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子渾濁眼睛裏那刻骨的怨毒,像淬了毒的針,紮得人渾身發毛。她還在徒勞地扭動,嘴裏塞著破布,發出嗚嗚的、如同野獸瀕死的低鳴。


    我強迫自己移開目光,不再看那張扭曲的老臉,冰冷的視線掃過這間充斥著絕望氣息的破敗堂屋。窗外的寒風嗚咽著,像鬼哭,穿過破窗的窟窿,吹得破爛的窗紙簌簌作響。那抹貼在牆外的深沉陰影,如同跗骨之蛆,散發著冰冷粘稠的殺意,無聲地提醒著死亡近在咫尺。


    不能等死!


    我的目光最終釘死在王婆子那張因掙紮而漲成豬肝色的老臉上,一個極其冒險、幾乎帶著孤注一擲意味的念頭,如同毒藤般死死纏繞住我的思緒——她的地窖!


    這老虔婆家徒四壁,但灶房角落那個蓋著破木板、落滿灰塵和蛛網的洞口,我記得!以前來收山貨,偶然瞥見過一次!那下麵,絕對有藏身的地方!


    “石頭!” 我聲音壓得極低,嘶啞中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狠厲,眼神銳利地掃向灶房角落,“看見那個破木板蓋著的洞沒有?下麵是她家的地窖!快!去掀開!看看能不能藏人!”


    小石頭被我的眼神和語氣嚇得一哆嗦,但隨即反應過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他像隻受驚的小鹿,手腳並用地飛快爬向灶房角落。那個不起眼的角落堆著些爛菜葉和碎柴火,一塊邊緣腐朽、沾滿油汙和灰塵的厚木板斜斜地蓋著,若不細看,隻當是個廢棄的坑洞。


    小石頭用盡吃奶的力氣,憋紅了小臉,才把那沉重的木板挪開一道縫隙。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陳年黴味、爛菜幫子餿味和土腥氣的汙濁氣息,猛地從黑洞洞的洞口噴湧而出!


    “咳咳…” 小石頭被嗆得直咳嗽,小手在鼻子前使勁扇著,黑亮的眼睛努力朝下張望,聲音帶著恐懼和一絲希望:“晚姐姐!有…有梯子!黑…黑洞洞的…很深!”


    成了!有地窖!有梯子!


    這幾乎是絕境中唯一透出的一線微光!雖然下麵情況未知,可能更糟,但至少,能暫時避開窗外那瘟神冰冷的目光!


    “快!把梯子扶穩!” 我低吼一聲,不再猶豫。當機立斷,我一把抄起地上那半塊冰冷的殘磚,眼神凶狠地轉向地上扭動的王婆子。


    老虔婆渾濁的眼睛裏瞬間爆發出巨大的恐懼!她似乎猜到了我要做什麽,身體猛地爆發出垂死的掙紮,捆著的腿腳拚命蹬踹,喉嚨裏發出更加淒厲絕望的嗚咽!


    “對不住了,老東西!要怪就怪你心太黑!” 我眼神冰冷,沒有絲毫憐憫,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勁,高高掄起手中的半塊磚頭!


    “砰!”


    一聲悶響!力道控製得剛剛好!


    磚頭側棱狠狠砸在王婆子那花白油膩的後腦勺上!她掙紮的身體猛地一僵,渾濁的眼睛瞬間翻白,喉嚨裏的嗚咽戛然而止,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癱了下去,徹底沒了聲息。


    我沒工夫檢查她是真暈還是假死。迅速將磚頭扔到一邊,轉身撲向江嶼。


    他依舊昏迷著,滾燙的身體像個大火爐。胸口暗金銅斑的搏動透過薄薄的衣衫清晰傳來,每一次搏動都帶著灼人的熱浪。時間緊迫!


    “石頭!搭把手!把他拖過去!” 我招呼小石頭,聲音因為用力而發顫。


    我們兩人,一個半大孩子,一個自己也傷得不輕的女人,用盡全身的力氣,連拖帶拽,將江嶼沉重的身體向灶房角落那個散發著惡臭的地窖口挪動。他滾燙的皮膚蹭著我的手臂,每一次拖動都牽扯著我肋下的傷處,疼得我眼前發黑,牙關咬得咯咯作響。汗水混著血水糊了滿臉。


    終於挪到地窖口。那黑洞洞的入口,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石頭,你先下!在下麵接應!” 我把小石頭推到梯子邊。


    小石頭看著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小臉煞白,黑亮的眼睛裏滿是恐懼,但他看了一眼昏迷的江嶼,又看了一眼我,用力點點頭,咬著牙,手腳並用地抓住那架在洞口、布滿滑膩苔蘚的木梯,試探著,一步步地向下爬去,小小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沒。


    “晚姐姐!下麵…下麵是實的!就是味兒太衝了!” 小石頭帶著回音的聲音從下麵傳來,帶著點驚恐後的強作鎮定。


    “好!穩住梯子!” 我應了一聲。深吸一口氣,那汙濁的氣息嗆得我一陣惡心。不能再耽擱了!


    我費力地將江嶼沉重的上半身扶起來,讓他靠在我懷裏,然後一點點、極其艱難地將他往地窖口拖拽。他的身體完全失去意識,沉重得像塊石頭。我幾乎是半抱著他,用肩膀頂著他的後背,咬緊牙關,將他一點一點地挪到洞口邊緣。


    “石頭!接住他的腿!慢點放!” 我對著洞口嘶喊,汗水流進眼睛,火辣辣地疼。


    “知…知道了!” 小石頭的聲音帶著哭腔,但很用力。


    我小心翼翼地將江嶼的雙腿先順下洞口。小石頭在下麵吃力地抱住。然後,我雙手死死撐住江嶼滾燙的腋下,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點一點,將他沉重的上半身往下放。木梯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滾燙的身體摩擦著我的手臂和胸口,每一次下沉都讓我感覺手臂要脫臼。


    終於!他沉重的身體完全交到了小石頭手裏。我聽到下麵傳來小石頭悶哼的聲音和重物落地的撲通悶響。


    “晚姐姐!江嶼哥…下來了!” 小石頭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如釋重負的顫抖。


    “好!我馬上下來!” 我顧不上喘氣,飛快地掃了一眼堂屋。窗外的陰影依舊!那冰冷的窺視感如同實質!王婆子像條死狗一樣癱在牆角。


    必須消除痕跡!


    我強忍著肋下鑽心的劇痛,手腳並用,飛快地將散落在洞口附近的爛菜葉、碎柴火胡亂地扒拉過來,盡可能地掩蓋住挪動木板留下的痕跡。又把那塊沉重腐朽的木板拖回來,使出吃奶的力氣,將它重新蓋回洞口上!光線瞬間被隔絕,灶房角落恢複了一片狼藉的假象,隻是那股濃烈的黴臭味更重了。


    做完這一切,我累得幾乎癱倒。後背的冷汗浸透了單衣,冷得刺骨。左肋下的傷處像有把鈍刀在不停地攪動。


    不能再等!我抓住那滑膩冰冷的木梯,顧不上惡心,手腳並用地向下爬去。木梯腐朽濕滑,好幾次差點踩空。濃烈到令人窒息的黴爛氣味撲麵而來,幾乎讓人嘔吐。


    雙腳終於踩到了下方堅實、冰冷又帶著濕滑粘膩感的地麵。眼前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隻有頭頂木板縫隙透進來的幾縷極其微弱的光線,勾勒出方寸之地模糊的輪廓。


    “晚姐姐…” 黑暗中,小石頭帶著哭腔的聲音緊貼著我響起,一隻冰涼的小手摸索著抓住了我的衣角。


    “噓…” 我一把將他冰涼發抖的小身體摟進懷裏,另一隻手在黑暗中急切地摸索著江嶼的位置。指尖很快觸碰到一片滾燙的皮膚和粗糲的布料。


    他躺在地上,身體依舊滾燙,呼吸微弱而沉重,在死寂的地窖裏顯得格外清晰。胸口銅斑的搏動感透過黑暗傳來,帶著灼人的溫度。


    “別怕,石頭,別出聲。” 我摟緊小石頭,在他耳邊用氣聲說道,自己的心髒卻在胸腔裏狂跳,撞擊著肋骨,發出擂鼓般的悶響。我豎起耳朵,像隻受驚的兔子,捕捉著頭頂木板之上、堂屋裏的任何一絲動靜。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隻有我們三人壓抑的呼吸聲,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被厚厚土層過濾的寒風嗚咽。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油鍋裏煎熬。地窖裏濃烈的黴爛氣味熏得人頭昏腦漲,冰冷濕滑的地麵不斷汲取著身體裏可憐的熱量。小石頭在我懷裏抖得越來越厲害。


    突然!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驚雷般在死寂中炸開的木門摩擦聲,從頭頂的堂屋方向傳來!


    我的心髒瞬間停止了跳動!血液仿佛凝固!


    他進來了!


    那個撐著黑傘的瘟神!他推開堂屋那扇破門了!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了厚厚的土層和木板,如同無形的毒蛇,猛地鑽進這狹小的地窖空間!凍得我渾身汗毛倒豎!小石頭在我懷裏猛地一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連嗚咽都不敢發出!


    緊接著,是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腳步聲。


    嗒…嗒…嗒…


    不緊不慢,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從容和冰冷,在頭頂的泥土地上響起。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們的心尖上!


    腳步聲在堂屋裏移動著。先是在門口附近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打量屋內的狼藉。然後,緩慢地、帶著審視意味地,向堂屋中央移動。


    嗒…嗒…


    每一步的間隔,都像死亡的倒計時。


    我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保持絕對的靜止和死寂。黑暗中,我能感覺到江嶼滾燙的體溫,能聽到他沉重艱難的呼吸,甚至能“聽”到他胸口那塊暗金銅斑沉悶而有力的搏動!這搏動在死寂中,如同擂鼓般清晰!


    腳步聲停住了。


    停在了…王婆子癱倒的牆角位置!


    我屏住呼吸,感覺肺都要炸開!


    上麵沒有任何聲音。沒有詢問,沒有查看,隻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在看什麽?在看昏死的王婆子?還是…在感應著什麽?


    時間仿佛凝固了。冷汗順著我的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粘膩的地麵上,發出極其輕微的“啪嗒”聲。這聲音在絕對的死寂中,如同驚雷!


    我嚇得魂飛魄散!


    腳步聲再次響起!


    嗒…嗒…嗒…


    這一次,方向…是朝著灶房來的!


    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每一步都踏在腐朽的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如同踏在心口的回響!那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潮水,洶湧地透過木板縫隙滲透下來!


    小石頭在我懷裏抖得像篩糠,牙齒不受控製地發出細微的咯咯聲。我死死捂住他的嘴,自己也因為極致的恐懼和用力,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


    腳步聲停在了灶房門口。


    然後,極其緩慢地,踏入了灶房!


    嗒…嗒…


    每一步,都踩在離我們頭頂僅有一層木板之隔的地麵上!那冰冷的壓迫感,幾乎要將這薄薄的木板壓垮!將我們徹底碾碎!


    腳步聲在灶房裏移動。似乎在檢查著什麽。繞著不大的空間,緩慢地踱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從嘴裏蹦出來!眼睛死死盯著頭頂那幾縷微弱的光線縫隙,仿佛能看到一雙冰冷的靴子正踩在離我們頭頂不足一尺的地方!


    他…他會不會發現那個掩蓋的洞口?會不會聞到這濃烈到無法掩蓋的黴爛氣味?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沒了我。我們像三隻被堵死在洞裏的老鼠,無處可逃!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時刻——


    “嗚…呃…”


    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呻吟聲,突然從堂屋牆角的方向傳來!


    是王婆子!她醒了!或者說,她被那瘟神弄醒了!


    這老虔婆!


    腳步聲猛地一頓!隨即,極其快速地離開了灶房,踏著沉重的步子,朝著堂屋牆角王婆子發出聲音的地方走去!


    “嗚…嗚嗯…嗚…” 王婆子似乎被堵著嘴,隻能發出含糊不清、充滿痛苦和恐懼的嗚咽。


    緊接著,是布料被撕扯的細微聲音,大概是那瘟神粗暴地扯掉了塞在王婆子嘴裏的破抹布。


    “嗬…嗬嗬…” 王婆子發出一連串拉風箱般急促的喘息和嗆咳,帶著劫後餘生的驚恐。


    “人呢?” 一個冰冷、毫無起伏、如同金屬摩擦般的低沉男聲,清晰地穿透了木板和土層,灌入地窖!這聲音不帶一絲情緒,卻蘊含著令人骨髓凍結的寒意!


    是那個瘟神的聲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聽到!


    “跑…跑了…咳咳…” 王婆子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那…那小賤人…還有…還有那怪物…打暈我…跑了…從…從後窗…”


    她竟然說我們跑了?!


    我心頭猛地一跳!這老虔婆…是在幫我們?還是…在自保?


    “跑了?” 冰冷的聲音重複了一遍,語氣裏聽不出喜怒,隻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傷成那樣,能跑多遠?”


    “真…真跑了!我…我醒過來…就…就沒人了…” 王婆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那怪物…胸口會冒火…邪門得很…大爺…您…您饒了我吧…我真不知道…”


    短暫的沉默。


    冰冷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是走向後窗的方向。似乎是在查看王婆子所說的“逃跑”路徑。


    地窖裏,死一般的寂靜重新籠罩。隻有我們三人狂亂的心跳聲,在狹小的空間裏瘋狂擂動。


    王婆子…居然幫我們遮掩了過去?是怕那瘟神遷怒?還是…她自己也怕了江嶼胸口那邪門的銅斑?


    不管怎樣,這老虔婆歪打正著的一句話,暫時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


    然而,這短暫的喘息並未持續多久。


    “哼。” 一聲極輕、極冷的哼聲從上方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廢物。”


    腳步聲再次移動,這一次,是朝著…灶房的方向!而且,比之前更快!更重!


    不好!他根本沒信!或者,他察覺到了什麽!


    腳步聲再次踏入灶房!並且,徑直朝著我們這個角落而來!


    那冰冷刺骨的殺意和壓迫感,瞬間暴漲到了極致!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紮進我的天靈蓋!


    “晚姐姐…” 小石頭在我懷裏發出瀕死般的氣音,身體抖得幾乎散架。


    完了!要被發現了!


    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到了極限,血液衝上頭頂,眼前陣陣發黑!右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裏隻有一把在混亂中不知何時掉落、此刻隻剩下半截的木柄燒火棍!


    拚了!就算死,也要咬下他一塊肉來!


    就在我幾乎要控製不住,想要掀開木板衝出去拚命的瞬間——


    “篤。篤。篤。”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叩擊聲,突兀地從院門的方向傳來!


    不是敲擊木板,也不是敲擊窗欞。那聲音…像是有人用指節,輕輕叩擊著院門那扇破舊的木門板!


    叩擊聲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感,穿透了嗚咽的寒風,清晰地傳遍了整個院子,也傳進了地窖!


    灶房裏,那逼近到極致的、冰冷沉重的腳步聲,猛地停住了!


    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


    緊接著,那冰冷腳步聲沒有絲毫猶豫,極其迅速地轉身,離開了灶房!踏著堂屋的地麵,朝著院門的方向,大步而去!腳步聲裏,似乎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是誰?


    這突如其來的叩門聲,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石子,瞬間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殺局!


    壓在頭頂那幾乎令人崩潰的冰冷殺意和壓迫感,隨著腳步聲的遠去,驟然消散了大半!


    我緊繃到極限的身體猛地一鬆,差點癱軟下去,後背瞬間被冷汗徹底浸透,心髒還在瘋狂地擂動,幾乎要衝破胸膛。


    小石頭在我懷裏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條離水的魚。


    黑暗中,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強迫自己再次屏住呼吸,豎起耳朵,捕捉著上方傳來的每一絲聲響。


    沉重的腳步聲停在了堂屋門口。


    “吱呀——” 破舊的院門被拉開的聲音。


    寒風灌入院子的呼嘯聲陡然增大。


    接著,是一片死寂。


    沒有對話。沒有寒暄。沒有任何聲音。


    隻有嗚咽的風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無比漫長。地窖裏的黴爛氣味似乎更加濃重了,熏得人頭暈眼花。


    到底是誰在敲門?那瘟神為什麽沉默?他們…在外麵做什麽?


    未知的恐懼比直接的殺意更加折磨人。我摟著小石頭冰涼發抖的身體,另一隻手緊緊握住江嶼滾燙的手腕,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依舊昏迷著,但胸口銅斑的搏動沉穩而有力,帶著灼人的熱意,在這冰冷的絕望中,竟奇異地給了我一絲微弱的力量。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鍾,也許像過了幾個世紀。


    “嗒…嗒…嗒…”


    那冰冷沉重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從院門方向,重新踏入了堂屋!


    我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回來了!


    腳步聲在堂屋裏停頓了片刻,似乎在確認什麽。然後,竟然沒有再次走向灶房,而是…徑直走向了堂屋的大門!


    “吱呀——” 堂屋破門被拉開的聲音。


    緊接著,是院門被重新帶上的輕微碰撞聲。


    腳步聲…消失了?


    寒風依舊在院外嗚咽。


    堂屋裏,重新陷入一片死寂。隻有王婆子極其微弱、帶著痛苦和恐懼的呻吟聲斷斷續續地傳來。


    走了?


    那個瘟神…就這麽走了?


    巨大的不真實感和劫後餘生的茫然席卷了我。我僵在地窖冰冷的濕地上,一動不敢動,生怕這是對方故意設下的陷阱。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頭頂木板縫隙透進來的光線,似乎比剛才更黯淡了一些。


    “晚…晚姐姐…” 小石頭在我懷裏,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帶著巨大的不確定和恐懼,“他…他走了嗎?”


    我無法回答。我側耳傾聽著,捕捉著每一絲風吹草動。


    除了風聲,王婆子的呻吟,再無其他。


    又等了許久。久到我的雙腿因為冰冷和僵持而徹底麻木,久到小石頭在我懷裏幾乎要昏睡過去。


    終於!


    “嗚…嗚…” 王婆子的呻吟聲似乎變大了一點,帶著一種徹底的絕望和崩潰,“救…救命…殺…殺人了…”


    她的聲音雖然虛弱,卻清晰地表明,那個瘟神,真的離開了!


    緊繃到極致的心弦猛地鬆開,巨大的疲憊和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瞬間將我淹沒。我渾身一軟,幾乎癱倒在冰冷濕滑的地麵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嗆得我連連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肋下撕裂般的劇痛。


    “走了…石頭…他走了…” 我啞著嗓子,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用力抱緊了懷裏同樣癱軟的小石頭。


    “嗚…嚇死我了…” 小石頭終於放聲哭了出來,小小的身體在我懷裏劇烈地抽噎著。


    暫時安全了!


    但這地窖絕不是久留之地!那瘟神隨時可能折返!王婆子也是個定時炸彈!


    “石頭,別哭了!” 我強迫自己打起精神,聲音依舊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快!幫我!我們得出去!離開這鬼地方!”


    小石頭抽噎著,用力點頭。


    我們再次用盡全身力氣,連拖帶拽,將依舊昏迷不醒、身體滾燙的江嶼,艱難地挪到那架濕滑的木梯下。這一次,我在下麵用肩膀死命頂住他的身體,小石頭在上麵用力拉扯。


    過程比下來時更加艱難。黑暗、濕滑、惡臭,還有江嶼沉重的身體,每一次拖動都耗盡我們殘存的力氣。汗水、血水和汙泥混在一起,糊滿了全身。


    終於!


    當江嶼沉重的身體被我們連拖帶拽地弄出地窖口,重新接觸到灶房冰冷汙濁的空氣時,我和小石頭都累得幾乎虛脫,癱在冰冷的地上,像兩條離水的魚,隻剩下胸膛劇烈的起伏。


    堂屋裏,王婆子還在牆角發出斷斷續續、如同詛咒般的呻吟。


    我掙紮著爬起來,透過灶房破爛的門框縫隙,警惕地向外張望。堂屋一片狼藉,光線昏暗。院門緊閉著,隻有寒風拍打門板的嗚咽聲。


    暫時安全。


    我回到江嶼身邊。他躺在地上,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灰敗中透著不正常的潮紅,呼吸沉重而艱難。我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再次解開他胸口的藥布。那塊猙獰的暗金銅斑暴露出來,表麵覆蓋的雲南白藥大部分已被他灼熱的體溫烤幹脫落,露出底下暗沉流轉的金屬光澤。它依舊散發著驚人的高溫,搏動沉穩有力。銅斑周圍的皮膚一片通紅,甚至有些地方起了細小的水泡,是被高溫燙傷的痕跡,但好在沒有進一步潰爛的跡象。


    “水…” 小石頭啞著嗓子,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對!必須立刻離開!找個能落腳、能弄到水、能處理傷口的地方!


    我腦中飛快地轉動著。鎮上?人多眼雜,目標太大,而且那瘟神很可能在附近搜尋!回我們那個破窩棚?更不行!太容易被找到!


    “石頭,” 我聲音嘶啞,眼神卻異常堅定,“扶著他!我們…去後山!找那個看林人的舊屋子!”


    後山深處,有個廢棄很久的看林人小屋。地方偏僻,人跡罕至。以前我和江嶼進山找野貨時遠遠瞥見過一次。雖然破敗,但至少能遮風擋雨!而且,山裏有草藥,有水源!


    小石頭用力點頭,黑亮的眼睛裏也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苗。


    我們再次架起昏迷的江嶼。他滾燙的身體壓在我半邊麻痹的肩膀上,每一次邁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左肋下的傷處疼得鑽心,後背被陰風抽打過的地方也火辣辣地疼。無名指被戒指硌過的地方,骨頭像是裂開了,傳來陣陣尖銳的刺痛。


    但求生的意誌壓過了一切。


    我們避開堂屋,從灶房那扇破敗的後窗艱難地翻了出去。冰冷的寒風夾著雪粒子,如同刀子般割在臉上。外麵天色陰沉得如同傍晚,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


    不敢走大路。我們一頭紮進屋後那片稀疏的、掛著冰淩的枯樹林。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凍得硬邦邦的積雪和枯枝敗葉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每一步都無比艱難。


    江嶼沉重的身體幾乎將我壓垮。小石頭用他小小的身體在另一邊拚命支撐著,累得小臉通紅,呼出的熱氣瞬間變成白霧。


    “晚姐姐…我…我快沒力氣了…” 小石頭帶著哭腔,聲音斷斷續續。


    “撐住!石頭!快了!翻過前麵那個坡就到了!” 我咬著牙,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眼前陣陣發黑,汗水混著雪水糊住了眼睛。


    就在這時!


    “嗚…”


    靠在我肩膀上的江嶼,喉嚨裏突然發出一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悶哼!


    我猛地頓住腳步!


    “江嶼?” 我聲音顫抖,帶著巨大的不敢置信和狂喜,艱難地側過頭。


    他沉重的頭顱靠在我頸窩,滾燙的呼吸拂過我的皮膚。他那雙緊閉的眼皮,極其艱難地…顫動了一下!


    緊接著,他緊鎖的眉頭,極其緩慢地、如同推開千鈞巨石般…向上抬了抬!


    不是舒展,而是一種用力想要睜開眼皮的動作!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狂喜和巨大的緊張感同時攫住了我!


    “江嶼!江嶼!醒醒!” 我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


    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劇烈地滾動著。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般劇烈顫抖。每一次艱難的抬眉,都牽動著臉上緊繃的肌肉,額角的青筋也再次微微賁起。


    終於!


    那兩片沉重的、沾著血汙和冷汗的眼皮,極其艱難地、向上掀開了一條縫隙!


    縫隙裏,不再是之前劇痛爆發時那熔爐般燃燒的暗金厲芒,也不是昏迷時死寂的灰暗。那是一種極度疲憊、極度虛弱,仿佛隨時會熄滅,卻又在灰燼深處頑強閃爍的…一點微弱的光。


    那光,渾濁,布滿血絲,帶著高燒的赤紅,卻異常地…清醒!


    他的視線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移動著,帶著一種剛從地獄深淵爬回來的茫然和沉重。目光先是模糊地掃過眼前掛滿冰淩的枯枝,然後極其滯澀地向下移動,掃過小石頭那張累得通紅、滿是汗水的小臉,最後…極其緩慢地…定格在了近在咫尺的…我的臉上。


    四目相對。


    寒風卷著雪粒子,呼嘯著掠過枯樹林,發出嗚咽的聲響。


    他看著我。


    那雙剛剛睜開一條縫隙的眼睛裏,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又清醒得令人心悸。那裏麵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沒有看到我的激動,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帶著血腥味的疲憊,和一種被強行喚醒的、近乎冷酷的冷靜。


    沾著幹涸血汙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喉結極其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那眼神,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瞬間刺穿了我強撐的鎮定和偽裝。所有的恐懼、無助、委屈、後怕,還有這短短片刻死裏逃生的巨大疲憊,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衝垮了理智的堤壩!


    “你…你醒了?” 我聽到自己嘶啞的聲音帶著無法控製的顫抖和哽咽,眼淚毫無征兆地洶湧而出,混著冰冷的雪水砸落,“你嚇死我了!你混蛋!你嚇死我了知不知道!”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和依賴。


    我死死抓著他滾燙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裏,仿佛這樣就能把他從死神手裏徹底拽回來,再也不會離開。眼淚模糊了視線,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隻感覺他那隻被我抓著的手臂,肌肉似乎極其微弱地繃緊了一瞬。


    枯樹林裏一片死寂。隻有寒風嗚咽,和我壓抑不住的、帶著巨大後怕和委屈的啜泣聲。


    江嶼那隻被我死死抓著的手臂,極其微弱地、卻又異常堅定地…動了一下。


    他用盡了全身殘存的力氣,極其緩慢地、艱難地…翻轉了手腕。


    然後,他那滾燙的、布滿細小傷口和血汙的手掌,極其笨拙地、帶著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試探…輕輕地、反握住了我因為激動和用力而冰冷顫抖的手指。


    沒有言語。


    隻有掌心傳來的、那滾燙得幾乎灼人的溫度,和他指尖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的…一下顫抖的、帶著安撫意味的…回握。


    這滾燙的、帶著血痂和粗糲厚繭的指尖,笨拙而堅定地包裹住我冰冷顫抖的手指。沒有言語,隻有掌心傳來的、如同熔岩般灼燙的溫度,和他指尖那一下微弱卻清晰的、帶著安撫意味的回握。


    這突如其來的觸碰,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我瀕臨崩潰的情緒洪流。洶湧的哽咽猛地卡在喉嚨裏,眼淚卻流得更凶了,大顆大顆地砸在我們交握的手上,迅速被他的高溫蒸發。


    他…他在安慰我?


    這個剛從鬼門關爬回來、連呼吸都帶著血腥味的男人,用他僅存的一絲力氣,在笨拙地、無聲地告訴我,他還在。


    “嗚…” 小石頭在旁邊看到這一幕,再也忍不住,小嘴一癟,眼淚也吧嗒吧嗒掉下來,小手緊緊抓住江嶼另一隻垂落的衣袖,仿佛抓住了主心骨。


    寒風卷著雪粒子,刮過枯樹林,發出尖銳的呼嘯。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仿佛隨時要塌下來。我們三人,站在冰天雪地的荒野裏,一個重傷瀕危,一個嚇破了膽的孩子,還有一個筋疲力盡、渾身是傷的女人,像三片被狂風蹂躪的枯葉。


    前路茫茫,危機四伏。那撐黑傘的瘟神不知何時會追來。王婆子家不能回,鎮上不能去。


    可就在這片冰冷的絕望裏,掌心傳來的那點滾燙的回握,卻像黑暗中燃起的一粒倔強的火星。微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沉甸甸的力量,壓在我冰冷的心口,也點燃了一絲微弱卻不容忽視的希望。


    江嶼依舊虛弱地靠在我身上,胸膛艱難地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雜音。他半睜著的眼睛裏,那點微弱的光在疲憊的血絲中艱難地閃爍著,目光落在我臉上,嘴唇又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


    我連忙湊近他幹裂的唇邊。


    “…走…” 一個極其微弱、破碎、幾乎被寒風吞沒的氣音,帶著滾燙的氣息,拂過我的耳廓。


    走!


    這個字,如同一聲號角!


    我胡亂地用凍得通紅的袖子抹了把臉上的淚和雪水,吸了吸鼻子,將心頭翻湧的酸澀和委屈狠狠壓下去。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堅定。


    “好!走!” 我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手臂用力,將他沉重的身體更穩地架在自己肩上,目光投向枯樹林深處,那被積雪覆蓋的、通往未知後山的崎嶇小路。


    “石頭,跟緊!我們去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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