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隻滾燙的手,死死攥著我的手指頭,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骨頭捏碎。掌心的溫度,燙得嚇人,又帶著股子死裏逃生的勁兒,沉甸甸地,直往我冰涼的骨頭縫裏鑽。


    “暖著…” 他那句氣音兒,像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砸在我耳朵邊,燙得我心口一抽。


    暖著?


    我低頭,目光在他胸口那塊搏動著的暗金銅斑,和我們死死交握的手上來回掃。銅斑像個微縮的熔爐,散發著霸道又邪乎的熱量,催著他那身破爛皮肉一點點長攏。而他掌心傳來的滾燙,是另一種暖。是劫後餘生喘上那口氣的證明,是笨拙又死命的安撫,更是…在這冰窟窿似的絕境裏,硬生生燎著了我心口那點子快凍僵的念想。


    兩股子暖流,一股子邪性霸道,帶著銅鐵的冷硬;一股子滾燙實在,帶著血肉的笨拙。它們擰巴在一塊兒,像兩股打濕了又硬點著的柴禾,在這四麵漏風的破屋裏,在這鬼哭狼嚎的風雪天裏,劈裏啪啦地燒出了個“活”字兒。


    “嗯,” 我嗓子眼兒裏跟堵了把沙子似的,又幹又疼,可應出來的聲兒卻硬邦邦的,帶著股豁出去的狠勁兒。我反手也死命攥緊了他那滾燙的手指頭,像是要把自個兒那點子力氣和活氣兒也一股腦兒渡過去,“暖著呢!你給老娘好好暖著!聽見沒?敢涼下去試試!”


    江嶼半睜著那條細縫,眼珠子裏那點微弱的光,在我臉上定了定。沾著血痂的嘴唇極其艱難地、幾乎看不見地向上扯了一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破碎的笑影子。喉結又滾了滾,終究是沒力氣再出聲。


    火塘裏,那幾塊烤透了的煤核燒得正旺,橘紅色的火苗子貪婪地舔著空氣,發出劈劈啪啪的歡實聲響,把破屋裏一小塊地方烘得暖融融的。那股子嗆人的濃煙味兒淡了,剩下的是幹燥的木頭燃燒的暖香,還有烤餅子散發出的、勾人饞蟲的純粹麥香。


    “石頭!水燒開了沒?” 我扭頭吼了一嗓子,聲音在暖和的空氣裏都透亮了幾分。


    小石頭正捧著那個豁口粗陶碗,眼巴巴地瞅著火堆邊烘著的另一碗雪水。碗底的水已經化開,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他小臉被火烤得紅撲撲的,鼻尖還沾著點黑灰,聽到我叫,趕緊端起碗,小心翼翼地遞過來:“晚姐姐!溫了!溫了!”


    碗裏的水果然溫熱了。我接過來,撕下自己棉襖裏襯最後一塊相對幹淨的布條,蘸了溫熱的雪水,小心翼翼地給江嶼擦臉。冰冷的布條變溫了,擦過他滾燙的額頭、脖頸,還有胸口銅斑周圍那片被燙得通紅的皮膚時,他緊鎖的眉頭似乎鬆動了那麽一絲絲,喉嚨裏發出一點模糊的、像是舒服又像是難受的哼唧。


    “晚姐姐…給…” 小石頭又把那個裝著烤熱碎餅子的碗推到我麵前,金黃的餅塊吸了水汽,軟乎乎地泡在稀薄的麵湯裏,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你先吃。” 我把碗推回去,眼睛沒離開江嶼,“給你江嶼哥弄點稀的。”


    小石頭這次沒推辭,大概是真餓狠了。捧起碗,小口小口地吹著氣,吸溜著滾燙的糊糊,燙得直哈氣,小臉上全是滿足,像捧著瓊漿玉液。


    我則用小勺子,舀起碗底最稀薄、溫度也剛好的麵糊湯,湊到江嶼幹裂的唇邊。“張嘴,慢點。” 我聲音放得極低。


    這一次,他極其順從地張開嘴,含住了那點溫熱稀薄的食物。溫軟的麥香混合著水的微甜在口中化開,他幹澀的喉嚨艱難地吞咽著,眉頭因為牽扯到傷處而微微蹙起,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但眼神卻異常專注地落在我拿著勺子的手上,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屬於生存本能的渴望。


    喂了小半碗稀糊糊,他額角的汗更多了,呼吸也急促了些,但眼神卻亮得驚人。他看著我,沾著血汙的嘴唇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


    就在這時!


    “嗡——!”


    又是一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渾厚、更加沉重!如同萬噸巨鍾在胸腔內被更沉重地撞擊!嗡鳴聲帶著實質般的震動,猛地從他胸口那塊暗金銅斑炸開!


    嗡鳴響起的瞬間,江嶼按在銅斑附近的那隻手(雖然無力垂落,但指尖離得很近)的手背皮膚下,驟然亮起一片蛛網般密集、刺目的暗金色紋路!那紋路如同活物般瘋狂蔓延、閃爍!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毀滅性高溫的恐怖力量,如同沉寂萬年的火山,在他掌心下被瞬間引爆的前兆!


    “呃啊——!!!” 江嶼仰頭發出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他整個上半身如同觸電般劇烈抽搐!按在胸口的左手手臂肌肉瞬間賁張到極致,皮膚下的暗金紋路光芒熾烈,仿佛隨時要破體而出!而那塊被按住的暗金銅斑,更是爆發出太陽般刺目的暗金光芒!高溫扭曲了空氣,覆蓋其上的最後一點雲南白藥殘渣瞬間被烤幹、焦黑、剝落!


    一股肉眼可見的、帶著暗金流火的灼熱氣浪,以他胸口為中心,如同爆炸的衝擊波,轟然向四周擴散!


    “啊!” 小石頭嚇得尖叫一聲,手裏的碗差點摔出去,整個人縮成一團。


    我也被那驟然爆發的恐怖高溫和衝擊波逼得向後一仰,心髒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又要失控?!


    然而,預想中那玉石俱焚般的狂暴能量並沒有徹底爆發!那灼熱的氣浪在擴散到極限、幾乎要掀翻這破敗木屋的刹那,猛地向內一縮!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強行扼住了咽喉!


    刺目的暗金光暈急劇衰減!銅斑搏動的幅度驟然減小!那狂暴飆升、幾乎要焚毀一切的高溫,如同被強行壓製,開始迅速回落!雖然依舊滾燙逼人,卻不再是那種令人窒息的、毀滅性的灼燒感!


    “呼…呼…” 江嶼弓起的身體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氣,重重地砸回幹草堆裏,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喘息都帶著劇烈的顫抖和痛苦的餘韻。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額頭、鬢角淌下,浸濕了身下的枯草。他死死閉著眼,牙關緊咬,臉頰肌肉因為劇痛而扭曲抽搐著。


    但那雙眼睛,在緊閉的眼皮下,那瘋狂閃爍的暗金寒芒,也終於漸漸平息了下去,隻剩下一點微弱卻穩定的光芒,如同風暴過後的餘燼。更關鍵的是,這一次,他沒有再次陷入徹底的昏迷!那沉重的眼皮雖然緊閉,卻依舊在痛苦地顫動,顯示著他頑強的意識在與那股狂暴的力量搏鬥、壓製!


    成功了?!他靠自己的意誌,暫時壓製住了銅斑的再次暴走?!


    這發現讓我心頭狂震!巨大的後怕和一絲劫後餘生的狂喜交織!


    “江嶼哥…” 小石頭帶著哭腔,怯生生地爬過來。


    “別碰他!燙!” 我一把拉住小石頭,心有餘悸地看著江嶼胸口。那塊暗金銅斑依舊散發著驚人的高溫,表麵的古老紋路在昏暗火光下流轉著內斂的暗沉光澤。銅斑周圍的皮膚一片通紅,甚至有些地方鼓起更大的水泡,是被剛才驟然高溫燙傷的痕跡。但那股毀滅性的狂暴感,確實被壓製住了!


    “藥…藥!” 我猛地想起小石頭帶回來的雲南白藥和孫伯給的止血草根!那油紙包!


    我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抓過那個油紙包,手忙腳亂地撕開。裏麵是那個小小的深褐色玻璃瓶,還有幾根幹枯的褐色草根。拔掉軟木塞,濃烈刺鼻的藥味衝了出來。


    看著江嶼胸口那依舊滾燙、表麵似乎更加光滑流轉的銅斑,我心一橫。這次不敢再像上次那樣猛倒了。我用小勺子極其小心地挖出一點深褐色的藥粉,避開銅斑中心最灼熱的位置,極其輕柔地、均勻地撒在銅斑周圍那片被燙得通紅、甚至起泡的皮膚上。


    “嗤…”


    滾燙的皮膚接觸冰涼的藥粉,依舊騰起細微的白煙。昏迷中的江嶼身體本能地繃緊了一下,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但遠沒有上次那般劇烈。


    我又拿起那幾根幹枯的止血草根,放進嘴裏用力嚼碎。苦澀辛辣的汁液瞬間彌漫口腔,帶著一股濃烈的土腥氣。我將嚼爛的草根糊糊,同樣小心翼翼地敷在銅斑周圍燙傷最嚴重、以及之前那些焦黑傷口邊緣新生的肉芽上。


    做完這一切,我才長長地、劫後餘生般籲出一口濁氣,後背早已被冷汗濕透。看著江嶼胸口被藥粉和草根糊糊覆蓋的區域,那灼人的高溫似乎被藥力中和、壓製,漸漸變得溫和了一些。他緊鎖的眉頭也似乎舒展了一點點,沉重的呼吸漸漸平穩下去。


    “晚姐姐…江嶼哥他…” 小石頭帶著哭腔,小臉上滿是驚恐未定。


    “沒事了…暫時…” 我啞著嗓子,聲音帶著疲憊,卻也有種塵埃落定的虛脫感。我摸了摸他冰涼的小臉,“嚇壞了吧?去,把剩下的餅湯喝了,壓壓驚。”


    小石頭用力點點頭,捧起碗,小口小口地喝起來,眼睛卻還一眨不眨地盯著江嶼。


    我重新坐回江嶼身邊,用那塊濕布,繼續沾著溫水,極其輕柔地擦拭他額頭上滾燙的汗珠。指尖不經意拂過他冰冷的臉頰,那皮膚下透出的微弱暖意,和他此刻雖然痛苦卻異常頑強的生命力,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火焰在火塘裏穩定地燃燒著,橘紅色的光芒溫暖而堅定。屋外的風雪似乎小了一些,隻有寒風穿過破洞時發出的嗚咽,像困獸不甘的喘息。


    暫時的安全,劫後的喘息,還有這破屋裏艱難燃起的暖意,都讓人緊繃到極致的神經稍稍鬆弛。


    就在這時!


    “哢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脆響,如同枯枝被踩斷的聲音,猛地從屋外傳來!


    聲音很近!就在木屋牆根底下!


    瞬間,一股比風雪更刺骨的寒意,猛地從我的腳底板竄上天靈蓋!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


    我猛地抬頭,心髒在刹那間停止了跳動,瞳孔驟縮!


    小石頭也聽到了,他驚恐地瞪大眼睛,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手裏的碗差點掉在地上。


    江嶼緊閉的眼睛,也在這一刻猛地睜開!那雙剛剛被劇痛折磨得有些渙散的眸子裏,瞬間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凝聚到極致的、如同淬了寒冰的暗金厲芒!那光芒裏,沒有恐懼,隻有最純粹、最凶狠的殺意和戒備!


    他攥著我手指的手,力量驟然收緊!那滾燙的金屬般的手指深深嵌入我的皮肉,帶來尖銳的痛感,卻奇異地讓我混亂的心神猛地一凜!


    是他!


    那個撐著黑傘的瘟神!


    他追上來了!就在屋外!


    腳步聲!


    極其輕微,卻如同踩在心髒上的鼓點,在屋外的積雪上響起!


    嗒…嗒…嗒…


    不緊不慢,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從容和冰冷,繞著這間破敗的木屋,緩緩移動!


    每一步,都像是死神的鐮刀,在一點點逼近!


    腳步聲停在了…那扇被我們用破木板和爛樹根勉強堵住的門板前!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隻有火焰燃燒的劈啪聲,江嶼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還有我們三人狂亂的心跳聲,在狹小的空間裏瘋狂擂動。


    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潮水,洶湧地透過門板的縫隙滲透進來,凍得人牙齒打顫。


    “篤。”


    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重錘敲在耳膜上的叩擊聲。


    不是敲門。


    是指尖,輕輕地、帶著一種冰冷的嘲弄,叩擊在腐朽門板上的聲音。


    篤。


    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在死寂中炸開!


    緊接著——


    “吱嘎…嘎吱…”


    令人牙酸的、木頭承受巨大壓力的呻吟聲響起!


    堵在門後的破木板和爛樹根,在巨大的力量下劇烈地顫抖起來!灰塵簌簌落下!


    門板,正在被一股無形的、恐怖的力量,從外麵強行擠壓、變形!


    他要破門而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擺攤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向光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向光人並收藏擺攤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