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齊政將一張五十兩的銀票笑眯眯地收入懷中,他也一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態度,毫不扭捏地開口道:


    “如果方才您說的這些都是真的,我隻能這麽形容這場新政:一首理想主義者的悲歌。”


    陸十安立刻從無語中回過神來,目光炯炯,“為何如此說?”


    齊政開口道:“按照您說的,這場改革,主要是澄清吏治、裁撤冗員、狠抓貪腐,這可就太錯了。”


    陸十安當即炸毛,“這怎麽可能錯?”


    “老先生別急。”齊政平靜道:“不是說目的錯了,而是說手段錯了。”


    他看著陸十安,“請問,有誰能在這場改革之中得利?”


    陸十安皺眉,感覺齊政這個問題嚴重超出了他的認知,“改革是為了國家發展,是為了天下清明,為何要談得利?”


    “當然要談!”


    齊政斷然道:“不僅這一次要談,所有的革新都要談。都必須要弄清楚,會損害誰的利益,又會有誰在其中得利,然後推算出敵我雙方的力量對比,再做針對性的部署和安排,這才有成功的可能。”


    “商君變法,雖然打擊了秦國的貴族集團,但卻讓人數極多的庶民得以通過軍功晉升,這便是他能持續推進變法的助力!”


    “管子變法,在打擊舊有貴族階層的同時,也通過三選製提拔了平民精英和士人;通過鼓勵貿易、允許民間商人參與鹽鐵分銷,拉攏了商人階層;相地而衰征,減輕了自耕農的稅負。”


    “便是在下,不自量力地說一句,方才在問古堂,要玩個新花樣,在讓不少人多花了錢的同時,也樹立起了幾個花小錢中大獎的幸運兒,他們可以用他們的身份和際遇,為我背書,成為我的助力。”


    “為什麽要這麽做?因為所有的改革,必然都是要觸碰既得利益集團利益的,要想成功,就必須要扶持起新的既得利益集團。做不到這一點,那就必死無疑。”


    “那麽請問老先生,這場新政,用清官思維去對抗係統性的問題,在得罪了龐大的官僚集團,得罪了冗員背後同樣龐大的利益者之後,他又讓誰得利了呢?”


    “新政不是簡單的算術題,這當中真正的阻礙是人性啊!”


    陸十安如遭雷擊,呆坐在原地。


    原來竟是這樣!


    隻破不立,隻削不補,當然要被反噬了。


    齊政瞧見時機差不多了,悄悄起身,“那個......老先生,您慢慢感慨,在下還有事,告辭了。”


    這一次,陸十安沒有阻攔他,隻是靜靜地坐著,消化著齊政那一番話的後勁。


    “若是當初有人告訴他們這些,或許......”


    雅間之中,老人的呢喃如同當初那場刮過朝堂的風暴最後的餘韻,不再有震懾人心攪動天下的力量,隻是在心湖之中吹起圈圈漣漪。


    ......


    京城的郊外,一支普普通通的車隊正前行在官道上。


    沒有懸掛什麽旗幟,騎手和馬車上,也沒有什麽徽章。


    但若是有心人能瞧出那些騎手整齊劃一的舉止和整個隊伍隱含的章法,便會知道,這支車隊絕對不像表麵所見那般簡單。


    居中的一輛馬車內,年輕的衛王皇甫靖靠著車棚坐著,左手拿著糕點,右手拿著文書,嘴巴猛嚼,眉頭緊鎖。


    糕點是越吃越香,但這江南的局勢,卻越看越覺得頭疼。


    當初的倭寇之亂遺禍至今,未曾斷絕;


    朱完的大力整頓,又離奇去職,最終被火速腰斬於市;


    吳王那場驟然而去,又被旋即平滅的離奇叛亂;


    太子王兄自江南歸京,那場要了命的勞累風寒;


    以及自己這個素來不受寵又與江南沒有瓜葛,卻在多方競爭下莫名其妙被動接受任務的皇子;


    種種事跡,重重線索,都透出一股詭異和雜亂。


    而這些詭異和雜亂,都匯聚成一個聲音:去走個過場就好,別蹚這灘渾水。


    可偏偏,他又不甘心。


    若是正位東宮十幾年的太子尚在,他自然沒有任何多餘的念想,甚至當時滿朝的皇子,也就楚王還在掙紮。


    但如今,太子已去,儲位空懸,又有如此機會在手,他怎麽可能不想著去爭一爭?


    不爭,那就去給楚王當狗嗎?


    楚王想讓他給他當狗,他卻隻想做人。


    可身為皇子,想當人,又哪有那麽容易。


    要麽一開始就擺明了與世無爭的心,老老實實當一個守財奴、鞭婦俠,在裝瘋賣傻中度過一生,在史書上留下個逍遙王爺的名頭和一段段風流韻事;


    要麽就必須參與進這一場血腥的,隻有一個勝利者的遊戲。


    如此說來,似乎他應該去爭一爭。


    可這個決定又真的是那麽容易做的嗎?


    儲位之爭,有多少先例都逃不過【前期豪言壯語,中期沉默不語,最後胡言亂語】的下場。


    最關鍵的是,他眼前壓根就沒有多少勢力。


    想要成事,人才是第一位的。


    齊桓遇管仲而霸,昭烈得臥龍而興,他的管仲,他的臥龍又在哪兒呢?


    此去江南,哪怕他願意千金市馬骨,又可有大才願意投靠?


    甚至母親指明了的三位大賢,又真的願意為他出謀劃策嗎?


    想著這些,他惆悵地揉著眉心,拿起一塊糕點放進嘴裏。


    如果說這一趟有什麽肯定順心的,恐怕也就剩下傳說中江南那些精巧的美食了。


    嗝兒~


    ......


    周宅,周陸氏坐在房中,不時看向管家,欲言又止。


    很有眼力見的管家則在這個時候,主動地匯報當前的時間,然後安慰道:“夫人放心,隻要齊政不跑路沒出事,他總是要回來的。”


    周陸氏:......


    她忽然有些後悔將這麽重的擔子交給齊政了。


    他畢竟才十五歲,便是有些文采,有些見識,又如何鬥得過那些年老成精的人。


    哎,自己這真是失了智,一時情急,竟沒好生思量,到底還是沉不住氣啊!


    正想著,一道身影從大門的方向走了進來,


    周陸氏連忙欣喜站起,快步迎了出去,然後待她瞧清對方麵容時,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不少。


    周元禮:(⊙_⊙)?


    我就不在半天,這是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周陸氏連忙問道:“夫君,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這話怎麽越聽越不對勁呢......


    周元禮心頭想著,但是倒也沒真的在意,開口道:“發生了些事情,回來找你商量商量,還有齊政在哪兒,許管家去叫他,哦不,把他也請過來一下。”


    管家看向周陸氏,周陸氏開口道:“我讓齊政出去了,他現在都還沒回來。”


    周元禮疑惑道:“出去了?做什麽去了?”


    周陸氏並未隱瞞,“今日你讓我送那一封信,我思前想後,若是我親自去送,或者叫管家送,都有可能打草驚蛇,讓魯博昌他們發現這條線,再生事端,於是思前想後,便決定讓齊政代為送信。”


    “啊?”周元禮一愣,責怪的話到了嘴邊,最後都不忍出口,“他去了多久了?”


    “兩個多時辰了,夫君,他不會出什麽事吧?”


    瞧見夫人眼中的後悔,周元禮隻能安慰道:“他那麽聰明,應該沒事的。”


    周陸氏點了點頭,“我隻希望他平安回來就好,信送沒送出去的都無所謂了。”


    周元禮卻搖了搖頭,“倒也不一定,冷靜下來一想,夫人的決定說不定誤打誤撞,他還真的能送出去。”


    周陸氏看著周元禮,麵露疑惑。


    “今天一早,孟世叔來找了我。”


    “他來做甚?”


    “他讓我撐下去,甚至還可以暗中幫忙,然後讓我等衛王駕到的時候,去攔衛王的車駕喊冤,拯救周家。”


    “啊?”


    周陸氏驚了,意思是居然被齊政算準了?


    周元禮道:“所以我覺得齊政有可能還真的能把信送出去,雖然不知道他這些本事從哪兒學的,但他的確腦子比我們靈光。”


    “但是,宋掌櫃的不近人情是出了名的......”


    周陸氏的話才說一半,許管家就飛奔進來,興奮道:“老爺、夫人,齊政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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