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裏是劣質消毒水、陳年碘酒和過期糖漿混合的甜膩怪味,頂得人腦仁發脹。昏黃的白熾燈管在頭頂滋滋作響,光線像摻了水一樣渾濁,勉強照亮這間不足十平米的“包治百病”診所。牆壁斑駁發黃,糊著幾張褪色的穴位圖和一張卷了邊的“妙手回春”錦旗。一張掉了漆的鐵皮小床,一張堆滿雜物的破木桌,還有角落裏那個蒙著灰、不知多久沒開過的玻璃藥櫃,就是全部家當。


    老醫生頭發花白稀疏,架著一副斷了腿、用膠布纏了好幾圈的厚底眼鏡。他佝僂著背,正用一把生了鏽的鑷子,小心翼翼地從小石頭手臂上那個血肉模糊的黑洞裏,往外夾著細小的、帶著鏽跡的碎渣。動作慢得像是在拆解一枚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小石頭躺在冰冷的鐵皮床上,身上蓋著我那件浸透了血、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帆布圍裙。他依舊昏迷著,小臉白得像糊牆的劣質石灰,嘴唇幹裂發紫,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沒徹底咽氣。額頭上覆著一塊同樣沾血的濕布,是老醫生唯一能做的物理降溫。


    我靠在冰涼的、糊著發黃舊報紙的牆壁上。全身的骨頭縫裏都透著一種被抽空後的酸軟和冰冷。臉上幹涸的血跡像一層僵硬的麵具,緊繃繃的。雙手攤在膝蓋上,手心朝上,沾滿了凝固發黑的血汙和泥灰,指甲縫裏是洗不掉的暗紅。指關節因為剛才按壓止血時過度用力,還在微微顫抖。


    褲兜沉甸甸的,墜得半邊身子都發麻。左邊,是江嶼冰冷的舊照和陳默沉甸甸的血汗錢。右邊,是那個浸透了小石頭鮮血、被我粗暴塞進去的紙團。還有那張燙手的魷魚傳單。它們像幾塊冰冷的、帶棱角的石頭,無時無刻不在硌著我的皮肉,提醒著剛剛過去的噩夢和那個巷口幽靈般的注視。


    老醫生終於夾出了一小片帶著黑色鐵鏽的碎渣,丟進旁邊一個搪瓷盤裏,發出“叮”的一聲輕響。他長長地、帶著濃重痰音地籲了口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命硬……這小崽子……”他嘟囔著,聲音嘶啞得像破鑼,“鋼筋再偏半分,或者你拔得再慢點……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他用沾著碘酒的棉球,粗暴地擦拭著傷口周圍的血汙和泥灰,動作談不上溫柔。“傷口太大,得縫。我這隻有最粗的線,麻藥……早沒了。”


    他抬起渾濁的老眼,透過厚厚的鏡片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裏沒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種看慣了生死的麻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等著收錢的算計。“縫不縫?縫,就這條件。不縫,看他自己的造化,流這麽多血,十有八九挺不過今晚。”


    縫。用最粗的線,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把皮肉像縫破麻袋一樣強行拉攏?


    我的目光落在小石頭慘白如紙的臉上。他毫無知覺,隻有眉頭因為老醫生擦拭的動作而極其微弱地蹙了一下,像垂死的蝴蝶最後扇動了一下翅膀。


    巷口那撐黑傘的男人,那抹冰冷的、嘲弄的笑意,再次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還有小石頭亡命奔逃時攥著紙團的右手,和他倒下時那瀕死絕望的眼神……


    “縫。”一個字,從幹裂的喉嚨裏擠出來,帶著鐵鏽般的沙啞。


    老醫生沒再廢話。他顫巍巍地從一個掉漆的鐵盒裏,拿出一根閃著寒光、足有縫被子針那麽粗的彎鉤針,還有一團灰撲撲、不知道原本是什麽顏色的粗線。針線在渾濁的燈光下,泛著冰冷無情的光澤。


    他俯下身,枯瘦的手指捏著針,對著小石頭手臂上那個猙獰外翻的血洞邊緣,狠狠地紮了下去!


    噗嗤!


    皮肉被穿透的悶響,清晰地鑽進耳朵裏。


    昏迷中的小石頭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幼獸瀕死般的嗚咽!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冷汗如同泉湧,瞬間浸濕了他額前亂糟糟的頭發!


    老醫生麵無表情,枯槁的手指穩定得可怕,拉著那根粗糲的灰線,穿過皮肉,又狠狠紮向另一側邊緣!


    噗嗤!


    小石頭的身體再次劇烈地彈動!緊閉的眼角,大顆大顆的生理性淚水混合著冷汗滾落!慘白的嘴唇被死死咬住,滲出了新的血絲!那無聲的、來自身體最深處的劇痛反應,比任何嘶嚎都更令人窒息。


    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指甲深深摳進牆壁糊著的舊報紙裏,發出細微的撕裂聲。眼睛死死盯著那根在皮肉間穿梭的粗針和灰線,看著老醫生粗暴地將翻卷的皮肉強行拉扯到一起,看著那猙獰的傷口被一層層、歪歪扭扭地縫合起來,像一道醜陋無比的、爬在手臂上的巨大蜈蚣。


    每一針下去,都像紮在我自己的神經上。不是因為同情,而是因為一種冰冷的、近乎殘忍的清醒——這痛苦,這代價,本可以避免。如果他沒有偷那張錢,如果我沒有追他,如果……


    不,沒有如果。那個撐黑傘的幽靈,他投下的餌,精準地釣起了我們兩個傷痕累累的魚。他在看,他一直在看。


    縫合的過程漫長而酷烈。小石頭的身體在最初的劇烈抽搐後,漸漸失去了所有力氣,隻剩下細微的、無法控製的顫抖。嗚咽聲也微弱下去,最終隻剩下喉嚨裏氣若遊絲的倒氣聲。汗水徹底浸透了他身下那件充當墊布的破圍裙。


    當最後一針被老醫生用鏽跡斑斑的剪刀剪斷線頭,小石頭已經徹底沒了聲息,像一具小小的、被抽空了靈魂的破布娃娃。


    老醫生直起腰,又長長籲了口氣,用沾滿血汙的手背抹了把額頭的汗。“好了。剩下的,看老天爺賞不賞飯了。”他摘掉那副破眼鏡,用衣角擦了擦鏡片上的霧氣,渾濁的眼睛看向我,帶著毫不掩飾的催促:“診費,藥費,縫針費,還有這床單的清洗費……一起,三百二。”


    三百二。


    褲兜裏,那張被小石頭偷走的百元鈔票,連同今天收來的所有零錢,都還在。但那是我的活命錢,是明天買炭買肉的本錢。還有陳默那遝沉甸甸的血汗錢……那是兄弟拿命換的,不能動。


    我沉默地掏出那疊皺巴巴的零錢,沾血的手指撚開。一張張沾著油汙和血跡的五塊、十塊,還有一些硬幣。數了一遍,又數一遍。總共一百七十三塊五毛。


    “隻有這些。”我把錢放在那張堆滿雜物的破木桌上,沾血的紙幣和硬幣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老醫生渾濁的眼睛掃過那疊錢,又掃過我沾滿血汙的臉和衣服,撇了撇嘴,沒說什麽。他慢吞吞地把錢攏到一起,拉開抽屜,隨意地丟了進去,發出嘩啦一聲響。“行吧,算我老頭子積德。把他挪開,我這床還得睡人。”


    積德?我看著他那張麻木的臉,心底一片冰冷。這地方,更像是吞噬絕望和貧窮的黑洞。


    我走到鐵皮床邊。小石頭依舊昏迷,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但胸膛還在極其緩慢地起伏。手臂上那道醜陋的縫合傷口暴露在渾濁的燈光下,像一條巨大的、猙獰的蜈蚣趴伏著,邊緣滲著淡黃色的組織液和絲絲縷縷的血跡。


    彎下腰,小心地避開他受傷的左臂,將他冰冷輕飄的身體重新架了起來。他的頭無力地垂在我的肩膀上,冰冷的額頭貼著我的頸側皮膚。那股混合著血腥、汗味和死亡氣息的味道,再次鑽入鼻腔。


    老醫生已經不耐煩地開始收拾他那套簡陋的工具,叮當作響。


    “有地方放?”他頭也不抬地問了一句。


    我架著小石頭,腳步沉重地挪向門口。門外是更深沉的夜和刺骨的寒風。“有。”


    “嗯。”老醫生含糊地應了一聲,不再理會,仿佛我們兩個血人隻是他今夜隨手處理掉的兩件垃圾。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冰冷的夜風如同無數細針,瞬間紮透了單薄的衣衫。街道空曠死寂,遠處隻有零星幾點慘白的路燈,像垂死者無神的眼睛。


    架著小石頭,每一步都異常艱難。他身體的重量全部壓在我半邊肩膀上,受傷的左臂軟軟地垂著。失血過多帶來的冰冷,透過薄薄的衣物傳遞過來,凍得我半邊身子都麻木了。而我自己,也早已精疲力竭,每走一步,膝蓋都在打顫。


    去哪?那個漏風的破屋?那張冰冷的鐵架床?他現在這個樣子,挪動都是折磨。而且……那個撐黑傘的男人,他會不會就在附近?像幽靈一樣窺視著?


    一種巨大的、冰冷的孤獨和絕望,如同潮水般淹沒上來。


    最終,我還是把他架回了那個破敗的小屋。打開鏽跡斑斑的鎖,一股混合著黴味、血腥味和油煙味的渾濁氣息撲麵而來。屋裏比外麵更冷,像冰窖。


    把他輕輕放在那張唯一的鐵架床上。床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扯下床上那條又薄又硬的破被子,胡亂蓋在他身上。他依舊昏迷著,眉頭緊鎖,在昏暗中發出極其細微的、痛苦的呻吟。


    屋裏沒有一絲熱氣。我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在地上,後背抵著斑駁的牆皮,寒意刺骨。巨大的疲憊如同山崩般襲來,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鉛。但腦子裏卻像燒開的水,翻滾著混亂的念頭:江嶼的舊照,魷王之王刺眼的傳單,陳默沉甸甸的信封,巷口黑傘下那抹嘲弄的笑,小石頭被鋼筋貫穿手臂時噴濺的鮮血,老醫生手中那根在皮肉間穿梭的粗針……


    還有褲兜裏。


    那個被血浸透的紙團。


    它像個滾燙的烙鐵,又像個冰冷的炸彈,緊緊貼在我的大腿外側。小石頭為什麽死也要攥著它?裏麵到底是什麽?是那張偷走的百元鈔票?還是……別的什麽東西?


    那個撐黑傘的幽靈,他送來的東西,沒有一樣是善意的。這個紙團,會是例外嗎?


    心髒在冰冷的胸腔裏沉重地跳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那團血紙的存在。


    不行。必須看。


    這個念頭無比清晰,壓過了所有的疲憊和寒冷。


    我扶著冰冷的牆壁,艱難地站起身。走到門邊,側耳聽了聽外麵的動靜。死寂。隻有寒風刮過破損窗欞的嗚咽。又走到那扇缺了半塊玻璃的窗前,透過破洞,警惕地掃視著外麵狹窄巷道和對麵黑洞洞的窗戶。沒有異常。至少,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沒有那道黑色的身影。


    但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如同附骨之疽,從未真正消失。


    回到牆角,背對著窗戶的方向,蹲下。用身體盡可能擋住可能存在的視線。然後,帶著一種近乎儀式般的、混合著恐懼和決絕的緩慢,將手伸進了右邊褲兜深處。


    指尖觸到了那團濕冷粘膩的東西。觸感沉重而令人作嘔。我把它掏了出來。


    昏暗中,它靜靜躺在我的掌心。一個被血徹底浸透的紙團。暗紅的顏色已經發黑發硬,邊緣破損,皺縮成一團,像一顆風幹了的心髒。濃重的鐵鏽味和血腥味撲麵而來。


    手指因為寒冷和緊張而有些僵硬。我一點點、極其小心地,試圖將這團被血粘在一起的紙展開。凝固的血痂粘著紙麵,發出細微的撕裂聲。動作必須很輕,否則這飽經蹂躪的紙隨時可能碎掉。


    紙團內部,似乎包裹著什麽東西。一個小小的、硬硬的方塊。


    我的心跳驟然加快。


    終於,外層被血浸透粘連的紙張被艱難地剝離、展開。露出了裏麵一層相對幹淨些的、普通的作業本紙。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行字!是用鉛筆寫的,字跡稚嫩,筆畫很重,很多地方都戳破了紙麵,透著一股子執拗的笨拙。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極其微弱的月光和遠處路燈的餘光,我辨認著那些歪扭的字跡:


    **姨:**


    **錢不是我偷的。是那個打傘的壞人,他塞給我的。他說隻要我把這個(紙團裏的小方塊)放到你裝錢的櫃子裏,就給我買肉包子吃。**


    **我……我害怕。我沒敢放。我想跑。**


    **對不起。**


    轟——!


    腦子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瞬間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都衝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僵!


    打傘的壞人?那個撐黑傘的男人?!是他?是他把錢塞給小石頭?是他指使小石頭把這個“小方塊”放進我的錢櫃?他到底想幹什麽?!栽贓?陷害?還是……這裏麵藏著更惡毒的東西?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心髒,勒得我幾乎無法呼吸!那個幽靈,他不僅送來東西,他還在操控!操控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作為他傳遞惡意的工具!


    小石頭沒敢放……他想跑……所以他才那麽緊張地看著抽屜,所以他才在我開抽屜前逃跑……所以他死也要攥著這個紙團,想證明什麽?


    手指顫抖著,幾乎拿不穩那張染血的紙。目光死死盯向紙團中心——那個被作業紙包裹著的、小小的硬方塊!


    它是什麽?!


    我用沾滿血汙、冰冷僵硬的手指,顫抖著,一點一點剝開那層包裹的作業紙。


    一層。


    又一層。


    作業紙被剝開。


    裏麵露出來的,根本不是錢!


    而是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深棕色的硬紙片!


    像是……一張照片的邊角?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


    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


    指尖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恐懼的虔誠,捏住了那個深棕色硬紙片的一角,將它從包裹的作業紙中,小心翼翼地、完全地抽了出來。


    一張照片。


    一張同樣帶著歲月痕跡的、邊緣微微泛黃的舊照片!


    照片上,依舊是五年前的江嶼和我。依舊是那個廉價溜冰場模糊的霓虹背景。


    但這一次,照片的角度……不對!


    這張照片,是從我們身後側方偷拍的!鏡頭聚焦的,不是我們燦爛的笑容,而是……江嶼摟著我肩膀時,那隻隨意搭在我肩頭的手!


    而在那隻手的手腕內側,靠近袖口的地方,一個極其微小的、深色的、如同某種烙印般的圖案,被鏡頭清晰地捕捉、放大!


    那圖案非常小,形狀扭曲詭異,像幾條糾纏盤繞的毒蛇,又像一個扭曲的、無法辨認的古老符號!深色,帶著一種不祥的質感,烙印在他年輕健康的皮膚上!


    這……這是什麽?!


    我從未注意過!江嶼身上,什麽時候有過這樣一個烙印?!


    照片背麵,同樣有一行字。不是江嶼那剛勁有力的鋼筆字,而是一種極其扭曲、刻意模仿孩童般笨拙、卻透著一股子陰冷邪氣的鉛筆字跡:


    **“晚晚,你猜,這個記號……現在在誰的身上?”**


    轟——!!!


    如同九霄驚雷在腦中炸開!天旋地轉!眼前陣陣發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被抽幹,又在下一秒逆流衝頂!


    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起,沿著脊椎瘋狂攀升,直衝天靈蓋!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


    記號?什麽記號?江嶼身上這個烙印……到底是什麽?它代表什麽?為什麽我從未注意過?!


    “現在在誰的身上?” 誰?是誰?!那個撐黑傘的男人?!


    他送來這張照片是什麽意思?威脅?嘲弄?還是……宣告?!


    巨大的恐懼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將我淹沒!握著照片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冰冷的照片邊緣深深硌進皮肉裏!


    就在這時——


    “呃……”


    鐵架床上,傳來一聲極其微弱、如同遊絲般的呻吟。


    我猛地抬頭!


    昏暗中,小石頭不知何時竟然微微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渙散而空洞,仿佛沒有焦距,隻是茫然地、吃力地轉向我所在的方向,嘴唇極其微弱地翕動著,似乎在努力地想說什麽。


    他看到了我手裏的照片?看到了我臉上那無法掩飾的、如同見鬼般的驚駭?


    “嗬……嗬……” 他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氣音,極其微弱,卻帶著一種瀕死的、執拗的急切。


    他在說什麽?!


    我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撲到床邊,沾滿血汙的手下意識地抓住了他那隻沒受傷的、冰冷的小手。“你說什麽?小石頭?”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他的眼睛努力地睜大了一些,渙散的瞳孔似乎有了一絲微弱的聚焦,死死地盯著我。嘴唇艱難地蠕動著,每一次開合都耗費著他僅存的生命力。


    “他……他……” 他的聲音細若蚊蚋,氣若遊絲,卻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幹裂的唇縫裏,艱難地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他……沒……死……”


    轟隆——!!!


    整個世界,仿佛在這一瞬間徹底崩塌!


    我死死攥住他的手,指甲幾乎嵌進他冰冷的皮肉裏。“誰?誰沒死?!”聲音嘶啞尖利,像砂輪在鐵皮上摩擦,“你說清楚!小石頭!誰沒死?!”


    巨大的衝擊如同海嘯,瞬間衝垮了所有堤壩!血液瘋狂地湧向四肢百骸,又猛地倒灌回心髒,撞得胸腔生疼!耳朵裏是尖銳的蜂鳴,眼前是刺目的白光和混亂旋轉的黑暗!


    他沒死?江嶼沒死?!這怎麽可能?!!


    我親眼看著他咽氣!感受著他身體在我懷裏一點點變冷、變硬!那冰冷的觸感,那深入骨髓的絕望,這五年裏如同跗骨之蛆的劇痛……怎麽可能是假的?!


    可是……可是那張照片!那個詭異的烙印!那個撐黑傘的幽靈!他送來的一切,難道都是為了……這個?!


    小石頭似乎被我激烈的反應嚇到了,也可能是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他眼睛裏的那點微光迅速黯淡下去,眼皮沉重地耷拉下來,喉嚨裏隻剩下微弱的氣流聲。他那隻被我抓住的手,也徹底失去了最後一點力量,軟軟地垂了下去。


    “小石頭!小石頭!”我搖晃著他瘦小的肩膀,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和瘋狂,“你醒醒!說清楚!誰沒死?!啊?!”


    沒有回應。隻有他微弱到幾乎消失的呼吸,證明他還吊著一口氣。


    巨大的、荒謬的、如同火山噴發般的狂喜和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懼,在我體內瘋狂衝撞、撕扯!像兩股失控的洪流,要將我的理智徹底碾碎!


    江嶼沒死?!


    如果這是真的……那他這五年在哪裏?為什麽不來找我?那個烙印是什麽?撐黑傘的男人又是誰?他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告訴我?!為什麽要用這麽殘忍的方式,通過一個瀕死的孩子之口?!


    無數個問題像瘋狂的毒藤,瞬間纏繞住我的大腦!每一個問題都帶著倒刺,紮得鮮血淋漓!


    我猛地低頭,再次看向手中那張冰冷的偷拍照。那個烙印,那個扭曲詭異的符號,此刻在昏暗中仿佛活了過來,散發著不祥的、蠱惑的光芒。


    **“現在在誰的身上?”**


    那個撐黑傘的男人……他手腕上,是不是也有這個烙印?!他就是江嶼?!不!不可能!如果是江嶼,他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要恐嚇我?為什麽要送那些東西?!


    還是說……他……是別人?是給江嶼打下烙印的人?是控製了他的人?江嶼還活著,但身不由己?!


    “嗬……呃……”小石頭喉嚨裏又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痛苦的呻吟,將我從混亂瘋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他不能死!他是唯一的線索!唯一的證人!


    巨大的求生欲和一種比複仇更熾烈、更混亂的渴望瞬間壓倒了所有!我猛地起身,衝到牆角那個裝水的塑料桶邊,用豁口的搪瓷碗舀起冰冷的清水,又跌跌撞撞地撲回床邊。小心地扶起他毫無知覺的頭,將碗沿湊近他幹裂出血的嘴唇。


    “喝!小石頭!喝下去!你不能死!聽見沒有!”我嘶啞地命令著,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凶狠,卻隱隱透著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近乎崩潰的哀求。


    幾滴冰冷的清水,順著他的唇縫艱難地滲了進去。他毫無意識地吞咽了一下,喉嚨裏發出細微的咕嚕聲。


    不夠!遠遠不夠!


    我環顧著這個冰冷、破敗、一無所有的小屋。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湧上。沒有藥!沒有吃的!什麽都沒有!他現在這個樣子,熬不過天亮!


    怎麽辦?!


    目光猛地掃過那個矮櫃抽屜!陳默的錢!那遝沉甸甸的、帶著異國血汗的信封!


    不行!那是陳默拿命換的!是兄弟托付的信任!


    可是……


    我低頭,看著小石頭慘白如紙的臉,看著他手臂上那道猙獰的、還在滲血的巨大蜈蚣。耳邊回蕩著他那句氣若遊絲卻石破天驚的——“他……沒……死……”


    如果江嶼真的還活著……如果這世上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一股巨大的、孤注一擲的決絕瞬間衝垮了所有猶豫!我猛地衝到矮櫃前,拉開抽屜,一把抓起那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信封沉甸甸的,像一塊冰冷的烙鐵,燙著我的手心。


    沒有絲毫停頓!我粗暴地撕開封口!厚厚一遝嶄新的、散發著油墨氣息的紅色鈔票露了出來!全是百元大鈔!厚厚一遝!粗略一看,至少有上萬塊!陳默……他在那邊,到底過的什麽日子?!


    心髒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愧疚感如同毒蛇噬咬!但此刻,沒有時間猶豫!


    我抽出幾張鈔票,看也沒看數量,胡亂塞進褲兜。然後,用盡全身力氣,將小石頭冰冷輕飄的身體再次架了起來!


    “撐住!小混蛋!我帶你走!”我對著他毫無知覺的耳朵低吼,更像是在對自己下命令。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漏風的破木門。冰冷的夜風如同無數把刀子,瞬間割在臉上。


    外麵,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巷子深處,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那個撐黑傘的幽靈,也許就站在某個陰影裏,嘴角掛著那抹冰冷的、嘲弄的笑意,看著我帶著這個垂死的孩子,帶著這個驚天動地的秘密,跌跌撞撞地衝進未知的命運。


    我不知道要去哪裏。隻知道,必須離開這裏!必須找一個真正能救活他的地方!必須弄清楚……他說的那個“他”,到底是誰?!


    江嶼……你真的……還活著嗎?


    這個念頭,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燒紅巨石,瞬間激起了滔天的、足以焚毀一切也重塑一切的巨浪!支撐著我早已透支的身體,架著小石頭,朝著巷口外那片更廣闊、也更危險的黑暗,踉蹌著衝去!


    身後,破敗的小屋如同一個被遺棄的、冰冷的墳墓,迅速被濃重的夜色吞噬。而前方,是無盡的迷霧和……一線微弱卻足以燒穿靈魂的、名為“可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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