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嗷嗷嗷——!!!”


    那飽含無盡痛苦、怨毒和深入骨髓恐懼的慘嚎聲,如同被斬斷了尾巴的惡龍,在寒風中瘋狂翻滾、遠去,最終徹底消失在村子深處,隻留下被撞塌的院牆殘骸和滿地狼藉。


    死寂。


    堂屋裏隻剩下死寂,還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土腥氣和一種…劫後餘生的硝煙味。


    我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癱趴在冰冷泥濘的地上,額頭抵著粗糙冰涼的泥地,連動一下眼皮的力氣都沒有。耳朵裏嗡嗡作響,像是有一千隻蟬在同時嘶鳴,蓋過了門外嗚咽的風聲,也蓋過了自己破風箱般粗重的喘息。


    虛脫。前所未有的虛脫感從每一寸骨頭縫裏鑽出來,蝕骨的陰寒和混亂力量的撕扯餘痛還在筋骨深處盤踞,但更強烈的,是左手無名指根傳來的、幾乎要炸開的劇痛!那枚糊滿血汙泥漿的戒指,此刻滾燙得如同剛從煉鋼爐裏鉗出來的鐵圈,死死箍在指根上,灼燒著皮肉,燙得我神經都在抽搐。戒指表麵那點曾爆發出毀滅金芒的暗金色碎屑,此刻徹底黯淡下去,灰撲撲的,像是燃盡了的香灰,再沒有一絲靈性。


    剛才那一下搏命,抽幹了我,也幾乎耗盡了戒指最後的力量。


    身下壓著的重量冰冷沉重,是江嶼。他同樣毫無聲息,像一塊浸透了血水的破布。隻有我右臂彎裏,還死死攬著他冰冷僵硬的身軀,掌心下…掌心下那微弱卻異常頑強的搏動,還在!


    咚…咚…


    間隔依舊長,每一次艱難的震顫,都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搖搖欲墜的心口上,提醒著我,他還吊著一口氣,沒被那玉石俱焚的一擊徹底帶走。


    “晚…”


    那個沙啞到極致、如同砂礫摩擦鐵皮的聲音,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滾燙的力量感,再次貼著我的耳廓響起。


    不是幻覺!


    我心髒猛地一縮,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側過頭。


    慘白的天光從沒了門板的門洞斜斜照進來,剛好落在他近在咫尺的臉上。


    依舊是灰敗的底色,像蒙了一層死氣的白灰。嘴唇幹裂烏紫,凝固的血沫和黑色的汙跡糊在嘴角、下頜,刺眼得緊。


    但那雙眼睛…


    那雙微微掀開一條縫隙的眼睛!


    不再是瀕死前的空洞、茫然,不再是掙紮求生的微弱光芒。


    那裏麵,像是被投入了燒融的赤金!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渾濁的眼白也無法掩蓋瞳孔深處那一點驟然亮起的、如同淬火刀鋒般的凶戾寒芒!


    那是被劇痛千刀萬剮後依舊不肯熄滅的火焰!


    那是被深淵徹底吞噬卻又生生從地獄裏爬回來的暴戾!


    那是屬於江嶼的、被死亡徹底激怒又被戒指強行喚回的、狼一樣的清醒和凶狠!


    他的眼珠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轉動了一下,仿佛鏽蝕的軸承。目光先是有些失焦地掠過屋頂垂落的蛛網和灰塵,然後,一點一點地,極其精準地,落在了我同樣狼狽不堪、沾滿血汙泥漿的臉上。


    四目相對。


    我的臉上大概糊滿了血汙、淚痕和泥巴,狼狽得像剛從墳坑裏刨出來。可他的眼神,卻像是穿透了這層汙穢,直直地釘進了我的瞳孔深處。


    那裏麵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沒有虛弱的溫情,隻有一種近乎實質的、滾燙的審視和確認。像是在清點他拚死護下來的、最重要的戰利品,確認她是否完好無損。


    緊接著,他的視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霸道的軌跡,極其緩慢、卻又無比堅定地向下移動。


    越過我沾滿他血汙的頸窩,越過我劇烈起伏、同樣沾滿泥汙的胸口,最終,死死地釘在了我左手無名指根——那枚糊滿血汙泥漿、黯淡無光、卻仿佛與他血脈相連的戒指上!


    當他的目光鎖定那枚戒指的刹那,那雙布滿血絲、如同淬火刀鋒般的眼眸深處,驟然爆發出一種更加濃烈、更加滾燙、幾乎要將人灼傷的情緒!


    那不是確認戒指的存在。


    那是一種烙印在靈魂深處的、不容置疑的宣告!一種被死亡和鮮血淬煉過的、更加蠻橫的占有!


    “…我的…”


    沾滿血汙的嘴唇極其艱難地翕動著,破碎的氣音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卻像燒紅的烙鐵,一個字一個字,重重地砸在我的耳膜上,燙進我的靈魂深處!


    不是“戒指是我的”。


    是“你,是我的”!


    一股難以言喻的滾燙猛地從心髒炸開,瞬間衝垮了所有的虛脫和冰冷,直衝上我的天靈蓋!眼淚毫無征兆地再次洶湧而出,混著臉上的血汙泥漿往下淌。


    這個瘋子!都這副鬼樣子了,還他媽惦記著這個!


    “醜…醜死了…”我喉嚨哽得厲害,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卻又忍不住想笑,罵罵咧咧地回嘴,“硌…硌得我手疼…誰…誰稀罕…”


    他像是根本沒聽見我的嘴硬。或者說,聽見了,但完全不在意。


    那隻還能動的、沾滿凝固血汙和碎肉的手,不知從哪裏又榨出了一絲力氣,極其艱難地、卻又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動了!


    不再是之前那種虛弱的勾纏。


    他粗糙冰冷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精準,極其緩慢地、卻無比堅定地……覆上了我戴著戒指的左手。


    然後,五指猛地收緊!


    如同鐵鉗般,將我的左手連同那枚醜陋的戒指,一起死死地、牢牢地攥在了他冰冷寬大的手掌心裏!


    力道大得驚人,捏得我指骨生疼!仿佛要將戒指連同我的手指,一起捏碎,徹底揉進他的骨血裏!


    “嘶…”我倒抽一口涼氣,指骨的劇痛混合著無名指根被戒指燙傷的刺痛,讓我眼前發黑。但這痛楚,卻奇異地帶來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心感。


    這瘋子…還活著!還有力氣攥人!


    “撒…撒手…疼死了…”我帶著哭腔抗議,卻根本掙不開,反而被他攥得更緊。


    他喉結極其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卻隻發出一陣壓抑的、帶著血沫的嗆咳。攥著我手的力量,卻絲毫沒有放鬆。


    就在這時——


    “呃…咳咳咳…”牆角傳來一陣劇烈的嗆咳和痛苦的呻吟。


    是張嫂。


    她被剛才江嶼那一下暴戾的意念震懾和隨後玉石俱焚的爆發徹底嚇破了膽,蜷縮在牆角,抱著頭瑟瑟發抖。此刻怪物遠去,死寂降臨,她才像是從巨大的恐懼中稍微緩過一口氣,被喉嚨裏的血沫嗆醒。


    她艱難地抬起頭,臉上淚痕、泥汙和恐懼混在一起,一片狼藉。那雙眼睛先是茫然地掃視著滿屋狼藉,最後,目光落在了幾步之外,冰冷泥地上那個小小的、蜷縮的、早已失去生機的身影上。


    娃兒灰白的小臉,在慘白的天光下,刺眼得讓人心碎。


    巨大的悲痛瞬間淹沒了剛剛蘇醒的恐懼。張嫂的身體猛地一顫,喉嚨裏發出一聲被扼住般的嗚咽,隨即是更加撕心裂肺、卻又死死壓抑住的慟哭。她掙紮著,手腳並用地爬過去,顫抖著伸出手,想要觸碰那小小的身體,指尖卻在距離一寸的地方停住,不敢落下,仿佛怕一碰,那小小的身體就會徹底化為飛灰。


    絕望的氣息再次彌漫開來。


    我看著張嫂崩潰的背影,再看看自己身邊這個攥著我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不肯鬆開的男人,一股巨大的疲憊和沉重感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娃兒沒了。張嫂的心也死了大半。門外的怪物雖然重創逃遁,但誰知道它會不會卷土重來?王婆子不知所蹤…而我和江嶼,一個半殘,一個離死就差一口氣…


    這爛攤子,怎麽收拾?


    “江嶼…”我側過頭,把臉貼在他冰冷的頰邊,聲音嘶啞疲憊,“…張嫂…娃兒…還有我們…怎麽辦?”


    他攥著我手的力道似乎又緊了一分,仿佛在無聲地傳遞一種“有我在”的訊號。但他緊閉著眼,眉頭因為巨大的痛苦而緊緊鎖著,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顯然剛才那一下清醒和爆發,再次耗盡了他殘存的所有力量,此刻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沉重的無力感再次襲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絕望中——


    “吱呀…”


    一聲輕微到幾乎被風聲掩蓋的木門開啟聲,極其突兀地從堂屋通往裏間的破舊門板後響起!


    我渾身汗毛瞬間倒豎!心髒提到了嗓子眼!猛地扭頭看向聲音來源!


    難道是王婆子?還是…那怪物從後麵摸進來了?!


    破舊的門板被從裏麵拉開一條縫隙。


    一張同樣沾著灰土、布滿皺紋、寫滿了巨大恐懼和遲疑的臉,小心翼翼地探了出來。


    是王婆子!


    她居然一直躲在裏間?!


    那雙渾濁的老眼先是驚恐地掃視著堂屋的慘狀——坍塌的牆、滿地的血汙、生死不知的江嶼、崩潰慟哭的張嫂、牆角娃兒冰冷的身體…最後,目光落在了我和江嶼身上,特別是看到江嶼那副瀕死模樣和我被他死死攥住的手時,她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有恐懼,有後怕,似乎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慶幸?


    她沒死?她一直躲在裏間?!


    一股難以言喻的怒火猛地衝上我的心頭!剛才我們幾個在外麵拚死拚活,她和娃兒躲在裏間?娃兒源火熄滅被怪物抓出來時,她又在哪?!


    “王婆子!”我嘶聲喊道,聲音因為憤怒而拔高,帶著質問,“你…”


    “晚…晚丫頭!”王婆子被我突然的喊聲嚇得一哆嗦,差點把門板關上,她慌忙擺手,聲音抖得厲害,帶著哭腔,“別…別喊!那…那東西…走了嗎?真…真走了?”


    她一邊說,一邊驚魂未定地探頭看向沒了門的門洞外,確認著。


    看著她這副畏畏縮縮、隻顧自己死活的樣子,再看看牆角崩潰的張嫂和冰冷的娃兒,我心頭的怒火燒得更旺!可眼下,根本不是追究的時候!江嶼需要處理傷口,需要藥!張嫂也需要人看著!


    我強壓下翻騰的怒火,咬著牙,聲音冰冷:“走了!暫時走了!王婆子,你…你家裏還有沒有傷藥?止血的!幹淨的布!熱水!快!”


    王婆子愣了一下,目光再次掃過江嶼胸口那恐怖的貫穿傷和我同樣狼狽的樣子,又看看牆角哭得幾乎昏厥的張嫂,渾濁的老眼裏閃過一絲掙紮和猶豫,似乎在權衡什麽。


    “娃兒…娃兒他…”她囁嚅著,目光瞟向牆角。


    “娃兒沒了!”我厲聲打斷她,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現在救人要緊!江嶼要是死了,那東西再回來,我們誰都活不了!去拿藥!快去!”


    我的聲音又急又厲,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狠勁兒。王婆子被我吼得渾身一顫,看著江嶼那副凶戾未消、即使昏迷也帶著迫人氣勢的臉,又看看門洞外倒塌的院牆,似乎終於被“怪物可能回來”的恐懼壓倒。


    “哎…哎!我…我去拿!我去拿!”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慌忙應著,縮回頭去,裏間傳來一陣翻箱倒櫃的慌亂聲響。


    我緊繃的神經稍微鬆了一線。有藥就好…有藥就還有希望…


    我重新低下頭,看向江嶼。他依舊緊緊閉著眼,攥著我手的力道卻絲毫未減,仿佛那是他連接這個世界的唯一通道。慘白的臉上,眉頭因為劇痛而緊鎖著,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混合著血汙和泥漿。


    “傻子…撐住…”我哽咽著,用還能自由活動的右手,極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拂開他額前被血汗浸透的碎發,露出他緊鎖的眉頭和挺拔卻顯得格外脆弱的鼻梁,“…藥…藥馬上就來…等…等你好了…我們再算賬…你捏疼我了…”


    他似乎聽到了。


    攥著我左手的力道,極其微弱地…鬆了那麽一絲絲。


    但依舊牢牢地攥著,沒有放開。


    慘白的天光靜靜流淌,照亮了他灰敗的臉,也照亮了我無名指根上,那枚被他冰冷大手死死覆蓋著的、糊滿血汙泥漿的醜陋戒指。


    戒指圈裏,那點徹底黯淡的暗金色碎屑,在他掌心和我指根的夾縫中,仿佛被這緊握的力道和滾燙的體溫重新焐熱,極其微弱地…閃了一下。


    像一顆埋在無盡血泥和絕望深淵裏,被強行點燃的…染血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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