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廚的插曲像投入湖麵的小石子,漣漪很快被婚宴更洶湧的喧囂吞沒。當江嶼牽著我的手重新出現在包間門口時,鼎沸的人聲、米酒的甜香、炭火炙烤油脂的滋啦聲,混合著親朋們更勝之前的熱情笑臉,瞬間將我們包裹。


    “新郎官回來啦!”張哥的大嗓門率先響起,帶著心照不宣的痛快,“來來來,這杯必須補上!剛才那點小風小浪,算個屁!江兄弟,硬氣!”


    “晚晚,別往心裏去!有些人呐,就是見不得別人好!”隔壁裁縫鋪的王嬸拉著我的手,心疼地拍拍,“咱晚晚有福氣,江嶼護著你呢!”


    “對!護得好!”眾人哄笑著應和,看向江嶼的眼神除了往日的親近,更多了幾分由衷的佩服和刮目相看。那幾句輕描淡寫卻刀刀見血的話,不僅撕破了柳薇薇和李總的偽裝,更是在這煙火繚繞的“晚嶼”,無聲地豎起了一麵旗幟。


    我臉上笑著,心裏那股暖流還在激蕩。無名指上那圈小小的金戒,被他體溫熨燙得溫溫熱熱,硌在指根,是沉甸甸的安穩。剛才那點因柳薇薇而起的屈辱,早被這安穩和滿堂真心的祝福衝刷得幹幹淨淨。


    江嶼臉上也恢複了那種慣常的沉靜,隻是眼底深處那點因護短而起的冷冽尚未完全散去,在燈光下折射出更堅硬的質地。他從容地端起酒杯,回應著大家的熱情,聲音不高,卻自有一股定海神針般的沉穩:“一點意外,擾了大家興致。我和晚晚謝過各位叔伯嬸娘、兄弟姐妹的見證。酒管夠,肉管飽,大家盡興!”


    “盡興!”眾人轟然應諾,氣氛重新攀上高峰。劃拳聲、笑鬧聲、碰杯聲,幾乎要掀翻“晚嶼”二樓的頂棚。那條未能上桌的頂級金槍魚帶來的小小遺憾,被趙師傅吆喝著端上來的、烤得外焦裏嫩、分量十足的整隻大羊腿瞬間彌補。濃烈的孜然和肉香霸道地占據了空氣的每一寸,勾得人食指大動。


    我和江嶼繼續挨桌敬酒。走到靠窗那桌時,我眼角餘光瞥見小石頭正貓著腰,從地上撿起一張被揉得皺巴巴的紙片。他好奇地展開看了看,小眉頭擰著,似乎認不全上麵的字。


    “石頭,撿到啥了?”我笑著問了一句。


    小石頭抬起頭,把紙片遞過來:“晚晚姐,就剛才那個跑掉的、凶巴巴的叔叔掉下的,踩髒了。”


    我接過來,是張送貨單的複印件,抬頭印著“海豐冷鏈物流”。單子上字跡有些模糊,但關鍵的品名、規格和簽收欄還算清楚。


    “藍鰭金槍魚(冰鮮)……規格:a級……重量:65kg……”我輕聲念著,目光落在簽收欄那個潦草的簽名和日期上——正是今天。落款是“海豐冷鏈”,蓋了個模糊的紅章。


    “嗬,”江嶼在我身邊發出一聲極輕的冷嗤,帶著洞悉一切的嘲諷,“‘冰鮮a級’,白紙黑字,證據確鑿。”他掃了一眼那張單子,眼神銳利如刀鋒刮過紙麵,“章是真的,貨是假的。這種把戲,也就糊弄外行。”


    小石頭仰著小臉,懵懂地問:“江嶼哥,那魚……是壞的嗎?”


    江嶼揉了揉小石頭的腦袋,語氣緩和下來:“嗯,不新鮮,不能吃。不過石頭別擔心,羊腿管夠。”


    “哦!”小石頭用力點頭,注意力立刻被香噴噴的羊腿吸引走了。


    我捏著那張皺巴巴的送貨單,心裏卻像被投入了一塊石頭。柳薇薇帶來的羞辱被江嶼擋了回去,可這條魚,卻像一根刺,紮在了“晚嶼”的肉裏。今天婚宴用的都是最好的食材,是我和江嶼精挑細選、咬著牙訂下來的,就想給所有幫襯過我們的街坊親友一個體麵、一個交代。結果呢?差點被無良供應商用庫存垃圾貨糊弄了!要不是江嶼……


    一股火氣又隱隱冒頭。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更是砸招牌、毀心血!


    “想什麽呢?”江嶼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帶著溫熱的酒氣。


    我回過神,把那張送貨單塞進他西裝口袋裏,壓低了聲音,帶著點咬牙切齒:“憋屈!差點讓他們毀了咱的席麵!這口氣,就這麽咽了?”


    江嶼低頭看了我一眼,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了然,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沉靜深處湧動的暗流。他捏了捏我的手心,力道帶著安撫,也帶著一種磐石般的篤定:“急什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海豐’……名字我記下了。”


    他的語氣太平靜,平靜得不像是在說一個剛剛試圖欺詐他們、還差點得逞的對手,反而像是在陳述一個即將被收入囊中的目標。這種平靜下的力量感,奇異地撫平了我心頭的躁火。


    婚宴一直持續到下午三點多才散場。送走最後一批醉醺醺卻心滿意足的街坊,喧囂散盡,“晚嶼”二樓杯盤狼藉,隻剩下滿室的飯菜餘香和淡淡的酒氣。陽光斜斜地照進來,映著滿地紅彤彤的炮仗碎屑,有種熱鬧過後的慵懶和踏實。


    我和江嶼都累得不輕,臉上掛著笑,也掛著倦意。他脫下西裝外套,隻穿著那件挽起袖子的白襯衫,開始默默收拾殘局。動作利落,絲毫不顯忙亂。我也趕緊幫忙,收拾碗碟時,手指上那圈金戒指時不時碰到瓷器,發出細微的輕響,提醒著我身份的改變。


    趙師傅帶著後廚的人上來幫忙清掃,臉上還帶著對中午事件的餘悸和佩服:“江總,今天多虧了您!不然那魚真端上去……我這老臉都沒地方擱!‘海豐’這幫孫子,太不是東西了!專坑我們這種小店!”


    江嶼把一摞盤子放進塑料筐裏,直起身,問道:“趙叔,像這種頂級冰鮮金槍魚,平時進貨渠道就‘海豐’一家?”


    趙師傅歎了口氣,用油膩的抹布擦了擦手:“哪能啊!好東西誰都想要,可好貨源難找啊!‘海豐’算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冷鏈,路子野,能搞到港口第一手的好東西——至少他們自己是這麽吹的。其他幾家小公司,要麽量少不穩定,要麽價格高得離譜,還不見得保真。像今天這種a級藍鰭,想穩定拿到,還真繞不開他們。這幫人就是仗著這個,店大欺客!媽的!”


    他憤憤地啐了一口,顯然也吃過不少暗虧。


    “穩定貨源……”江嶼重複了一句,目光落在窗外樓下熙攘的街道,若有所思。他手指無意識地在沾了點油汙的桌麵上輕輕敲擊著,那節奏沉穩,帶著一種運籌帷幄的韻律。


    我看著他沉靜的側臉,下午被他那句話壓下去的火氣,又隱隱被趙師傅的話勾了起來,忍不住插嘴:“難道就讓他們這麽一直坑下去?今天敢拿b級冷凍貨冒充a級冰鮮,明天指不定拿什麽爛魚臭蝦糊弄人!就沒人管管?”


    趙師傅苦笑:“管?怎麽管?人家有門麵有執照,送貨單寫得清清楚楚是a級冰鮮,咱們沒當場抓住確鑿把柄,事後去扯皮,人家一句‘運輸損耗’‘解凍不當’就把你打發了。報警?食藥監?查一次費時費力,最後多半也是調解了事,罰點不痛不癢的錢,對他們來說九牛一毛!咱們做生意的,時間耗不起啊!最後吃虧的還是自己。”


    這憋屈的現實,聽得我胸口發悶。這不就是明擺著欺負老實人嗎?仗著信息差和渠道壟斷,肆無忌憚地吸血!


    “所以,”江嶼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投入油鍋,瞬間讓趙師傅的抱怨和我心頭的憋悶都靜了下來。他轉過頭,目光沉靜地看向趙師傅,也看向我,眼底那點思索的光芒凝聚成了銳利的星芒,“想不被卡脖子,不被當冤大頭,就得有自己的渠道。”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安靜下來的包間裏:


    “別人靠不住,那就自己來。”


    “自己來?”趙師傅愣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江總,您是說……我們自己搞冷鏈?那……那投入可海了去了!冷庫、運輸車、港口關係……這哪是我們一個小燒烤店玩得轉的?”他連連擺手,覺得江嶼是不是酒勁上頭了。


    我卻心頭猛地一跳,看著江嶼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下午他摩挲我戒指時說“我們的商業帝國,今天從這裏開始”時,那種不容置疑的野心和篤定,再次清晰地浮現出來。那不是醉話,也不是安慰。他是認真的!


    “不是現在,”江嶼的語氣依舊平穩,仿佛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但這條路,必須趟出來。餐飲的根,除了味道,就是食材。源頭被人捏著,脖子就永遠卡著。”他目光轉向窗外,似乎穿透了城市的高樓,望向了更遠的港口,“‘海豐’能做到的,我們為什麽不能?他們靠壟斷和欺詐,我們靠……”


    他收回目光,落在我臉上,也落在無名指那圈溫熱的金戒上,聲音低沉而有力:


    “真本事,和一條誰也別想糊弄的底線。”


    包間裏一時寂靜。趙師傅張著嘴,顯然被江嶼話裏透出的龐大格局和決心震住了,半晌說不出話。陽光透過貼滿大紅喜字的玻璃窗,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和清晰的腳步聲。一個穿著考究藏青色夾克、身材微胖、笑容和煦的中年男人,在一個年輕助理的陪同下,正沿著樓梯走上來。他目光掃過一片狼藉卻洋溢著喜慶餘韻的包間,最後精準地落在了江嶼身上。


    “哈哈,江老板!恭喜恭喜!新婚大喜啊!緊趕慢趕,還是來晚了,自罰三杯!”中年男人聲音洪亮,帶著一股子商海沉浮曆練出的圓融和氣場。他目光銳利卻不讓人生厭,臉上是真誠的笑意。


    江嶼轉過身,臉上那點冷硬的沉思瞬間收斂,換上了恰到好處的客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陳總?稀客。您怎麽……”


    來人正是陳誌遠,本市餐飲界的風雲人物,旗下幾家高端酒樓名聲在外,和我們“晚嶼”這種紮根社區的小店,原本是兩個世界的人。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陳誌遠笑著擺擺手,示意助理把帶來的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放在旁邊還算幹淨的桌上:“聽說了江老板今日大喜,特意來討杯喜酒沾沾喜氣!更重要的是……”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江嶼,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和探究,“中午那場‘戲’,精彩!我在隔壁包間談事,隔著屏風都聽見了!柳家那丫頭和她帶來的那個李胖子,臉都綠了吧?哈哈!”


    他自顧自地拉過一張椅子坐下,也不嫌髒,繼續道:“後來後廚那點小風波,我也聽說了。江老板,好眼力!好手段!一條魚,把‘海豐’那點齷齪底子掀了個底朝天!佩服!”


    原來他一直在!我心頭微凜,下意識地看向江嶼。


    江嶼神色不變,隻是微微頷首:“陳總過獎。不過是被人欺負到頭上了,自保而已。”


    “自保?”陳誌遠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手指在桌麵上點了點,“江老板太謙虛了。識破金融黑幕,那是需要信息網;一眼看穿頂級海鮮的貓膩,那是需要真功夫和行業裏摸爬滾打的經驗!這兩樣,江老板年紀輕輕就都有了,前途無量啊!”


    他話鋒一轉,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同行間才懂的默契和試探:“不瞞江老板,我們‘禦膳坊’也被‘海豐’坑過幾次,啞巴吃黃連!高端食材這一塊的水太深,太渾!一直想找個靠譜的、懂行的、還有膽氣掀桌子的合作夥伴……”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江嶼:“江老板,有沒有興趣……聊聊?”


    包間裏再次安靜下來。隻剩下窗外街道隱約的車流聲。趙師傅屏住了呼吸,看看陳誌遠,又看看江嶼,一臉震驚。我心跳加速,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無名指上的金戒,那點溫熱的金屬感仿佛帶著電流,直竄心底。


    陳誌遠拋出的,絕不僅僅是一根橄欖枝,更像是一塊巨大的、通往另一個更廣闊世界的敲門磚!而這塊磚,是江嶼用他今天展現出的、遠超這間小小燒烤店的鋒芒和實力,硬生生劈出來的!


    江嶼沉默著。他挺拔的身影立在杯盤狼藉的婚宴殘局中,夕陽的金輝勾勒著他沉靜的輪廓。他沒有立刻回答陳誌遠,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似乎穿透了城市的暮色,望向了更深、更遠的地方。那眼神裏沒有狂喜,沒有急切,隻有一片深海般的沉靜,以及沉靜之下,正在緩緩啟動的、龐大機器的轟鳴。


    他端起桌上一杯不知誰喝剩的、已經涼透的米酒,對著陳誌遠遙遙一舉,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落子無悔的決斷:


    “陳總,這杯涼酒,敬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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