重新捂了下來,悶得人喘不過氣。地上那灘從拖把桶裏潑出來的髒水,混著點暗紅的痕跡(大概是剛才抬人時蹭到的),正慢慢洇開,像塊醜陋的髒抹布。


    我靠著那麵巨大的、冰得硌人的金屬櫃牆,後背的寒氣直往骨頭縫裏鑽。緩了兩口氣,才拖著兩條灌了鉛似的腿,一步一挪地往門口蹭。每走一步,鞋底踩在濕漉漉、冰涼的水磨石地上,都發出黏膩的“吧嗒”聲,在這死靜裏格外瘮人。


    推開那扇沉重的暗綠色鐵門,通道裏稍好點的光線和那點微弱的熱乎氣兒湧進來,也沒讓人覺得暖和多少。腦子裏還嗡嗡響著小石頭最後卡在喉嚨裏那幾個碎音,還有太平間裏那催命的“嘀嘀嘀”……


    他到底想說什麽?


    那個撐黑傘的鬼……手腕上那模糊的印記……到底像誰?


    江嶼……真還喘著氣兒?


    混亂像一鍋燒糊的粥,咕嘟咕嘟冒著泡。褲兜裏那張照片的存在感越來越強,硌著大腿外側的皮肉,像塊燒紅的烙鐵。


    不能在這兒待著。那小混蛋被推去哪兒了?搶救室?


    扶著冰涼的牆壁,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挪。通道長得像沒有盡頭,兩側慘白的牆皮剝落了不少,露出底下灰撲撲的水泥。頭頂的燈管有一搭沒一搭地閃著,把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扭曲變形。


    好不容易蹭到通往急診大廳的樓梯口。剛踏上台階,上麵就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哭嚎。一個老太太被兩個中年男女半架半拖著往下走,老太太哭得撕心裂肺,嘴裏含糊不清地喊著“我的兒啊……”,聲音在空曠的樓梯間裏撞出空洞的回響。那兩個男女也紅著眼圈,一臉麻木的悲戚。


    生離死別。這地方,每分每秒都在上演。


    我側身讓到一邊,後背緊貼著冰涼的牆壁。老太太渾濁的淚眼掃過我身上大片幹涸發黑的血汙,哭聲停頓了一下,裏麵混進了一絲本能的驚懼和嫌惡。她很快被攙扶著,消失在通往地下更深處的陰影裏——大概是去認領太平間裏某個剛騰出來的冰冷抽屜。


    胃裏一陣翻攪。我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深吸一口混雜著消毒水和眼淚鹹腥味的空氣,強迫自己邁上台階。


    急診大廳的光依舊亮得刺眼,喧囂撲麵而來。哭的,喊的,呻吟的,護士推著叮咣作響的治療車在人群中穿梭,像在湍急的河流裏逆流而上的小船。空氣裏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怪味更濃了。


    搶救室那扇厚重的鐵門緊閉著,門楣上“搶救中”的紅燈亮得像個燒紅的烙鐵,灼燙著每一個守在門外的人的眼。幾張藍色的塑料椅上,癱坐著幾個丟了魂似的家屬,眼神空洞地望著那扇門,像等待最後的審判。


    小石頭……在裏麵。


    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了一下。我沒往椅子那邊湊,靠著離搶救室門口不遠的一根冰冷柱子,慢慢滑坐到同樣冰涼的地磚上。後背抵著柱子粗糙的棱角,硌得生疼,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支撐感。


    累。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累。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連抬抬手指頭都費勁。臉上幹涸的血汙繃得皮膚發緊,像戴了個僵硬的麵具。


    褲兜裏那硬邦邦的觸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


    那個烙印。那個偷拍的照片。那個撐黑傘的鬼影。


    鬼使神差地,我又把手伸進了褲兜。指尖再次觸到那張冰冷的照片。這一次,沒再猶豫。我把它掏了出來。


    慘白刺眼的燈光下,那張邊緣泛黃的舊照片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照片上,五年前的江嶼和我,在廉價溜冰場模糊的霓虹背景前笑著。江嶼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頭發被風吹得有點亂,臉上是少年人特有的、毫無陰霾的張揚笑意,胳膊大大咧咧地摟著我的肩膀。我穿著傻氣的粉色衛衣,被他摟得微微側身,對著鏡頭笑得有點傻,有點甜,眼睛彎成了月牙,手裏還舉著一串滴著油的烤魷魚須。


    背景是大學城後麵那個廉價溜冰場,霓虹燈招牌在照片一角糊成一團光暈。


    目光,死死地釘在江嶼搭在我肩頭的那隻手上。手腕內側,靠近袖口的地方。那個被偷拍鏡頭捕捉到的、極其微小的、深色的、如同某種烙印般的圖案。


    在燈光下,它顯得更加清晰了。形狀扭曲詭異,像幾條糾纏盤繞的毒蛇,又像一個扭曲的、無法辨認的古老符號。深色,帶著一種不祥的質感,烙印在他年輕健康的皮膚上。


    這到底是什麽?


    為什麽我從來沒注意過?


    他什麽時候弄上去的?


    無數個疑問在冰冷的胸腔裏翻滾。照片背麵,那行扭曲陰冷的鉛筆字跡,像毒蟲一樣爬進眼裏:


    **“晚晚,你猜,這個記號……現在在誰的身上?”**


    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呼吸變得困難。那個撐黑傘的男人……巷口昏黃路燈下,他最後退入黑暗前,手腕處……那一閃而過的、模糊的深色印記……


    像嗎?


    像不像這個?


    記憶的碎片在混亂的腦海中瘋狂衝撞、拚湊。巷口的光線太暗,他動作太快,傘沿壓得太低……根本看不清!隻有一個模糊的輪廓!一個深色的、似乎存在的東西!


    “像……像……”小石頭卡在喉嚨裏的囈語,再次回響。


    像誰?!


    是像江嶼手腕上這個烙印?還是……像那個撐黑傘的男人手腕上的東西?!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玩弄於股掌的憤怒,如同冰冷的火焰,灼燒著搖搖欲墜的神經。那個幽靈!他送來這張照片,精準地戳穿了我從未察覺的秘密!他像在下一盤棋,而我,連同江嶼,甚至小石頭,都隻是他棋盤上任意擺布的棋子!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照片邊緣,粗糙的質感帶著歲月的痕跡。就在指尖滑過照片背麵那行鉛筆字跡的邊緣時——


    指腹下,似乎……傳來一點極其極其微弱的、不同於紙張的……凸起感?


    非常細微。像是紙張下麵,粘了什麽東西?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麽東西蟄了一下!剛才在太平間混亂中掏出照片時,心神激蕩,根本沒注意背麵!


    我立刻將照片翻過來!


    慘白的燈光下,照片背麵那行扭曲的鉛筆字跡依舊刺眼。但就在那行字的下方,靠近照片邊緣的地方,在粗糙的深褐色牛皮紙襯底上,似乎……真的多了一個小小的、幾乎與紙麵融為一體的、極其不起眼的凸起!


    像是一小片……被刻意粘上去的……透明膠帶?膠帶底下,似乎還覆蓋著什麽東西!


    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巨大的驚悸讓我的手指都有些發僵!是那個撐黑傘的男人幹的?!他什麽時候粘上去的?!是塞進信封的時候?還是……在巷口,他投下這枚毒餌的時候?!


    沒有絲毫猶豫!我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摳住那點微弱的凸起邊緣!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試圖將它剝離!


    指甲劃過紙麵,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汗水瞬間從額角滲出,混合著臉上幹涸的血汙,黏膩不堪。


    終於!


    一小片不到指甲蓋大小、薄如蟬翼的透明膠帶,被我小心翼翼地揭了起來!膠帶底下,露出的不是牛皮紙襯底,而是一小片被裁剪下來的、同樣泛黃的舊作業本紙!


    紙上,用鉛筆寫著幾個字!字跡歪歪扭扭,筆畫很重,透著一股子執拗的笨拙,和小石頭在染血紙團裏留下的字跡……一模一樣!


    借著慘白的燈光,我辨認著那幾個歪扭的字:


    **他活著。別信眼睛。看手腕。**


    轟——!!!


    腦子裏像是炸開了一萬顆驚雷!瞬間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又在下一秒瘋狂逆流!巨大的衝擊力讓我眼前陣陣發黑,耳朵裏隻剩下尖銳的蜂鳴!


    他活著?!


    誰活著?!江嶼?!


    別信眼睛?!看手腕?!


    手腕?!那個烙印?!


    巨大的眩暈感如同海嘯般襲來!我死死攥著照片和那片小小的紙片,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柱子上,發出一聲悶響!


    “喂!你沒事吧?”旁邊一個同樣等在搶救室外的中年男人被我弄出的動靜嚇了一跳,扭頭看過來,眼神裏帶著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


    我沒法回答。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礫堵死,隻能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巨大的信息量如同失控的洪流,瘋狂衝擊著早已不堪重負的理智堤壩!


    小石頭寫的!他什麽時候寫的?!是在他偷走那個裝著小方塊(這張偷拍照)的信封之後?還是……在他被那個撐黑傘的男人威逼利誘的時候?!他早就知道?!他藏著這個?!


    他活著!別信眼睛!看手腕!


    江嶼……真的還活著?!那個撐黑傘的男人……難道……真的是他?!他手腕上那個模糊的印記……就是江嶼手腕上這個烙印?!所以小石頭才說“像”?像這個烙印?!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他不來找我?!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為什麽要恐嚇我?!為什麽要送那些東西?!為什麽要害小石頭?!


    無數個尖銳的問題像燒紅的鋼針,瘋狂地刺穿著混亂的腦海!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懼、憤怒、茫然……種種極端情緒在胸腔裏瘋狂對衝、撕扯!幾乎要將我的心髒生生扯成兩半!


    “砰!”


    就在這時,搶救室那扇沉重的鐵門猛地被推開!


    巨大的聲響瞬間將我混亂的思緒強行切斷!


    我猛地抬頭!心髒幾乎跳出嗓子眼!


    一個穿著綠色刷手服、戴著口罩的醫生走了出來。他額頭上全是汗,眼神疲憊,但帶著一絲如釋重負。他摘下口罩,目光掃過門外幾張瞬間緊張起來的臉。


    “誰是林石頭的家屬?”他聲音帶著一絲沙啞。


    林石頭?是小石頭嗎?他還有名字?


    我扶著冰冷的柱子,用盡全身力氣,掙紮著站了起來。雙腿因為長時間的癱坐和巨大的衝擊而麻木僵硬。“我……我是送他來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醫生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看到我滿身的血汙和狼狽,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但沒多問。“孩子暫時搶救回來了。”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像驚雷一樣在我耳邊炸響!


    搶救……回來了?!


    巨大的、劫後餘生的狂喜還沒來得及湧上心頭,醫生的下一句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但是情況非常不樂觀。”醫生的語氣異常沉重,“失血過多時間太長,嚴重凍傷,髒器功能都受到了嚴重損害。最麻煩的是左前臂的貫通傷,汙染極其嚴重,加上之前……那種處理方式,”他頓了一下,顯然對黑診所的縫合心有餘悸,“傷口及周邊組織嚴重壞死、感染!雖然我們做了緊急清創和抗感染處理,但……”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銳利地看著我:“必須盡快進行截肢手術!否則感染擴散,引起膿毒血症,神仙也救不回來!而且,就算手術成功,後續的感染關、功能恢複、還有高昂的治療費用……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截肢?!


    心理準備?!


    高昂的治療費用?!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錘子,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剛被那句“他活著”點燃的、混雜著狂喜和恐懼的火焰,瞬間被這殘酷的現實澆得隻剩下冰冷的灰燼!


    小石頭……要截掉一條胳膊?!


    那個偷錢、挨餓、在垃圾堆裏刨食、為了幾串烤土豆片幫我撿東西、為了幫我擋混混敢拿磚頭砸人的小野貓……要變成一個殘廢?!


    還有錢……陳默那遝沉甸甸的血汗錢……能撐多久?夠不夠一條胳膊的命?!


    巨大的無力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絕望,再次如同沉重的鉛塊,死死壓了下來!我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眼前陣陣發黑,身體晃了晃,幾乎又要癱倒。


    醫生看著我瞬間慘白的臉和搖搖欲墜的身體,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同情,但更多的是職業性的冷靜和不容置疑:“手術需要家屬簽字。費用也需要盡快籌措。他……現在在重症監護室觀察,暫時還沒脫離生命危險。你們盡快決定吧。拖得越久,風險越大。”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又走進了那扇沉重的鐵門。


    “搶救中”的紅燈依舊亮著,像一個冷酷的嘲笑。


    我僵在原地,手裏還死死攥著那張冰冷的照片和那片寫著驚天之語的作業紙碎片。照片上江嶼的笑容燦爛刺眼,手腕內側那個扭曲的烙印,在慘白的燈光下,仿佛活了過來,散發著不祥的幽光。


    他活著。


    小石頭要沒了一條胳膊。


    那個撐黑傘的幽靈在暗處窺視。


    而我,站在冰冷喧囂的急診大廳裏,兜裏揣著兄弟的血汗錢,卻連一個孩子的胳膊都保不住。


    冰火兩重天的巨大撕扯,幾乎要將我整個人徹底撕裂。


    褲兜裏,陳默那遝厚厚的牛皮紙信封,沉甸甸地墜著,像一塊冰冷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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