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混們罵罵咧咧地消失在巷子深處卷起的黑暗裏,像幾塊髒汙的爛泥終於被水流衝走。巷子裏殘留著死寂,隻有遠處幾聲模糊的狗吠,還有那個賣水果的大媽低低的、帶著哭腔的咒罵。散落的橘子蘋果滾在汙水和煤灰裏,像一顆顆被踩髒的心。


    我垂下握著鋼釺的手,冰冷沉重的金屬感硌著掌心,那瞬間爆裂的戾氣潮水般退去,隻留下更深的疲憊,像灌了鉛的棉絮塞滿四肢百骸。後背被冷汗浸透的布料貼在皮膚上,風一吹,刺骨的涼。


    低頭。小石頭還坐在地上,仰著小臉看我。巷口昏黃的燈光斜斜打過來,照亮他半邊沾滿汙漬的臉頰,大眼睛裏盛滿了未散的驚恐,但深處,卻奇異地燃著一點微弱又執拗的光,近乎……崇拜?他髒兮兮的小手還死死攥著那塊邊緣鋒利的碎磚頭,指節用力到發白。


    “起來。”聲音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鐵鏽。


    他遲疑了一秒,那隻攥著磚頭的手鬆開了,磚塊“啪嗒”掉在濕漉漉的地上。冰涼、帶著汗濕黏膩的小手,試探地抓住了我伸出的兩根手指。我用力,把他從冰冷的泥水裏拽了起來。


    “回家去。”我推了他肩膀一把,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驅逐。


    他沒動。瘦小的身體晃了晃,站穩,目光卻固執地黏在我身上,然後,又緩緩移向地上那些沾滿了黑泥和腳印的橘子和蘋果,散落在翻倒的小推車周圍,一片狼藉。“……他們弄的……”他小聲說,聲音細細的,像被掐住脖子的幼貓。


    我沒應聲。彎腰,沉默地收拾自己攤前的狼藉。碰倒的調料罐滾在角落裏,孜然粉和辣椒麵撒了一地,紅黃混雜,刺鼻又狼狽。撿起罐子,指尖沾滿了混合的粉末,辛辣的氣息直衝鼻腔。


    眼角餘光裏,那個小小的身影動了。他蹲下去,開始笨拙地撿拾那些滾落的、沾滿汙穢的水果。小手拿起一個摔裂了皮的橘子,小心地吹了吹上麵的灰,又用髒兮兮的袖口蹭了蹭,然後踮起腳,把它輕輕放回大媽那輛被撞得歪斜的小推車上。一個,又一個。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


    賣水果的大媽扶著車把,驚魂未定地看著他,又看看我,嘴唇囁嚅了幾下,終究沒說出什麽,眼神複雜得像打翻了的五味瓶。


    夜色像濃稠的墨汁,徹底潑滿了狹窄的巷道。兩側低矮出租屋的窗戶裏,陸續亮起昏黃的光,像一隻隻疲憊又警惕的眼睛,窺視著巷子裏殘餘的混亂。


    我重新蹲下,撥開炭堆裏未燃盡的餘燼。冰冷的火鉗夾起幾塊新炭,丟進暗紅的灰裏。嗤——藍色的火苗掙紮著,重新舔舐上來,發出細微的劈啪聲。橘紅色的光,在冰冷的夜色裏跳動,映著我麻木的臉。


    油鍋裏的殘油燒熱,滋啦作響。我拿起幾串客人退單留下的土豆片,丟進去。油煙猛地騰起,帶著焦糊邊緣的、霸道的辛香,再次彌漫開來。這氣味像一層滾燙的、油膩的殼,短暫地包裹住內裏蝕骨的寒冷,試圖隔絕巷道深處那片更濃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小石頭沒有走。


    他就蹲在我攤子旁邊不遠處的陰影裏。那地方堆著幾個空的泡沫箱和一個裝炭的破麻袋,恰好形成一個半人高的凹陷。他把自己縮進去,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隻露出一雙眼睛,在跳躍的炭火映照下,亮得出奇。像一隻終於找到了一處暫時能遮蔽風雨的牆洞、卻依舊充滿警惕的流浪小貓,安靜地看著我,看著那團在寒夜裏固執燃燒的火焰,看著我在油煙和火光中沉默地翻動竹簽的身影。


    褲兜裏,那張冰冷的舊照片,像一塊永不融化的寒冰,又像一根燒紅的鐵釘,死死地釘在皮膚上。每一次動作,每一次彎腰,那堅硬的棱角都帶來一陣尖銳的提醒。巷子深處,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那些堆滿雜物的拐角,仿佛都蟄伏著無形的眼睛。那個撐黑傘的男人,那詭異的信封,像懸在頭頂的、隨時可能墜落的巨石。


    煙火氣升騰,卻暖不透這深不見底的寒夜。


    收攤的時候,夜已經深得能擰出水來。巷子裏徹底安靜了,隻剩下我的鐵皮三輪車在坑窪水泥地上顛簸發出的單調哐當聲。車鬥裏,裝著沒賣完的凍肉和蔬菜的泡沫箱,隨著顛簸輕輕碰撞。


    推著車,拐過那個堆滿雜物的巷角,再往前幾十米,就是我租的那個連窗戶都缺了半扇的臨街小屋。小屋門前狹窄的空地,就是我夜晚的“地盤”。


    快到門口時,我腳步頓了一下。


    那個小小的身影,像一抹更深的影子,蜷縮在我小屋門邊冰冷的台階上。他把自己縮得很小很小,雙臂緊緊抱著膝蓋,腦袋深深埋進去,隻露出亂糟糟的頭發頂。夜風毫無遮攔地吹過這條窄道,卷起地上的碎紙屑和灰塵,也吹得他單薄的舊外套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底下嶙峋的肩胛骨輪廓。他在發抖,細微的、無法控製的顫抖。


    我推車的聲響驚醒了他。他猛地抬起頭,臉上睡意全無,隻有驚惶,像受驚的小獸。看到是我,那驚惶才稍稍褪去一點,但身體依舊繃得緊緊的,大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沉默在冰冷的空氣裏蔓延。隻有三輪車輪胎壓過碎石的細微聲響。


    我停下車子,拿出鑰匙,插進鏽跡斑斑的鎖孔。轉動,哢噠一聲輕響,門開了。一股混合著黴味、油煙味和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渾濁空氣撲麵而來。


    我沒回頭看他,自顧自地開始卸車鬥裏的東西。沉重的泡沫箱抱下來,放在門邊。空的調料罐摞好。鐵架子拆開,靠牆放穩。動作機械,帶著收攤後慣常的疲憊。


    等我搬完最後一箱凍肉,直起酸痛的腰,那個小小的身影依舊蜷在台階上,沒有挪動分毫。隻是那雙眼睛,一直追隨著我的動作,裏麵是無聲的、固執的等待,還有一絲幾乎要熄滅的、微弱的期盼。


    巷子深處,不知哪家的野貓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劃破寂靜。


    我站在門口,屋裏的燈光從我背後瀉出來,在我身前投下一道長長的、模糊的影子,恰好籠罩住台階上那團小小的黑影。他微微瑟縮了一下。


    最終,我什麽也沒說。隻是側過身,讓開了門口的位置,然後彎腰,拿起一個白天裝蔬菜用過的、相對幹淨厚實的大號空紙箱,隨手扔在了門內靠牆的冰冷水泥地上。


    哐當一聲輕響。


    小石頭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圓,似乎沒明白這動作的含義。


    我依舊沒看他,轉身進屋,走到角落那個用幾塊磚頭墊起來的、充當案板的水泥台前,開始清點今天皺巴巴的零錢。硬幣和紙幣分開,一張張捋平,疊好。動作很慢,刻意放慢。


    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極其輕微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一個小小的、試探的腳步聲,才極其緩慢地挪進了門檻。帶著一種近乎踩在刀尖上的小心翼翼。


    他站在門口,離那個扔在地上的空紙箱還有一步遠,不敢再靠近。目光先是飛快地掃了一眼狹小淩亂的屋子——一張破舊的鐵架床,一個掉了漆的矮櫃,角落裏堆著雜物,牆壁上糊著發黃的舊報紙。然後,他的視線牢牢地釘在了那個空紙箱上,又迅速地瞟向我。


    我背對著他,數錢的動作沒停。一張十塊,兩張五塊……硬幣在水泥台麵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又是一陣更長的沉默。


    終於,身後傳來衣物摩擦的窸窣聲。很輕,很慢。我聽到他極其小心地、幾乎是屏著呼吸地,挪到了那個空紙箱旁邊。接著,是身體蜷縮下去,衣物摩擦紙板的聲音。他把自己盡可能小地、一點一點地塞進了那個紙箱裏,像一隻終於找到殼的寄居蟹。


    屋裏隻剩下我清點錢幣的細微聲響,和他努力壓抑的、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


    數完最後一枚硬幣,我把錢用橡皮筋紮好,塞進矮櫃抽屜最深處。然後,走到牆角那個塞滿雜物的破臉盆架旁,拿起一個豁了口的搪瓷碗。從案板下那個裝水的塑料桶裏,舀了小半碗清水。


    端著碗,我走到那個蜷縮在紙箱裏的小身影前。


    他立刻又繃緊了,身體縮得更緊,隻從紙箱邊緣露出一雙警惕又帶著茫然的眼睛。


    我把搪瓷碗輕輕放在紙箱旁邊的地上。渾濁的水麵微微晃蕩。


    “喝。”一個字,沒有任何溫度。


    他看看碗,又看看我,眼睛裏那點茫然更重了。他似乎不明白這水是給他的。


    我沒再說話,也沒看他,轉身走到床邊,背對著他坐下。床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屋裏隻剩下水桶裏偶爾冒出的氣泡破裂聲,和他壓抑的呼吸。


    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動。身後才傳來極其輕微的、喉嚨吞咽的聲音。很小心,很克製,像是怕發出一點多餘的聲響就會驚擾到什麽。


    接著,是細小的、貓舔水似的啜飲聲。


    那聲音持續了一會兒,停了。然後是碗底輕輕磕碰水泥地麵的細微聲響。


    我依舊背對著他,沒動。


    褲兜裏,那張舊照片的硬角,隔著布料抵著大腿。冰冷刺骨。而另一個兜裏,陳默那厚厚一遝沾著血汗錢的信封,沉甸甸地墜著。


    一個來自地底,一個來自煉獄。都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伸手,下意識地想揉一揉發緊發痛的太陽穴。指尖卻觸到了褲兜邊緣那一點突兀的硬度。


    不是照片,也不是信封。


    是另一個東西。


    動作頓住。心跳在死寂的屋裏驟然漏跳了一拍。白天混亂的場景在腦中飛速閃過——小石頭像炮彈一樣衝過來,砸下磚頭,那幾個混混撲向他,他摔倒,我衝出……混亂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從他破舊外套的口袋裏掉了出來,滾到了我的攤子下麵?當時情勢危急,根本沒注意。


    我慢慢地把手伸進褲兜。


    指尖觸到一張紙。比照片厚實,比信封薄。帶著點粗糙的質感。


    一點點把它掏出來。


    昏黃的燈泡下,一張折疊起來的、廉價的彩色印刷紙,靜靜躺在我的掌心。紙張邊緣被揉搓得有些毛糙,顯然被反複打開又折起過。


    展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巨大的、油光發亮的烤魷魚圖片,背景是裝修俗豔的店鋪門臉,碩大的霓虹招牌閃爍著刺眼的紅藍光芒:


    **【魷王之王·旗艦店盛大開業!】**


    **地址:南城區解放路77號(原老百貨舊址)**


    **開業钜惠!魷魚須買一送一!管夠!**


    轟——!


    腦子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瞬間一片空白!耳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隻剩下血液瘋狂衝上頭頂的尖銳轟鳴!


    照片上江嶼爽朗的笑聲,他摟著我的肩膀的溫度,溜冰場裏廉價霓虹的光暈,還有那句帶著少年意氣、擲地有聲的承諾,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反複地燙在記憶最深處——


    **“晚晚,笑一個!以後哥給你開個比這大十倍的燒烤店!魷魚須管夠!”**


    南城區解放路77號!老百貨舊址!


    那個位置……那個位置……就在大學城後麵那條曾經最熱鬧、江嶼無數次指著說“以後咱的店就開這兒,氣死對麵那家”的街角!


    一模一樣的位置!


    這不是巧合!絕對不是!


    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間從腳底竄起,纏繞住四肢百骸,直衝天靈蓋!握著傳單的手指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紙張發出嘩啦嘩啦的哀鳴。


    誰?到底是誰?!


    送來江嶼的舊照,送來陳默的血汗錢,現在,又送來這張印著“魷魚須管夠”、開在江嶼夢想之地上的傳單?!


    是嘲弄?是挑釁?還是……更惡毒的宣告?


    那個撐黑傘的幽靈!他像一個精準的操偶師,用這些冰冷又滾燙的物件,一根根地撥動我早已千瘡百孔的神經!


    “嗬……”


    一聲短促的、壓抑到極致的抽氣聲,不受控製地從喉嚨裏擠出來。我猛地捂住嘴,指甲深深掐進臉頰的皮肉裏,才將那幾乎要撕裂胸膛的劇痛和翻湧的血腥氣壓下去。


    身體控製不住地發抖,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我死死攥著那張刺眼的傳單,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冷?”


    一個細弱蚊蚋、帶著濃濃睡意和疑惑的聲音,突然從牆角那個紙箱裏響起。


    我渾身一僵,像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的顫抖和瀕臨崩潰的情緒,在瞬間被強行凍結。


    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


    牆角那個破舊的紙箱裏,小石頭不知何時已經坐了起來。他揉著惺忪的眼睛,小小的身體在昏暗的光線下縮成一團,正困惑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怯生生地望著我。


    他看到了我煞白的臉?看到了我無法控製的顫抖?看到了我眼中那幾乎要焚毀一切的痛苦和……殺意?


    黑暗如同粘稠的沼澤,從門窗縫隙、從牆壁的每一道裂紋裏無聲地滲透進來,將這間破敗的小屋和裏麵兩個傷痕累累的靈魂,緊緊包裹。


    那張印著巨大魷魚、閃爍著虛假光芒的傳單,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掌心,也烙在我的視網膜上。


    他還會送來什麽?


    下一個信封裏,裝著的又會是什麽?


    引信在黑暗中嘶嘶作響,火星,已然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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