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裏那股子刺鼻的血腥和硫磺味兒還沒散幹淨,又被趙大柱褲襠裏的騷氣一攪和,熏得人腦仁疼。火塘裏重新澆了水的石頭滋滋響著,白霧混著熱氣慢騰騰往上爬,總算把凍進骨頭縫的寒氣又一點點頂了出去。


    江嶼靠著冰涼的木頭牆,眼睛半閉著,胸口那塊熔進去的銅斑,一下,又一下,沉穩地搏著。散出來的熱乎勁兒溫吞吞的,像塊捂久了的好玉,不再燙得嚇人,卻厚實得讓人心安。他那隻沒受傷的手,虛虛搭在我凍得發麻的膝蓋上,指尖的熱度透進褲料,暖得人想歎氣。


    趙大柱臊眉耷眼地縮在牆角,恨不得把腦袋埋進褲襠裏。他哥趙大山靠著另一麵牆,那條剛撿回來的腿還有點不利索,裹著老林翻出來的破麻布片子,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火塘裏跳動的火星子,還沒從鬼門關前頭那遭徹底回過魂兒。


    老林坐在他那磨得油亮的木墩子上,慢條斯理地擦他那杆寶貝疙瘩似的火銃。沾了槍油的破布頭子蹭過冰冷的槍管子,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他眼皮耷拉著,像是睡著了,可那端著槍的手,穩得像焊在鐵架子上的石頭。槍口有意無意地,總朝著那扇被撞得坑坑窪窪的厚木門晃悠。


    老耿抱著胳膊,斜倚在堆滿雜物的木架子邊上,那把寒光瘮人的獵刀又不知藏哪兒去了。他那雙鷹隼似的眼睛,跟探照燈似的,一會兒掃掃門口,一會兒又落到江嶼胸口那塊溫吞吞搏動的銅斑上,眼神沉得像兩口深井,啥也瞧不出來。可他那嘴角,好像比剛才鬆了那麽一絲絲?


    小石頭抱著重新烤熱乎的石頭,小身子不抖了,眼珠子滴溜溜轉,一會兒看看趙大柱那慫樣,一會兒又偷偷瞄瞄江嶼,小臉上還帶著點後怕,可也摻了點說不清的亮光。


    “咕嚕嚕…”


    一陣響亮的、不合時宜的腸鳴,猛地撕破了屋裏這死沉沉的安靜。聲源是縮在牆角的趙大柱。他臉“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恨不得當場刨個坑把自己埋了。


    這聲兒像根針,紮破了緊繃的氣球。老林擦槍的動作沒停,鼻子裏卻哼出一聲短促的氣音,聽不出是嘲還是煩。老耿抱著胳膊的手緊了緊,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小石頭“噗嗤”一聲,趕緊捂住嘴,小肩膀一聳一聳。


    趙大山也回過神,臊得抬手想給他弟後腦勺來一下,扯到腿傷,疼得齜牙咧嘴。


    江嶼半閉著的眼皮掀開一條縫,暗沉沉的目光掃過趙大柱那張漲成豬肝色的臉,又落到老林腳邊那個豁了口的粗陶罐上。罐子裏還剩點底子,是之前熬的糊糊,早凍成了冰坨子。


    他那隻搭在我膝蓋上的手,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沒什麽力氣,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向,點了點那個陶罐。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沒出聲,但意思明擺著。


    老林擦槍的動作頓住了。渾濁的眼珠子抬起來,沒什麽情緒地掃了江嶼一眼,又落回那罐凍糊糊上。他撇了撇嘴,沒動彈。


    老耿卻動了。他一聲不吭地走到火塘邊,拿起破木勺,舀起幾塊燒得暗紅的石頭,直接扔進了那凍硬的陶罐裏。


    “滋啦——!”


    冷水澆在滾石上的聲響在罐子裏悶悶地炸開!一股帶著焦糊味的白氣猛地竄了出來!凍成冰坨子的糊糊迅速融化、變軟,散發出一種混合著糧食香和糊味的奇怪味道。


    老耿也不嫌燙,用勺子在罐子裏攪和了幾下,把化開的糊糊舀進兩個豁口的粗陶碗裏。一碗遞給了縮在牆角的趙大柱,另一碗塞到了他哥趙大山手裏。


    “吃。”老耿的聲音又冷又硬,像塊凍透的石頭砸在地上。


    趙大柱捧著那碗溫乎的糊糊,手直哆嗦,眼圈又紅了,看看碗,又看看麵無表情的老耿,再看看靠著牆、臉色依舊慘白卻眼神沉靜的江嶼,嘴唇哆嗦著,半天憋不出一個字。他哥趙大山捧著碗,看著裏麵稀拉拉、帶著焦糊的糊糊,喉嚨上下滾動了好幾下,最終隻啞著嗓子擠出兩個字:“…謝…謝…”


    兩人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燙得直吸溜氣也顧不上,像是餓死鬼投胎。


    老耿又拿起破木勺,走到牆角那個裝著凍土豆的破麻袋前,從裏麵掏出幾個凍得邦硬的土豆疙瘩,看也不看,直接丟進了火塘邊緣滾燙的灰燼裏埋著。


    火光跳躍,映著屋裏一張張疲憊又緊繃的臉。趙家兄弟吸溜糊糊的聲音,火塘裏灰燼偶爾的劈啪,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江嶼靠回牆上,半閉著眼,那隻搭在我膝蓋上的手,卻悄沒聲地挪了位置,極其緩慢地、帶著點試探的意味,輕輕覆蓋在了我那隻纏著黑乎乎藥粉、腫得老高的右手上。


    指尖傳來的溫度,溫潤而穩定。那溫吞的熱意,像條細小的暖流,順著我腫脹麻木的手指,一點點往裏滲,奇異地緩解著骨頭縫裏鑽心的刺痛。


    我渾身一僵,下意識想抽回手,卻被他虛虛地、卻帶著不容掙脫的力道按住了。他依舊閉著眼,呼吸平穩,仿佛隻是無意識的動作。可那掌心傳來的沉穩心跳般的搏動感,卻清晰地透過皮膚傳來。


    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酸澀澀,又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我沒再動,任由他那隻帶著薄繭、溫熱的手,包裹著我冰冷刺痛的傷處。


    時間在沉默中一點點爬。灰燼裏的土豆漸漸散發出焦香。小石頭抱著熱石頭,腦袋一點一點,又快睡著了。趙家兄弟也吃完了糊糊,捧著空碗,縮在牆角,眼神裏的驚恐退下去不少,隻剩下劫後餘生的茫然和疲憊。


    “嚓…嚓…”


    屋外,風雪聲似乎小了些。可那拖遝、沉重的踩雪聲,卻並未遠離。如同跗骨之蛆,依舊在木屋周圍緩慢地移動、徘徊。每一次腳步聲響起,都讓屋裏剛剛鬆弛一絲的神經再次繃緊。


    老林擦槍的“沙沙”聲停了。他渾濁的眼珠子盯著那扇傷痕累累的木門,耳朵微微動著,像是在分辨風雪中那些細微的、令人不安的雜音。


    老耿抱著胳膊,身體也繃得更直了些,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子刮過門板,仿佛要穿透木頭,看清外麵那些徘徊的鬼影。


    “林叔…”趙大山舔了舔幹裂起皮的嘴唇,聲音嘶啞,帶著巨大的恐懼,“那…那些白影子…還在外頭?”


    老林沒回頭,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算是回答。那聲音沉得像壓著千斤重的石頭。


    絕望的氣氛再次無聲地蔓延開。躲進這木頭匣子,不過是把死期往後拖了拖。外頭那群東西,像有使不完的勁兒,也像有耗不完的耐心。


    “怕…怕個球!”角落裏,突然響起一個帶著顫音、卻硬擠出幾分狠勁兒的聲音。


    是趙大柱!他大概是那碗熱糊糊下了肚,又或許是剛才江嶼那一眼給了他點膽氣,這會兒梗著脖子,臉紅脖子粗地低吼:“咱…咱這麽多人!還有槍!還有…還有江哥!”他目光下意識瞟向閉目養神的江嶼,聲音又低了下去,帶著點盲目的底氣,“等…等天亮了!雪停了!咱…咱衝出去!跟它們拚了!”


    “拚?”老林終於轉過頭,渾濁的眼珠子像看傻子一樣看著趙大柱,沙啞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拿什麽拚?拿你尿濕的褲襠拚?還是拿你哥那條剛撿回來的瘸腿拚?”


    趙大柱被噎得滿臉通紅,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來了,卻一個字也憋不出來。


    “外頭那些玩意兒,”老林的聲音冷得像冰碴子,“不是山裏的畜生,是‘煞’!凍不死,砸不爛!你衝出去,就是給它們添盤菜!”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屋裏所有人,最後落在江嶼身上,眼神複雜,“想活命,就得熬!熬到天亮,熬到雪停,熬到…它們自己滾蛋!”


    熬?怎麽熬?在這凍死人的木頭盒子裏,聽著外麵催命的腳步聲,等著不知道啥時候會再撞進來的煞星?


    巨大的無力感和絕望,沉甸甸地壓下來。連老耿那挺直的腰背,似乎都微不可察地彎了一絲弧度。


    就在這時。


    一直閉目調息的江嶼,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臉色依舊蒼白,嘴唇也幹裂著,可那雙眼睛裏的光,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靜,都要亮!像是被風雪淬煉過的黑曜石,帶著一種穿透迷霧的銳利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掌控感。


    他那隻覆蓋在我傷手上的手,極其輕微地收緊了一下,溫潤的熱力源源不斷傳來。他沒看門口,也沒看老林,目光平靜地掃過角落裏凍得縮成一團的小石頭,掃過捧著空碗、眼神茫然的趙家兄弟,最後落在火塘邊緣那堆埋著土豆的暗紅灰燼上。


    “老耿叔,”江嶼開口了,聲音嘶啞低沉,卻異常清晰地響在死寂的屋裏,“土豆…該扒出來了。”


    老耿愣了一下,銳利的目光投向江嶼。老林擦槍的動作也徹底停了,渾濁的眼睛眯了起來,帶著審視。


    江嶼沒等回答,極其艱難地、用手撐著冰冷的夯土地麵,一點點地…試圖站起來!他的動作很慢,身體因為虛弱和劇痛還在微微顫抖,每一次用力都牽扯著肋下的傷處,眉頭死死擰著,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你…”我剛要伸手扶他。


    江嶼那隻按在我傷手上的手卻微微用力,阻止了我。他咬著牙,額頭青筋賁起,硬是憑借一股狠勁兒,搖搖晃晃地站直了身體!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杆終於刺破風雪、倔強豎起的旗!


    他踉蹌著,一步,又一步,走到火塘邊。每一步都沉重,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他彎下腰,不顧灰燼的滾燙,伸出那隻沒受傷的手,極其精準地探進暗紅的灰堆裏,飛快地扒拉出幾個烤得焦黑、熱氣騰騰的土豆疙瘩!


    滾燙的土豆燙得他手指一縮,但他隻是眉頭皺了一下,就穩穩地將那幾個冒著熱氣的黑疙瘩抓在手裏。


    他轉過身,目光平靜地掃過屋裏每一張驚愕的臉。


    他走到小石頭麵前,蹲下身,把最大、烤得最透的一個土豆,塞進他冰涼的小手裏。“抱著,暖暖手。”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溫和。


    小石頭捧著燙手的土豆,小嘴張著,黑亮的眼睛裏全是懵懂的信任。


    江嶼又走到趙大山麵前,把另一個土豆塞進他手裏。“吃。”一個字,簡單,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趙大山捧著土豆,看著江嶼那張依舊沒什麽血色、卻異常沉靜堅毅的臉,喉結滾動了一下,用力點了點頭。


    最後,江嶼走到他弟趙大柱麵前。趙大柱還縮在牆角,看著遞到眼前的焦黑土豆,又看看江嶼平靜的眼神,臉漲得更紅了,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拿著。”江嶼的聲音沒什麽起伏。


    趙大柱哆嗦著接過土豆,燙得直倒手,卻死死抓著沒鬆。


    江嶼手裏隻剩下一個最小的、烤得有點焦糊的土豆。他看也沒看,極其自然地掰開,一半塞進自己嘴裏,用力咀嚼著,仿佛那焦糊的炭味是人間美味。另一半,卻遞到了我的麵前。


    我看著他沾著炭灰的嘴角,看著他被燙得發紅卻穩穩拿著土豆的手,看著他眼睛裏那份平靜的、仿佛天塌下來也能扛住的沉靜,心頭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又滾燙。


    我伸出手,沒去接那半塊土豆,而是用沒受傷的左手,極其小心地、輕輕地拂掉他嘴角沾著的炭灰。


    指尖下的皮膚,冰涼汗濕,卻帶著一種蓬勃的生命力。


    江嶼的動作頓了一下,暗沉沉的眼睛看著我,裏麵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最終化為一片深潭般的沉靜。他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把剩下那半塊土豆強硬地塞進我手裏,然後轉身,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一步步挪回牆邊,靠著牆滑坐下去,閉上眼睛,繼續調息。


    整個過程,他一句話都沒多說。


    可屋裏那股子沉甸甸的絕望和恐慌,卻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


    老耿抱著胳膊,看著江嶼坐下的背影,又看看捧著土豆、眼神裏重新燃起一點活氣的趙家兄弟,再看看小石頭抱著熱土豆傻笑的小臉。他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上,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幾乎看不見,卻像寒冰裂開一道暖縫。


    老林渾濁的眼珠子盯著江嶼胸口那塊溫吞搏動的銅斑,又看看他手裏那半塊焦糊的土豆,最後目光落回自己擦得鋥亮的槍管上。他沉默了片刻,拿起那塊油布,重新慢吞吞地擦拭起來,隻是那動作,似乎比剛才…輕快了一絲絲?


    “哢嚓。”


    老耿走到火塘邊,用腳撥開灰燼,自己也扒拉出一個烤好的土豆,掰開,一半扔給老林,一半自己啃了起來。動作幹脆利落。


    趙大山和趙大柱兄弟倆對視一眼,也顧不上燙,捧著土豆狼吞虎咽起來。小石頭學著樣,小口小口地啃著熱乎乎的土豆瓤,燙得直哈氣。


    食物的熱氣,混雜著硫磺和焦糊味,在這冰冷的絕境木屋裏彌漫開。


    屋外,風雪依舊嗚咽。那拖遝沉重的腳步聲,依舊在四周徘徊不去。


    可屋裏,卻多了一股子難以言喻的勁兒。那股勁兒,來自牆邊那個閉目調息、胸口溫吞搏動的男人。他什麽都沒說,卻用半個土豆,把一盤散沙似的恐懼,硬生生捏出了點人形。


    暖意,不再隻是心口那塊銅斑散發的溫度。


    它像一顆深埋凍土的種子,在風雪交加的黑夜裏,被這無聲的擔當和沉靜的力量悄然催發,終於在這小小的木屋裏,頂開堅冰,紮下了第一縷纖細卻無比堅韌的根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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