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爹……爹……”


    那聲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的嗚咽,像根燒紅的針,狠狠紮進我混沌的意識裏。


    娃兒!


    我猛地扭頭,淚水模糊的視線裏,娃兒小小的身體在破木板上微微扭動,蓋著的舊衣服滑落了一角,露出心口那片貼著青灰色鱗片的位置。那點淡金色的微光,隨著他微弱的哭聲,極其微弱地閃動著,像黑夜裏的螢火蟲,隨時可能熄滅。


    他睜著那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瞳孔裏沒有焦距,隻有一片茫然的痛苦,小小的手指朝著江嶼的方向,無力地抓撓著空氣。那聲“爹”,叫得含糊不清,卻像把鈍刀子,在我心口來回地鋸。


    爹?娃兒是張嫂十月懷胎生下的親骨肉,江嶼隻是把他抱回來。平日裏娃兒也隻會含糊地喊他“江叔”或者“爹”,可這聲在生死邊緣擠出來的呼喚,卻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撕心裂肺的依戀。


    “崽兒!娘的崽兒啊!”張嫂哭喊著撲到木板邊,一把將娃兒緊緊摟在懷裏,臉貼著娃兒冰涼的小臉,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娘在這兒!娘在這兒!不怕!不怕啊!”她哭得肝腸寸斷,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看著娃兒這樣,比剜她的心還疼。


    娃兒小小的身體在張嫂懷裏微微顫抖著,喉嚨裏發出斷斷續續、如同小貓般的痛苦嗚咽,眼睛卻固執地、茫然地望著泥水裏的江嶼。


    江嶼覆蓋在我手背上的那隻冰冷的手,極其微弱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我猛地轉回頭。


    他剛剛睜開的那條眼縫,此刻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釘在張嫂懷裏那個小小的身影上!那雙布滿血絲、充滿痛苦的黑褐色瞳孔,此刻劇烈地收縮著,翻湧著滔天的巨浪——難以置信的震驚、無邊無際的心疼、刻骨銘心的自責……還有一絲……被那聲微弱呼喚狠狠擊中的、近乎崩潰的茫然!


    他那隻被我按在胸口的、覆蓋著汙血的手,手指猛地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摳進我手背的皮肉裏,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喉嚨裏發出更加壓抑、更加痛苦的“嗬嗬”聲,像是有什麽東西堵在那裏,要把他活活憋死!


    “江……嶼?”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這反應……太劇烈了!像是被那聲“爹”徹底擊潰了某種防線!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眼珠,視線終於從那小小的身影上移開,重新落回到我臉上。那眼神裏的痛苦和混亂幾乎要滿溢出來,嘴唇劇烈地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麽,卻隻能發出更加破碎的氣流聲。


    “……崽……不……是……”幾個破碎的音節,混雜著血沫和痛苦,從他緊咬的牙關裏艱難地擠出。每一個字都像耗盡了生命,帶著一種被撕裂般的絕望。


    崽?不是?他在說什麽?娃兒不是他的崽?他是在否認娃兒叫他爹?還是……在說他沒能保護好娃兒?


    巨大的混亂和心疼讓我幾乎窒息。我看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痛苦和自責,感受著他冰冷手指下劇烈的顫抖,看著他胸口在我掌心下依舊緩慢滲出墨色汙血的傷口……


    “我知道!我知道!”我哽咽著,更用力地按住他的傷口,另一隻手反握住他冰冷顫抖的手,十指死死地扣在一起,任憑冰冷的血和汙穢在我們交疊的手掌下流淌,“娃兒是張嫂生的!可他是你抱回來的!是你把他當親兒子一樣護著的!他現在在叫你!他在等你!江嶼!你給我撐住!別丟下他!也別丟下我!”


    我的聲音帶著哭腔,近乎嘶吼,每一個字都砸在他空洞痛苦的眼眸裏。


    他的瞳孔猛地一縮,仿佛被我這番話狠狠擊中。覆蓋在我手背上的那隻冰冷的手,僵硬地、極其緩慢地……翻轉過來,掌心向上,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極其笨拙地、卻又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執拗,緊緊回握住了我沾滿血汙的手。


    冰冷與滾燙,汙穢與鮮血,在這一握之下,死死糾纏在一起。沒有言語,隻有掌心傳來的微弱卻清晰的力道,和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翻湧著的、近乎絕望的掙紮和……一種認命般的、死死抓住不放的眷戀。


    蝕骨之毒的冰冷侵蝕還在順著傷口往我身體裏鑽,混亂暴戾的意念碎片依舊在衝擊我的腦海,但這一刻,似乎都被這死死交握的手掌上傳來的微弱力量暫時壓了下去。


    “晚晚!水燒好了!藥粉!”張嫂抱著依舊嗚咽的娃兒,帶著哭腔把一盆冒著熱氣的溫水和幾個藥瓶放在我旁邊,眼神驚恐又無助地看著我和江嶼交握的、沾滿血汙的手,還有江嶼胸口那猙獰的傷口。


    “幫我!”我啞聲說,強迫自己冷靜。現在不是崩潰的時候,他們都需要我!我鬆開和江嶼交握的手(他手指下意識地收緊了一下,又無力地鬆開),小心地挪開按在他胸口的手掌。


    掌心下的皮膚一片狼藉。那道被我菜刀割開、又強行按壓排毒的傷口,皮肉翻卷,邊緣泛著詭異的青黑色,墨色的汙血還在極其緩慢地滲出。但令人心驚的是,傷口周圍那些如同蛛網般蔓延的暗紅色血絲,竟然真的消退了不少!雖然皮膚下的肌肉依舊在不正常地輕微蠕動,但比之前那瘋狂蔓延的勢頭好太多了!


    我的血……真的有效!暫時壓製住了蝕骨之毒的蔓延!


    一股劫後餘生的慶幸和更深的憂慮同時攫住了我。有效,但代價呢?我低頭看向自己左手掌心那道深可見骨的刀口。傷口邊緣的皮肉呈現出一種不祥的青灰色,絲絲縷縷的冰冷麻木感正順著傷口向手臂蔓延。手腕上那個漆黑的烙印,顏色似乎更深沉了,散發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


    顧不上自己。我抓起一塊幹淨的布,蘸了溫水,小心翼翼地避開江嶼胸口最深的傷口,開始擦拭他上身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口邊緣。冰冷的泥漿和粘稠的墨色汙血被一點點擦去,露出下麵翻卷的、慘白的皮肉和森然的白骨,看得我胃裏一陣陣翻騰,眼眶酸澀。


    “忍著點……”我一邊擦,一邊在他耳邊低語,聲音沙啞。他身體時不時地抽搐一下,發出壓抑的痛哼,眼皮下的眼珠瘋狂轉動,顯然意識在無邊的痛苦中沉浮,並未真正清醒。


    擦完能處理的傷口,我拿起張嫂遞過來的藥粉。是王婆子自己配的止血散,黑乎乎的藥末散發著濃烈的草藥味。我不知道對這詭異的“鼎血”傷口有沒有用,但死馬當活馬醫!


    我咬咬牙,將藥粉厚厚地灑在那些最深的、依舊在滲著墨色汙血的傷口上。


    “嗤……”藥粉接觸到傷口和汙血的瞬間,發出一陣輕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熱油的聲響,冒起淡淡的黑煙!昏迷中的江嶼身體猛地一弓,發出一聲更加淒厲痛苦的嘶嚎!傷口處的肌肉劇烈痙攣,墨色的汙血混合著藥粉湧了出來!


    “晚晚!”張嫂嚇得尖叫。


    “按住他!”我咬著牙吼道,心髒狂跳,手上動作卻不敢停,繼續將藥粉狠狠按在那些痙攣的傷口上!我知道這很殘忍,但必須止血!否則光是失血就能要了他的命!


    張嫂含著淚,撲上來死死按住江嶼劇烈掙紮的肩膀。


    藥粉和汙血劇烈反應,冒出的黑煙帶著刺鼻的腥臭。江嶼在劇痛中瘋狂地扭動,力氣大得驚人,好幾次差點把我和張嫂掀翻。他喉嚨裏的嘶嚎變成了破風箱般的嗬嗬聲,眼睛死死閉著,冷汗如同小溪般從他蒼白的額頭滾落。


    不知過了多久,那劇烈的反應終於慢慢平息下來。江嶼停止了掙紮,身體癱軟下去,隻剩下極其微弱的喘息。傷口上覆蓋著厚厚一層被汙血浸透的藥粉混合物,雖然還在極其緩慢地滲出黑血,但湧出的速度明顯慢了許多。


    “好了……好了……”我脫力般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後背全是冷汗,大口喘著粗氣。看著江嶼那慘不忍睹的上身,心裏像壓了塊巨石。


    張嫂也累得夠嗆,癱坐在一邊,緊緊抱著懷裏的娃兒。娃兒的哭聲已經弱了下去,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噎,小臉依舊慘白,但貼著心口的鱗片那點淡金微光似乎穩定了一些。


    “晚晚……你的手……”張嫂突然驚恐地指著我的左手。


    我低頭看去。左手掌心那道深長的刀口,邊緣的青灰色範圍擴大了!絲絲縷縷的黑色細線,如同活物般,正沿著手臂的血管脈絡向上蔓延,皮膚下的肌肉傳來陣陣冰冷麻木的刺痛。手腕上那個漆黑的烙印,此刻像一塊吸飽了墨汁的寒冰,散發著絲絲縷縷的寒氣。


    蝕骨之毒的反噬……開始了。


    我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卻比哭還難看。“沒事……先顧他們。”我扯過一塊相對幹淨的布條,胡亂將左手的傷口纏了幾圈,勒緊,試圖減緩那冰冷的侵蝕感。布條很快被滲出的、帶著青灰顏色的血染透。


    做完這一切,巨大的疲憊和冰冷麻木感如同潮水般襲來。我靠在冰冷的門框上,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堂屋:草席上氣息微弱但總算穩住毒素的王婆子;木板上被張嫂緊抱著、心口鱗片維持著微弱生機的娃兒;還有泥水裏昏迷不醒、渾身是傷、生死未卜的江嶼……


    還有我自己,這被蝕骨之毒侵蝕的左手……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悲涼湧上心頭。千辛萬苦,豁出命去,換來的隻是暫時的喘息。水底那扇青銅門還在,那個翻找王婆子家的敵人不知所蹤,蝕骨之毒的威脅如同懸頂之劍……


    “晚晚……”張嫂抱著娃兒,聲音帶著哭過後的沙啞和深深的恐懼,“我們……我們接下來咋辦啊?那水裏的東西……還會不會……”


    她的話沒說完,但意思我們都懂。剛才水塘中心那詭異的暗紅氣泡,像根刺,紮在每個人心頭。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裏混雜著血腥、藥味和揮之不去的濕腐氣息。再睜開眼時,疲憊依舊,但眼底深處那點被絕望壓下去的火苗,又倔強地燃了起來。


    “等。”我聲音沙啞,卻異常平靜,“等王嬸兒醒。等娃兒緩過來一點。等……他……”我的目光落在江嶼蒼白痛苦的臉上,“等他撐過來。”


    我挪到江嶼身邊,不顧地上的泥濘,挨著他冰冷的身體坐了下來。伸出那隻還算完好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拂開他額前被冷汗和泥汙黏住的濕發。指尖觸碰到他冰冷汗濕的皮膚,那微弱的生命氣息透過指尖傳來。


    “江嶼,”我湊近他耳邊,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聽著,我們都在。娃兒在叫你。張嫂抱著他呢。王嬸兒也沒事了。你給我撐住了。聽見沒?你要是敢撒手……”我的聲音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帶著狠勁,“你要是敢撒手,我就……我就帶著娃兒改嫁!找個比你能幹的!氣死你!”


    這幼稚的威脅,在生死邊緣顯得如此蒼白可笑。但我不管。我隻知道,他得聽見!他得知道,他不能就這麽丟下我們!


    昏迷中的江嶼,眉頭似乎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又緩緩鬆開。那隻垂在泥水裏的手,指尖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


    夠了。


    我收回手,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坐在他身邊,背靠著冰冷的門框,目光警惕地掃過緊閉的院門,又落回到堂屋裏三個需要守護的人身上。冰冷的麻木感從左手傷口處不斷蔓延,蝕骨之毒像條陰冷的毒蛇,在血脈裏緩緩遊走。手腕上的漆黑烙印散發著寒意。


    很累,很冷,很痛。


    但心口那點被他最後那一握點燃的、滾燙的東西,還在頑強地燒著。


    水裏的東西?門後的怪物?蝕骨的毒?


    來吧。


    隻要還有一口氣在,隻要這屋裏還有一個人需要我守著。


    這門檻,就甭想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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