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兒那聲哭嚎像是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心尖上。他小小的身體在我懷裏繃得像張拉滿的弓,手腕上幽藍的光芒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炸開,不再是溫潤的玉石光暈,而是刺眼、急促、帶著一種瀕臨毀滅般瘋狂閃爍的銳芒!


    這光芒穿透了渾濁的水汽,直直刺向水塘中央那個剛剛抬起的、非人的頭顱。


    時間仿佛被這詭異的藍光凍結了一瞬。


    水麵上,江嶼——或者說,頂著江嶼麵孔的怪物——那顆慘白無瞳的頭顱猛地一僵。他空洞的、如同覆蓋著屍蠟的雙眼,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強光灼傷,又或者被其中蘊含的某種力量擊中。


    “嗬……”


    一聲極其古怪、像是喉嚨裏卡著砂礫又像是骨骼摩擦的嘶鳴,從他青灰色的嘴唇裏擠了出來。那龐大布滿青鱗的身軀在水中劇烈地扭動了一下,攪起更大的渾濁浪花。他抬起一隻覆蓋著厚重鱗片、指爪尖銳得不像話的手,似乎想要遮擋那刺目的藍光,動作裏竟透出一絲……茫然和痛苦?


    就是現在!


    皮夾克男人被這驟然的變故驚得魂飛魄散,但他反應快得驚人!眼見那恐怖怪物的注意力被嬰兒的藍光吸引,他眼中駭然未退,卻已爆發出亡命徒的凶光!受傷的左臂軟軟垂著,右手卻閃電般探入皮夾克內側,再抽出時,手中已多了一柄烏沉沉的、造型極其古怪的短匕!


    那匕首非金非鐵,刃身彎曲如蛇牙,在昏暗的光線下流動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仿佛凝固了汙血的暗紅光澤!


    他根本沒看我,所有的殺意都鎖定了水中的怪物!或者說,他是在為逃命搏一條生路!


    “孽畜!滾回去!” 他嘶吼一聲,聲音因恐懼和劇痛而扭曲,腳下猛地蹬地,泥漿飛濺,整個人竟不退反進,拖著受傷的身體,如同撲火的飛蛾,朝著水岸邊那半人半獸的恐怖存在疾衝而去!手中的蛇牙匕首帶著一股腥風,直刺江嶼暴露在水麵上的、布滿鱗片的胸膛!


    “不要——!” 我失聲尖叫,心髒幾乎被撕裂!那匕首給我的感覺極其不祥!


    江嶼似乎被娃兒的藍光震懾,反應遲滯了一瞬。麵對這亡命一刺,他隻是本能地、極其僵硬地抬起那隻布滿鱗片的巨爪去格擋。


    噗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利器刺入朽木般的聲音響起!


    那柄暗紅色的蛇牙匕首,竟異常鋒利,毫無阻礙地穿透了青灰色鱗片的防禦,深深紮進了江嶼擋在胸前的巨爪掌心!


    沒有預想中的鮮血噴濺。


    隻有一股粘稠的、如同陳年墨汁般的黑色液體,從那猙獰的傷口裏緩緩湧出,滴落在渾濁的水麵上,瞬間暈開一小片詭異的黑色。


    “吼——!”


    江嶼猛地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痛苦咆哮!那聲音完全不似人聲,更像是某種深海巨獸瀕死的哀嚎,帶著無窮的憤怒和暴戾!整個水塘的水麵都因為這聲咆哮而劇烈震蕩!


    他那隻被匕首貫穿的巨爪猛地一甩!一股沛然莫禦的恐怖力量爆發!


    皮夾克男人如同被高速行駛的卡車正麵撞上,整個人慘叫著倒飛出去!人在半空,口中已噴出一蓬血霧,重重摔在十幾米開外的泥濘地上,翻滾了幾圈才停下,生死不知。那柄插在江嶼爪心的蛇牙匕首也被這股巨力甩脫,“叮”的一聲,遠遠落在泥水裏。


    娃兒的哭聲在這一聲咆哮中戛然而止!


    他小小的身體在我懷裏猛地一抽,手腕上那瘋狂閃爍的幽藍光芒如同被狂風吹滅的蠟燭,瞬間熄滅得幹幹淨淨!小腦袋軟軟地歪向一邊,雙眼緊閉,臉色在刹那間褪去所有血色,變得像紙一樣慘白!連呼吸都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崽兒!崽兒!” 我魂飛魄散,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所有理智。我再也顧不上什麽水怪,什麽敵人,瘋狂地搖晃著懷裏的嬰兒,手指顫抖著去探他的鼻息和頸側脈搏。


    微弱!極其微弱!剛才那一下爆發,幾乎抽幹了他!


    水中的江嶼,似乎也因為娃兒藍光的消失而擺脫了某種束縛。他甩掉爪心匕首的劇痛徹底點燃了凶性!那雙慘白的、無瞳的眼珠猛地一轉,再次死死“盯”住了我!或者更準確地說,盯住了我懷裏氣息奄奄的嬰兒!


    那眼神裏的饑餓感,比之前更盛百倍!如同餓了幾百年的凶獸終於嗅到了最誘人的血腥!


    他喉嚨裏發出沉悶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咕嚕”聲,布滿鱗片的龐大身軀攪動著水流,帶著一股毀滅性的壓迫感,開始朝岸邊移動!渾濁的水麵被破開,那青灰色的、非人的輪廓在視野中急劇放大!死亡的腥風撲麵而來!


    退!必須退!娃兒不能有事!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抱著昏迷的娃兒,手腳並用,拚命地從泥濘中掙紮著爬起來,轉身就往張嫂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每一步都深陷在濕軟的泥地裏,沉重得如同灌了鉛。身後那令人窒息的、帶著水腥和腐朽氣息的壓迫感如影隨形,越來越近!


    我不敢回頭!隻能聽到身後泥水被巨大軀體攪動、拖行的嘩啦聲,還有那沉重、如同重錘擂地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髒上!


    完了!要被追上了!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我甚至能感覺到身後那股帶著死亡氣息的冰冷吐息!


    就在這時——


    “孽障!看這裏!”


    一個蒼老、嘶啞,卻帶著某種奇異穿透力的聲音,如同炸雷般在我側前方響起!


    是王婆子!


    她不知何時竟出現在水塘邊緣的另一塊巨石旁!幹瘦的身影在巨大的水怪麵前渺小得可憐,但她站得筆直,渾濁的老眼裏沒有絲毫懼色,隻有一種近乎狂熱的決絕!


    她枯瘦如鷹爪的右手高高舉起!掌心赫然托著一物——在昏暗天光下,那東西反射出一點幽冷、濕潤的微光!


    是那片鱗!江嶼的青灰色鱗片!


    王婆子口中急速念誦著含混不清、音節古怪的咒語,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能直接鑽進人的骨頭縫裏。


    隨著她的念誦,那片被她托在掌心的青灰色鱗片,竟開始微微顫動起來!緊接著,鱗片表麵那幽冷的光澤如同活了過來,開始如水波般流轉、匯聚,最後竟在鱗片中心凝聚成一點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幽藍色火星!如同風中殘燭,卻頑強地燃燒著!


    “嗬……”


    身後那沉重如山的腳步聲,猛地頓住了!


    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也出現了一絲極其短暫的凝滯。


    我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用盡吃奶的力氣,又往前猛衝了幾步,終於衝出了最濕軟的泥沼區,腳下踩到了相對硬實的土路!張嫂家那歪斜的院門就在前方幾十米!


    “晚晚!這邊!” 張嫂焦急萬分的喊聲從院門口傳來,她不知何時竟壯著膽子開了門,正扒著門框朝我拚命揮手,臉嚇得比鬼還白。


    我不敢有絲毫停留,更不敢回頭去看王婆子和江嶼的對峙,抱著娃兒埋頭狂奔!


    就在我即將衝進院門的刹那——


    “吼——!”


    身後再次傳來江嶼那暴怒痛苦的咆哮!比之前更加狂躁!更加混亂!


    緊接著,是王婆子一聲壓抑的悶哼!


    以及……一聲重物狠狠砸入水中的巨大轟響!


    嘩啦——!!!


    冰冷的水花夾雜著泥點,如同暴雨般濺射過來,打濕了我的後背。


    我猛地衝進院門,張嫂“哐當”一聲死死關上那扇歪斜的木門,插上門栓,整個人虛脫般順著門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喘著粗氣,渾身抖得像篩糠。


    “晚晚……娃兒……外麵……王嬸兒……”她語無倫次,話都說不完整。


    我也癱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著門板,心髒狂跳得快要炸開,肺部火辣辣地疼。懷裏的娃兒依舊昏迷不醒,小臉白得透明,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水……快!水!”我啞著嗓子,幾乎發不出聲。


    張嫂連滾帶爬地衝進灶房。


    我顫抖著手,小心翼翼解開濕透的繈褓。娃兒小小的身體冰涼,手腕上那個胎記黯淡無光,隻剩下一點微弱的暗紅印記,仿佛耗盡了所有力量。


    突然,我的指尖觸碰到他心口的位置——隔著薄薄的小衣服,那裏的皮膚似乎……有點異常的熱?


    我輕輕掀開衣襟。


    娃兒小小的胸膛上,心口正中的位置,不知何時,竟浮現出一個極其微小的、淡得幾乎看不清的圖案印記!


    那形狀……像一片蜷曲的、燃燒著幽藍火焰的……鱗片?


    和我手腕烙印的形狀,隱隱呼應!


    我如遭雷擊,瞬間僵住!這……這是怎麽回事?難道……


    “水來了!水來了!”張嫂端著一碗溫水跌跌撞撞跑出來,看到娃兒的樣子,又是一聲驚呼,“老天爺!娃兒這是咋了?!”


    我顧不上解釋,也顧不上震驚,趕緊接過碗,用小勺子尖沾了點溫水,小心翼翼地潤著娃兒幹裂發白的小嘴唇。


    就在這時——


    砰!砰!砰!


    院門突然被劇烈地拍響!


    不是人的手掌拍門,更像是……某種沉重、堅硬的東西在撞擊!


    我和張嫂同時駭然抬頭,看向那扇並不牢固的木門。


    “晚……晚晚……”張嫂牙齒打顫,死死抓住我的胳膊。


    撞擊聲停了。


    外麵死寂一片。隻有冰冷的晨風吹過破敗院牆的嗚咽。


    幾秒後,一個極其虛弱、斷斷續續、仿佛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的聲音,隔著門板,清晰地傳了進來:


    “開……開門……是我……王……”


    是王婆子!


    我心頭一緊,和張嫂對視一眼。張嫂眼中滿是恐懼和猶豫。


    那撞擊聲……那虛弱的聲音……


    我咬了咬牙,將娃兒輕輕放在張嫂懷裏,示意她退後。然後,我抄起剛才放在門邊的那把舊柴刀,深吸一口氣,猛地拔開門栓,將木門拉開一條縫隙!


    一股濃重的、混合著血腥、泥腥和冰冷水汽的味道撲麵而來!


    王婆子整個人如同剛從血池泥沼裏撈出來,斜靠在門框上,臉色灰敗如金紙,嘴角殘留著未幹的血跡。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褂子被撕裂了好幾道口子,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滿了青紫色的淤痕和擦傷,最深的一道在左臂,皮肉翻卷,正汩汩地往外冒著暗紅的血,染紅了半邊身子。


    最觸目驚心的是她的右手——那隻剛剛托起鱗片的手。整隻手掌連同小臂,呈現出一種極其不自然的青黑色,皮膚表麵布滿細密的、蛛網般的紫紅色血絲,腫脹得嚇人,五指扭曲僵硬,指尖的指甲縫裏全是黑泥。她整條右臂都在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著,仿佛裏麵的骨頭和筋脈都受到了某種可怕力量的侵蝕!


    而她的左手,卻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地攥著一個東西——那柄被皮夾克男人刺入江嶼爪心、又被甩飛出去的暗紅色蛇牙匕首!


    匕首的刃口上,沾滿了粘稠的、如同墨汁般的黑色汙跡!


    “王嬸兒!” 我驚呼一聲,趕緊扔掉柴刀,和嚇得腿軟卻強撐著上前的張嫂一起,七手八腳地將幾乎昏迷的王婆子拖進院子,重新死死關上院門。


    “藥……快!我那藥箱……”王婆子氣若遊絲,眼睛半闔著,嘴唇翕動,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張嫂跌跌撞撞跑進屋去拿王婆子的藥箱。


    我將王婆子小心地安置在堂屋角落的草席上。她的身體冰冷僵硬,右臂的腫脹和青黑色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蔓延!那蛇牙匕首造成的傷,絕對不普通!


    “那……那東西……”王婆子渙散的目光艱難地聚焦,看向我懷裏的娃兒,又看向我手腕的烙印,最後落回她手中緊握的那柄邪異匕首上,“……匕首……有毒……是‘蝕骨’……鼎……鼎上的……”


    她的話斷斷續續,如同風中殘燭。


    “江嶼……他……”我喉嚨發緊,問出最關心的問題。


    王婆子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光芒,有驚悸,有後怕,似乎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


    “他……被那火……燒得……不人不鬼了……”她艱難地喘息著,每說一個字都像在耗盡生命,“魂……魄不全……隻剩下……本能……和……怨氣……”


    她的目光再次轉向我懷裏昏迷的娃兒,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卻像重錘砸在我心上:


    “那娃兒……剛才那光……是……是‘源火’……是他……唯一……能‘認’的東西……也是……唯一能……‘點醒’他的……引子……”


    源火?引子?


    我低頭看著娃兒心口那淡得幾乎看不見的鱗形印記,又看向自己手腕上灼痛依舊的烙印,再聯想到水底那抹驚鴻一瞥的青銅光澤……


    一個模糊、卻令人不寒而栗的輪廓,在我混亂的腦海中緩緩浮現。


    張嫂抱著藥箱衝了出來,手忙腳亂地翻找。王婆子似乎再也支撐不住,頭一歪,徹底昏死過去,隻有那隻青黑色的右手還在無意識地抽搐著,緊握著那柄沾滿不祥黑血的蛇牙匕首。


    院子裏死寂一片,隻剩下我們三人粗重的喘息和娃兒微弱得幾乎消失的呼吸。


    危機遠未結束。水塘下的怪物,逃走的敵人,昏迷的王婆子,瀕危的娃兒……還有那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匕首,以及王婆子口中那指向青銅鼎的未竟之語……


    一切,都指向了那片新生的、死寂的、深不見底的鏡湖水下。


    我握緊拳頭,指尖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滲出,卻感覺不到疼。


    必須去王婆子家!拿回那片鱗!拿回鐵盒!還有……弄清楚這娃兒,這烙印,這鼎,還有變成怪物的江嶼之間,到底藏著怎樣驚天的秘密和聯係!


    水下的青銅門,或許就是唯一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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