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藏在城市西區一片老舊的居民區裏,像被飛速發展的時代遺忘的角落。


    巷子狹窄,兩側是低矮的磚混樓房,牆麵斑駁,爬滿了歲月和雨水的痕跡。


    七號院就在巷子深處,一扇刷著褪色綠漆的鐵門緊閉著。


    夜更深了,空氣裏彌漫著一種老城區特有的、混合了煤煙、潮濕磚石和淡淡生活垃圾的陳舊氣味。


    巷子裏幾乎沒有行人,隻有遠處主幹道隱約的車流聲傳來,更襯得此地一片死寂。


    路燈昏黃的光線吝嗇地灑下,在坑窪的水泥地上投下扭曲模糊的光斑。


    青鸞的青芒在我身側微微流轉,像黑暗中一枚無聲的冷玉。“氣息……沉滯。”她的聲音直接在意識裏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哀傷濃得化不開,像凝固的血。還有……一股強行粘上去的、甜膩的‘暖’。”


    我點點頭,通靈瞳在顱骨深處持續散發著低燒般的灼熱感,視野裏,這棟二層小樓被一種極其不協調的能量場包裹著。


    底層,尤其是目標房間的位置,彌漫著大片大片濃重、粘稠的灰黑色霧氣,那是沉澱的、幾乎凝固的悲傷和絕望。


    但這片絕望之上,卻又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極不自然的暖黃色光暈,像一層劣質的油漆,試圖掩蓋下麵的腐朽,卻隻透出一種令人作嘔的虛假感。


    叩響鐵門上的門環,沉悶的撞擊聲在寂靜的巷子裏傳出老遠。


    等待的間隙,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鐵門。觸感粗糙,帶著鐵鏽的顆粒感和夜露的濕涼。


    然而,就在這物理的冰冷之下,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甜腥氣的暖意,卻如同活物般,試圖順著指尖的皮膚往裏鑽。


    這感覺……像被某種溫熱粘稠的糖漿沾上,甩不脫,反而帶來更深的寒意。


    門內傳來緩慢、拖遝的腳步聲。


    “吱呀——”


    老舊的鐵門被拉開一道縫隙。


    一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出現在門後,正是古井幻象中的老婦人,周淑芬。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斜襟舊褂子,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銀白整齊。


    看到門外站著的陌生人,她渾濁的眼睛裏先是掠過一絲茫然,隨即,那僵硬刻板的臉上,竟像是被按下了某個開關,瞬間堆起一種過分熱情、甚至有些誇張的笑容。


    “哎喲,誰呀?這麽晚了?”她的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卻刻意拔高了調子,透著一股不自然的活力。


    “周奶奶?”我開口,盡量讓聲音顯得平和,“這麽晚打擾了。我姓蘇,是……社區新來的誌願者,聽說您一個人住,來看看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一個臨時編造的、粗糙的身份。


    “誌願者?幫忙?”周奶奶臉上的笑容更盛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幹涸河床上堆積的溝壑。


    她忙不迭地拉開鐵門,“快進來快進來!哎呀,現在政府真好啊,還惦記著我們這些老太婆!家裏就我一個老婆子,有啥好幫的?我孫女雨桐可孝順啦,就是人在國外,念書,忙!名牌大學!回不來!”


    她一邊絮絮叨叨,一邊熱情地把我往屋裏讓,動作麻利得不像她這個年紀該有的遲緩。


    然而,在她轉身引路的瞬間,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腳下拖曳的影子,在昏黃的廊燈下,如同古井幻象中一般,異常地拉長、扭曲,如同一條粘稠的、汙濁的溪流,無聲地流向屋內深處某個方向。


    踏進房門,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氣味撲麵而來。


    表麵是老年人居所常見的、淡淡的樟腦丸和舊家具的味道,但在這之下,卻頑固地滲透著一股醫院消毒水也無法完全掩蓋的、屬於久病之人的衰弱氣息,以及……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甜腥。


    正是剛才在門外感知到的那股“暖意”的源頭。


    屋子收拾得異常整潔,甚至可以說是一塵不染。


    桌椅板凳擺放得規規矩矩,桌麵擦得鋥亮,連牆角都看不到一絲灰塵。


    這種整潔,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秩序感,像一張精心熨燙過卻毫無生氣的皮。


    客廳正中的牆上,掛著一個老式的木質相框。


    周奶奶注意到我的“目光”,立刻快步走過去,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本就很幹淨的玻璃麵,指著照片,聲音裏充滿了自豪和不容置疑的喜悅:“喏!看!這就是我孫女雨桐!多俊的姑娘!在外國拍的照片!看看這背景,多氣派!”


    照片裏,一個穿著時尚連衣裙、笑容燦爛的年輕女孩站在一片綠茵茵的草地上,背景是典型的歐式建築。


    陽光明媚,女孩青春洋溢。


    但在通靈瞳的視界下,這張照片卻呈現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整張照片的光線都顯得黯淡、虛假,仿佛蒙著一層灰。


    最恐怖的是照片中那個“周雨桐”——她的形象,從頭發梢到腳底板,都在以一種極其緩慢、但無可挽回的速度“褪色”!


    就像一張被劣質藥水浸泡的老照片,人物的色彩和細節正一點點消失,變得越來越淡薄、透明,邊緣甚至開始模糊、虛化,仿佛隨時會徹底融入那虛假的背景之中。


    而照片的其他部分——草地、建築、相框本身——卻保持著詭異的“鮮活”。


    這根本不是一張照片,這是一個正在進行的、無聲的吞噬儀式!


    “雨桐可出息了,讀書好,又懂事,隔三差五就給我打電話,噓寒問暖的……”周奶奶還在喋喋不休地誇讚著她那個“在國外留學”的孫女,語氣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在努力說服她自己。


    我強壓下心頭的寒意,視線掃過屋內其他角落。


    電視櫃上,一個稍小點的相框裏,是一家三口的合影。


    同樣,照片中那個應該是年幼雨桐的身影,褪色得更加嚴重,隻剩下一個模糊的、淡淡的輪廓,如同一個即將消散的幽靈。


    旁邊一張雨桐的單人藝術照,情況更糟,人物的麵部五官已經模糊不清,幾乎隻剩下一片人形的、正在消融的淡影。


    整個屋子,所有關於周雨桐的影像,都在褪色,都在消失!


    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正粗暴地將她從現實世界的記錄中,一點一點地擦除!


    “周奶奶,”我打斷她沉浸在“幸福”中的絮叨,聲音盡量保持平穩,“雨桐……她是什麽時候出國的?”


    “出國?”周奶奶愣了一下,臉上那誇張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一瞬,眼神裏閃過一絲極快的迷茫和空洞,仿佛被這個問題突然刺中了某個開關。


    但僅僅一瞬,那過分熱情的笑容又迅速覆蓋上來,快得像是排練過無數次,“去年!去年秋天!學校好,獎學金!走得急!”她語速飛快,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卻又下意識地避開了我的“目光”,手指神經質地揪著衣角。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小心翼翼的腳步聲。


    一個五十歲上下、身材微胖、穿著碎花睡衣的大嬸,探頭探腦地出現在半開的院門口,是鄰居李阿姨。


    她臉色有些發白,眼神裏充滿了驚疑和擔憂,看到屋裏的周奶奶和我,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壓低聲音急促地開口,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哎!那個……小夥子!你是……你是社區的吧?你來得正好!”


    她飛快地瞟了一眼還在努力維持笑容的周奶奶,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聲,“你快勸勸周嬸子吧!她……她魔怔了!”


    周奶奶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轉頭,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凶狠的、護崽母獸般的戒備和憤怒:“李秀芬!你胡咧咧什麽!我好好的!我孫女也好好的在國外!”


    李阿姨被周奶奶的凶相嚇得縮了縮脖子,但看著周奶奶那副樣子,又急又怕,也顧不得了,語速飛快地說:“周嬸子!你別再騙自己了!雨桐她……她半年前就出事了啊!那場車禍……她爸媽當場就……雨桐她命大,可也成了……成了躺在醫院裏不會動的活死人啊!”


    李阿姨的聲音帶著哭腔,“醫生都說醒來的希望渺茫!可周嬸子她……她死活不信!天天守在醫院,眼睛都哭瞎了半隻!”


    周奶奶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嘴唇哆嗦著,眼神混亂,似乎在抗拒著洶湧而來的可怕記憶碎片。


    李阿姨喘了口氣,臉上浮現出真正的恐懼,她搓著手臂,仿佛要驅散什麽寒意:“最邪門的是……就在幾天前!雨桐……雨桐她不見了!連人帶病床,就在醫院的眼皮子底下!監控就拍到……拍到一團模模糊糊的白光罩著那床,然後……然後就沒了!憑空沒了啊!”


    她驚恐地瞪大眼睛,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更嚇人的是……這兩天,我……我發現我腦子裏關於雨桐的樣子,有點記不清了!她小時候在我家吃過飯的事,明明記得有,可一想她當時穿什麽衣服、長什麽樣……就像隔了層毛玻璃!還有……還有那場車禍的新聞,我明明記得在本地網上看過,可今天想找……全沒了!像被人……被人從世上抹掉了一樣!”


    憑空消失的病床?模糊的記憶?被抹除的新聞記錄?


    李阿姨的話,像一盆冰水,徹底澆滅了周奶奶臉上那層強撐的暖色。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身體晃了晃,踉蹌著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桌子上。


    那個被她視若珍寶、此刻正散發著詭異暖意的梨花木空白畫框,就靜靜地立在桌子一角。


    我的“目光”,牢牢鎖定了那個畫框。


    通靈瞳的灼熱感驟然加劇,視野裏,畫框周圍那層薄薄的、虛假的暖黃色光暈,正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動、流轉。


    它像一個貪婪的源頭,無聲地散發著致命的誘惑,同時,也在持續不斷地吮吸著周奶奶的生命力,並將那個名叫周雨桐的女孩,從現實的維度中,一點點拖向徹底的虛無。


    青鸞冰冷的聲音在我意識裏響起,如同淬火的劍鋒,精準地斬向那虛假溫暖的源頭:“禍源,便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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