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回家,也沒入宮,直接去了恭王府。三更半夜一通電閃雷鳴,把恭親王嚇得夠嗆。彼時他正抱著一位新納的格格在溫柔鄉裏繾倦,管事的突報容實到訪,五爺匆忙抽身穿衣裳,中衣的紐子上下紐錯了位,衣襟一長一短地跑到書房會客,臉拉得老長,“幹什麽呢,火燒了眉毛?”


    容實轉過身來,一張死氣沉沉的臉,“我要進宮搶人,五爺說怎麽辦吧!”


    恭親王愣了一下,“搶什麽人啊?上回選的秀女裏有你的相好?”


    “相好是有一個,不過不是秀女,是佟頌銀。”他說著,幾乎瓢了嘴,“她是我媳婦兒,被皇上納進後宮了,就昨兒下半晌的事兒。”


    佟頌銀他當然知道,常相見,有過好幾回交集,不哼不哈的小員外郎,大阿哥出宮的大功臣。聽說連她也充了後宮,恭親王簡直對他那兄弟刮目相看,“好啊,以前沒聽說他有花名兒,原來比我還厲害。五十個女人不夠他受用的,連自己的臣工都不放過,你說他到底夜禦多少?他也不怕得馬上風!”


    容實坐在圈椅裏喃喃:“我知道頌銀不會屈服,可那個人逼得她走投無路,判她阿瑪陪斬是下馬威,後邊少不得還有別的。我在外,鞭長莫及,我也不敢怨您不幫忙,就問您一句話,六月裏大婚,恐怕熱河的行程得推到七月裏,您什麽打算?”


    恭親王摸了摸鼻子,“大阿哥挺好的……”


    他擰起了眉,“您別和我兜圈子,我就問您什麽打算。敢情您的福晉沒給人搶了,您是毫無切膚之痛啊。”


    恭王嗬了聲,“你是說我們家那幾個夜叉?你要不要?要我白送,再饒您一千兩銀子,您帶走?”


    他和五爺之間說話隨便慣了,當初皇阿哥也拉幫結派,照容實說起來“狼一群狗一夥”。比如老二老四老五哥們兒情義深,老大和老三同穿一條褲子,老六誰也不理。容實是因為先帝的緣故,和二爺五爺交好。那些天潢貴胄,沒分家的時候個個有可能當皇帝,因此都尊貴非凡。等其中一個拔尖兒登頂,其餘的全成了散沙,在胡同裏安營紮寨,和三教九流攪合在一起,哪兒還有半點出身帝王家的樣子。


    容實這時候是燒紅的烙鐵,碰上就得燙焦一塊皮,捧著臉說:“別拉老婆舌頭啦,給句決斷話,大婚當天成不成?那時候滿朝文武都在場,有話放到明麵上,他就是皇帝,也得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恭親王點了點頭,“你著急我知道,可這事非同兒戲,一氣兒摁不死他,咱們就是謀逆,一家子都別想活。大阿哥在咱們手上,侍衛當天可以調遣,可缺了最要緊的一環,遺詔呢?人證呢?陸潤這會兒掌印當得滋滋潤潤的,能拿性命逗咳嗽?咱們得從長計議,不是說四哥先頭的裕妃和他結了對食嗎,雖沒有夫妻之實,虛的總有點兒吧?要不咱們動動太妃,興許一激他,他就鬆口了呢?”


    容實斷然說不行,“她是頌銀的親妹子!”


    “知道那是你小姨子。”恭王被他的大嗓門兒陣唬住了,掏掏耳朵眼,踅身坐了下來,“那你說,怎麽處置?現在萬事俱備隻欠東風,老大老三都叫我給拉攏了,咱們五位親王聯名保大阿哥,隻要有詔書,就能叫他下台。”


    他坐在那裏,神色凝重,纖長的十指交叉起來,慢慢搓捏著鼻梁說:“萬不得已的時候,咱們可以繞開陸潤。”


    恭親王扭身坐直了,“怎麽說?”


    “您還記不記得譚瑞?就是前邊的掌印,乾清宮大總管。”他抬起沉沉的眼看他,“皇上登基後,陸潤把他折騰得挺慘,弄到外頭打算滅口的,叫我給截下了。”


    恭親王啊了聲,“真小看了你,你那肚子歪門邪道終於用對了地方。有了譚瑞,咱們能想的法子就多了,管他有沒有遺詔,沒有可以私造,鬼老六這回栽定了。”


    他緩緩長出一口氣,起身北望,視線越不過重重屋頂,“我先頭打算夜闖進宮的,索性把他剁成兩截,一了百了算了。可進了城,我又猶豫了,我不能拿一家老小的性命鬧著玩兒。等天亮……天亮我得去找頌銀,要是因此獲罪下獄,外頭的事兒就交代您了,我等著江山回歸正統,您來大牢裏救我。”


    恭親王拍胸脯保證,“交給我,我一定把你撈出來。不過你大夜裏來找我,消息哪兒能不泄露呢,幹脆我陪你一塊兒進宮,我當個和事佬,給你敲敲邊鼓。要是打起來了,我拉偏架,趁機給你踹一腳也成。”


    能拉偏架的一般都是好兄弟,容實衝他拱拱手,“謝謝您了,勞您架往狠了踹,最好踹他臉,我早就瞧他不順眼了。”


    恭親王一縮脖兒,表示這個萬萬不敢。著人上釅茶來,又擱一碟瓜子兒在他跟前,打著嗬欠說:“還有兩個時辰才放亮,我料你是睡不著了,喝茶吧!我瞧上個姑娘,好容易弄進王府來的,今兒是洞房花燭夜,我得陪人家睡到天亮。”


    謀著大計的同時不落下風月,這主兒有大將之才。容實心不在焉給他道個喜,低頭不再搭理他了,在恭親王看來這是灰心到極點的表現,自己似乎是太殘忍了,人家丟了媳婦兒,自己說什麽洞房花燭,不是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嗎?


    他走了兩步,重新折回來,“那什麽……我王府裏有幾個漂亮丫頭,雖比不上頌銀,消磨消磨時間還是可以的……我把人叫來,要幾個?兩個還是仨?”


    話才說完,感覺他眼風如箭矢,隻差沒把他射個腸穿肚爛。他怏怏住了嘴,“當我沒說。”抹頭就走,怕他找他練手,回頭傷筋錯骨,治起來麻煩。


    這兩個時辰簡直比一輩子還漫長,容實站在簷下眼巴巴看著東方,他從落地起就沒過過這麽煎熬的日子,更沒有像現在這樣急不可待盼著天亮過。這一夜頌銀究竟怎麽樣了?如果她遭受不堪的□□,不是她的錯,全是他無能。對手是皇帝,不論結果如何,過程總是令人感傷。他保護不了她,甚至沒法毅然決然娶她回家,讓她從此不必提心吊膽。自責和焦急匯聚起來,形成最痛苦的折磨,他背靠著廊柱發呆,露水打濕了他的頭發也渾然不覺。待到天邊泛起了魚肚白,等不及那個慢吞吞的恭親王了,起身往門上走去。


    剛過抄手遊廊就和恭親王碰個正著,神清氣爽的王爺邊走邊扣紐子,到門上讓管事的送了兩個驢肉火燒,分給他一個,“吃飽了有力氣,回頭瞧情況,能不動手盡量別動手,人家到底是皇上。”


    他沒答話,翻身上馬直奔西華門。進宮自然是暢通無阻的,這個時辰皇帝正禦門聽政,顧不上後宮的事兒。他過了隆宗門進西一長街,卻在月華門上被人攔住了。


    禦前侍衛班領福海,鑲黃旗的人,長著一張雷公臉,瞧人兩個眼睛像鷹似的,不太招人待見。遇上他倒還好,畢竟他是領侍衛內大臣,整個紫禁城裏的侍衛布防都受他支配,還留三分情麵,皮笑肉不笑地插秧打了一千兒,“容大人留步,萬歲爺有口諭,議政搬至養心殿及軍機處,南書房日後隻作習讀之用。容大人有事回稟且上養心殿吧,過程子散朝,聖駕自會移過去的。”


    這皇帝真是算得周詳,把乾清宮都肅清了,難道就為困住頌銀?


    他也不兜圈子,“內務府佟頌銀大人在不在裏頭?侍衛處今年新進的八十名侍衛要穿衣裳,得請她過問。”


    福海揖了揖手,“那大人應該上內務府去找人,怎麽上乾清宮……”


    他還沒說完,被他一句話頂了肺,“扯你娘的臊!別和老子打官腔,老子當禦前統領的時候,你小子還在看錫慶門呢!我隻問你佟頌銀在不在裏頭,我不見皇上,就找她。”


    福海拉了臉,“還請大人別為難卑職,卑職奉命辦事……”


    他揚手一揮,“你是禦前侍衛,我是禦前侍衛的頭兒,沒的在老子跟前扯淡!說,她人在哪裏?”


    福海無可奈何,往後指了指,“在弘德殿。”


    好得很,弘德殿和鳳彩門相通,正門進不去可以另辟蹊徑。他轉身就走,五爺撐著腰在他身後喊:“有事說事,別衝動……要不咱們上軍機處坐會子,和大章京們聊聊天兒?”他壓根兒不聽他的,三步並作兩步走遠了。


    來前他想得很清楚,和皇帝發生正麵衝突,上台容易下台難。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子必定容不得他放肆,會論罪,會發落,但不會危及性命。和大臣搶女人,搶不過就惱羞成怒,傳出去有損他皇帝的威儀。他就是賭一回,如果成功,能奪回頌銀全身而退皆大歡喜;如果不能,一個多月後大阿哥複辟充滿未知,他人下了大獄,至少把容家拉出來,不會累及他的父母。


    他這會兒章法全亂,最好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咬緊牙關等到起事。可這一個多月時間叫他怎麽受得了?他的女人被別人霸占著,比殺了他更叫他難過。他也細琢磨了,以燕綏那樣多疑的性情,他要是毫無反應,他反倒會起疑。所以他必須來,至少見到頌銀,確定她無恙,接下來隻有見機行事了。


    鳳彩門是弘德殿通往西一長街的通道,隨牆小門,並不十分顯眼。他快步過去,早料到門上有侍衛看守,什麽都沒說,上前便把兩個人撂倒了。他從粘杆處學來的手段是這些大內侍衛沒法想象的,攻擊哪裏能叫人全身麻痹動彈不得,從上往下第幾根肋骨能使人痛斷肝腸,他都了然於心。


    他進門大聲叫頌銀,她從裏麵出來,已經不是當值時候的裝束了,琵琶襟大鑲大滾的褂子,青蓮馬麵裙,幸好把子頭還是姑娘的打扮。見了他就哭起來,上前兩步又頓住了,嗚咽著說:“你不該來,來了招人恨。”


    他才不管那許多,大步上前,拉了她就走,“我又不是菩薩,叫人搶了媳婦兒還踏踏實實在校場上練兵。咱們走,回家,到家就拜天地,我正大光明娶你過門。”


    她多想跟他回去,在弘德殿裏呆著,早就到了崩潰的邊緣,說不定什麽時候就鬱鬱而終了。然而回去之後怎麽辦?不圖所有人死活了嗎?他的心她知道,即便在這裏不明不白困了一夜,他也願意娶她進門。不必多說什麽,單這樣她已經值了,可他硬闖進乾清宮,這罪名扣下來不小,何必讓人拿住把柄!


    她盡力往外推他,“你走,趁著皇上沒散朝,趕緊離開這裏。你聽我說,我暫且敷衍住他了,就像陸潤說的,得不到的他才會百依百順。你不必掛念我,記著你要做的事兒,把它做成做好。我今天見了你一麵,心裏就踏實了,你放心,我不是那種嬌嬌兒,腰杆子硬著呢,沒那麽容易打趴。你快走,和他遇上了反倒騎虎難下,惹得他發火,有什麽益處?”


    他愈發難過了,“頌銀,我不能把你丟下。拿女人當擋箭牌,我成什麽了?”


    她勉強笑了笑,“我們家老太太說過的,我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要是那麽容易屈服,也不會到這步。咱們不是沒機會,隻不過要等,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還能逃。我在這宮裏當了四年差,知道哪裏守衛最薄弱,哪裏最容易蒙混,所以你隻管把心放在肚子裏,幹你的事兒去吧。”


    她的堅強他早知道,可事到如今還能這樣顧全他,實在令他汗顏,“咱們倆在一塊兒,我從來沒能給你帶去什麽……”


    她隻是微笑,隔著淚霧對他微笑,“怎麽沒有?我原本應該嫁不掉的,內務府女官,哪個人家也不敢娶。你要了我,算是解決我的難處了。咱們兩個有一宗妙,不管對方多蹩腳,永遠覺得我的那個人最好。千金難買我願意嘛,破鍋爛蓋的,湊合一輩子完了。”


    到了這時候她還開解他,他陷入兩難,要帶她走,她不願意,她比他更顧全大局。其實也是想得太簡單了,這紫禁城要是說來就能來,說走就能走,還算個什麽皇城!他就是不服氣,叫人欺負成這樣。可生殺大權在別人手上,垂死掙紮也得留神,你敢不滿,不滿碾死你,這就是皇權。


    他憋得渾身起汗,緊緊扣住她的手腕,“六月初二帝後大婚。”


    她看著他,點了點頭,“還有五十四天。”


    可是這五十四天內充滿了變數,外麵的事並沒有什麽可憂心,隻怕她在宮裏堅持不住。


    他再待說話,她忽然把他的手拂開了,輕聲道:“他來了。”


    他轉頭看,前殿廊廡下站著一個人,穿明黃朝袍,戴紅纓結頂正珠珠朝冠,昂然立著,朝這裏眺望。他咬緊了牙關,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轉身要去理論,頌銀拽住了他,“去送死麽?”


    他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他做過粘杆侍衛,橫了心下死手,可沒有布庫場上的諸多規矩和忌諱。但殺了皇帝之後呢?逆臣,株連九族,誰也救不了他們。頌銀不撒手,“你要去,我就死給你看。”


    他愕然回頭看她,她眼神堅定,絕不是同他鬧著玩的。他忽然有了想哭的衝動,是啊,不管不顧的後果就是連累滿門,父族母族,甚至她這個才過定的妻族都逃脫不掉。他向來活得肆意,沒想到在這裏栽了跟頭,才知道忍字頭上一把刀,刀刀誅心。再回身看前殿,那片廊廡下竟空空如也,皇帝入大殿,避讓開了。


    身後的恭親王亦步亦趨跟著,“您不生氣?就這麽算了?”


    皇帝難得的寬宏大量,“朕已經贏了,不和他爭這一時長短。”


    恭親王歎了口氣,“容實和頌銀是訂過親的,您硬把人留下,不是奪□□房嗎,傳出去多不好聽呀。您要喜歡美人兒,別不好意思說,我替您上外頭辦去,保管您滿意。”


    皇帝扭頭冷冷看著他,“五哥,朕的事兒不勞費心。”


    “別呀,咱們不是親兄弟嘛,我替您的名聲著想呢,就算上老佛爺跟前討示下,老佛爺定然也不答應。”恭親王絮絮叨叨說,“您過不了多久就要大婚了,皇後在娘家等著您呢,您鬧這一出,叫她臉上也無光不是……”


    “你真是為朕著想?”皇帝牽起一邊唇角,笑得人不寒而栗,“不是為容實當說客來了?你們之間素來要好,為了朋友,要插兄弟兩刀?”


    恭王誠惶誠恐地搓手,“您快別開玩笑了,他上我們家哭來了,我能不來?要是真動手,皇帝和大臣搶女人打架,傳出去好聽?我的意思是這事兒暫且放一放,好賴等大婚過後再說。人都笑話男人戴綠頭巾丟人,女人戴綠頭巾就不丟人了?皇後是坤極,是一國之後,她還沒進午門呢,您把大臣藏在乾清宮裏,像什麽話兒……”


    皇帝大皺其眉,他說得實在太不中聽,斷然喝止了他:“恭親王,慎勿妄言!該怎麽做朕自有分寸,難不成朕愛一個女人還要得你的首肯?好了,再說傷了兄弟情義,朕該批折子了,你跪安吧!”


    恭親王暗暗鬆了口氣,幸好沒鬧起來,他想拉偏架的,也沒拉成。這位爺能不計較容實硬闖弘德殿,必定是因為要在女人跟前裝寬宏,別說還真是上了心,否則以他那股子張狂勁兒,早把容實剁成肉泥了。


    他攏著兩手向外看了一眼,雲翳深深,大雨將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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