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不動聲色,愈發覺得這位恭親王是個角色。先帝時期他當真沉寂下來,朝中隻留他的名號,不任任何職務。要不是旗主的身份是孝宗皇帝在世時分派的,太後怕是連這項都要收回了。他是個沉得住氣的人,不讓他從政,他養魚養鳥活得自在和樂。所以真正做到韜光養晦的是這位爺,當靜時蟄伏,當動時當仁不讓。要不是容實早就和她通過氣兒,她也險些小瞧了他,以為他是個上炕認老婆下炕認鞋的主兒。也因為他沒譜慣了,有再大的圖謀,給人的感覺依舊是庸庸碌碌沒有作為。太後算是比較警醒的,但對於他,帶著三分戒備七分輕視,輕視絕對壓倒戒備。他想要個過房兒子,給他就是了。橫豎先帝已經死了,她壓根兒不考慮大阿哥過繼後先帝就斷子絕孫了。大約心裏還想著,沒準那哥兒也是個短命,死在外頭比死在宮裏好,省得叫人背後議論,皇帝背上容不下侄兒的罵名。


    頌銀那天給太後出了這個主意,之後就沒有再提及過,免得太顯眼,急吼吼的促成,反倒惹她懷疑。


    恭親王那頭也絕口不提過繼大阿哥,有些目的放到台麵上說反倒會壞了事,隻需利用太後那份要打發大阿哥的心。皇帝是兄終弟及,照理百年後帝位應該回歸正統,還是得傳給大阿哥。如果大阿哥劃到恭親王名下,那麽先帝這支後繼無人,皇帝的子嗣就有了繼承皇位的機會,有了這一條,太後舍出大阿哥的可能性幾乎有九成之高。


    頌銀掖手站在簷下看雪後初晴的天宇,碧空如洗,湛藍的綢子一路鋪排出去,間或飄來幾抹柔軟的白,是燈下形態模糊的反光。


    要是沒料錯,過不了多久太後就會打發人來傳她的。她安然等著,隻需等著,什麽都不用做。身後是小太監熱熱鬧鬧的吆喝,紛亂的腳步聲裏大小件源源往宮門上運去,終於看見有人側身從縫隙裏擠進來,到她跟前打千兒,“給小總管請安,老佛爺有令,傳小總管進慈寧宮說話兒。”


    她應了聲,回頭命筆帖式盯著,自己上了夾道,直奔隆宗門。


    進慈寧宮時恭親王已經走了,太後招她來,賜了座,崴身道:“五爺的寶貝疙瘩沒留住,今兒五更去了。”


    她啊了聲,“選秀那會兒還進宮請禦醫來著,原以為能熬到穀雨的。”


    太後搖了搖頭,“這孩子落草就吃藥,小時候一口藥一口奶,養到七歲已經是造化了。眼下去了,去了也好,爹媽欠他的債還完了,該走就走吧!”說著壓聲道,“我才剛問五爺的意思,問他有中意的孩子沒有,我給他說合。他像是有些為難,說怕宗室裏沒人願意。烏雅氏也不知怎麽了,大約太廟裏壞了風水,家家兒子不多,也就二爺三爺,一家有三個罷了。”


    頌銀道個是,有意裝聽不懂,和她打著太極,“可過繼給恭王府也不吃虧,恭親王是鐵帽子王,世襲罔替的,不比當個不入八分公強?”


    太後想議的不是這個,抬指輕輕蹭了蹭眉梢,“你上回給出的主意我仔細考慮過,也問了萬歲爺的意思,他是無可無不可的。要是舍給了自己的親叔叔,還在門子裏,不過換了個地方呆著罷了。就是先帝那頭,怕逢年過節沒人上供祭奠。”


    頌銀笑了笑,“老佛爺心疼先帝,想得那麽長遠。其實也不必憂心,大阿哥就算過繼了五爺,先帝是親阿瑪,照樣的磕頭供奉。將來咱們萬歲爺的阿哥們進太廟祭祖,先帝那頭也不會少了一份,您還怕什麽?”


    想必成宗皇帝對大位旁落也不痛快吧!忍得一時憋屈,把皇位重新奪回來擁立大阿哥,他地下有知應當是讚成的。那幾位王爺有功,至多當個顧命大臣。如今是太平盛世,不是動蕩的戰國時期,量他們不敢公然篡位。


    太後等的就是這句話,她自己有了決斷,隻要得人肯定,幾乎就可以拍板了。抿嘴一笑道:“既這麽就沒什麽可議的了,去知會壽安宮一聲,擇個吉日讓恭王府來接孩子就是了。好好的阿哥,住在寡婦院不是個事兒,不如上恭王府去,也沾點人氣兒。”


    說得冠冕堂皇,竟是一副為別人著想的架勢。頌銀心裏反感得很,麵上卻堆著笑,“老佛爺是菩薩心腸,不忍心叫阿哥長於婦人之手。男孩兒家還是得有阿瑪引導,將來文才武略才不顯得拘泥。”言罷蹲福,“那奴才這就上壽安宮去。”


    太後擺手道:“去吧,橫豎也輪不著她置喙。她要是鬧,告訴她皇阿哥易子而養的規矩,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頌銀應了個蔥型肆順隼礎


    上壽安宮,進宮門的時候遇上惠主兒,正抱著四公主看蘭花抽條。她遠遠打了個招呼,惠主兒衝她揮揮帕子,“上哪兒去呀?”


    頌銀往萱壽堂指指,“奉命辦事。”


    惠主兒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惶然朝後看,知道大事不妙。那位阿哥爺沒有了皇阿瑪,終究是多舛的。


    頌銀進進萱壽堂,郭主兒在給阿哥做帽子,不擅長女紅的人,現在也能做得像模像樣了。就是虎頭繡得像貓,顛來倒去拿給阿哥看,“額涅的手藝,你嫌棄不嫌棄?”


    阿哥什麽都不懂,揮著小手蹬著小腳對她笑,露出一口光溜溜的牙床。她看見頌銀進來,忙撂下帽子迎她,“你叫人送來的鹿茸和燕窩都挺好的,我舍不得吃,藏著呢。”


    頌銀牽她坐下,含笑道:“宮裏這些東西最不稀奇,外頭進貢,過秤的時候每秤杆子往上抬一點兒,夠你吃一年的了。你隻管敞開了用,吃完了我再讓人送來。”


    郭主兒歎氣,“你對我這麽好,我無以為報。”


    她沉默下來,隻怕把來意說了,她會恨她,覺得她做的一切都別有用心了。


    大阿哥哭起來,奶媽子抱著喂奶,她回頭瞧了一眼,猶豫著說:“我剛從太後那裏過來……”


    郭主兒抬眼看她,“有什麽說法兒?”


    她遲疑一下,“我要說出來,你千萬沉住氣……恭親王的兒子今兒五更歿了,之前他就進宮請過旨,想在宗親裏挑一個過繼。咱們大阿哥……”


    郭主兒站起來,銳聲道:“她還想算計我的阿哥?咱們都到了這步了,她還想怎麽樣?”


    誰都不是傻子,人人心裏有一本賬,雖然郭主兒以前糊塗,後來經曆了一些事,心智逐漸也齊全了。做了母親的人,什麽都可以舍棄,唯獨孩子不能夠。沒了爺們兒不要緊,個兒子相依為命就成。如今連連孩子都要被人搶了,對於郭主兒來說實在是晴天霹靂。


    頌銀知道她沒法接受,可茲事體大,得慢慢勸慰她。她回身示意奶媽子出去,重新拉她坐下,細聲道:“您別急,聽我和您說。”


    她氣哽不已,“說什麽?大阿哥是先帝唯一的兒子,哪有讓獨苗過繼的道理?我還指著他呢,等將來他開衙建府了,我就能跟他跳出這鬼地方了。”


    頌銀也不說旁的,隻問:“您留他在身邊,真留得住嗎?”


    她愣了下,能不能留住確實難說。大阿哥的處境尷尬,沒爹的孩子沒人疼是一宗,最要緊的是小命也在刀口下懸著。她一直很小心,凡是進孩子嘴裏的東西,自己都要先嚐一下。他們如今是寄人籬下,哪天別人不高興了,藥死在深宮裏,連個申冤的都沒有。


    道理她都懂,可是要生生骨肉分離,天底下有幾個人能做到?


    “我知道宮裏的老規矩,我是低等嬪妃,沒資格養自己的兒子。就算把孩子給了其他主兒,也好過送到外頭,叫我一輩子見不著。小佟總管,你一直幫著我們娘倆,你給我想想法子,別讓大阿哥去,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他走了我活不成。”


    她聲淚俱下,頌銀瞧著心裏很難過。然而計劃還得繼續,大阿哥是整個事件裏最關鍵的一環,他出宮至少比留在宮裏安全。郭主兒死活不肯撒手,硬錚錚抱走了,怕她想不開有個好歹。她隻能小心翼翼同她交底,“出去是為了更快回來,您想讓他一輩子窩窩囊囊的嗎?將來皇上勢必會有阿哥,那些阿哥要爭權奪勢,咱們大阿哥就是他們的絆腳石。帝王家的爭鬥,不是尋常家子鬥幾句嘴,兩不來去就能解決的。他們是成王敗寇,是你死我活,與其將來麵對那麽多如狼似虎的兄弟,還不如現在……”


    郭主兒怔著兩眼看她,“你是說……”


    “不可說。”她搖搖頭,“反正您讓他去,錯不了的。咱們勢單力孤,隻怕最後保不住他。大阿哥要找靠山,唯一能倚重的就隻有那幾位叔伯了。”


    郭主兒的人生一直是安逸的,即便經曆了先帝的崩逝,因為她對他沒什麽感情,也不覺得動蕩和憂傷。眼下忽然告訴她這些,把她和政治聯係在一起,她那單純的腦子就有些負載不了了。她惶惶然,“大阿哥才隻有三個月大……”


    “三個月也是名正言順的嗣皇帝,當初先帝是傳位給大阿哥的。”


    可惜棋差一招,最後落進了豫親王手裏。豫親王即位有皇太後的懿旨,但隻要先帝的遺詔有重見天日的時刻,皇太後再大的權力也得靠邊站。


    郭主兒表情震驚,“你說的都是真的?”


    她頷首,“所以大阿哥不能留在宮裏。”


    她平靜下來,能不能奪回帝位她不在乎,當了皇帝也未必好。要緊的是他留下,別人能否容得下他。郭主兒不甚精明的腦子裏再三地權衡,終於點頭,“好,讓他去。替我帶話給恭親王,我把大阿哥托付他,請他善待我的哥兒。”


    頌銀道:“您隻管放心,大阿哥是大欽的命脈,在恭王府絕對比在宮裏滋潤。”


    於是並沒有什麽所謂的黃道吉日,就定在三天之後,恭親王帶著一溜奶媽看媽進來接人,在壽安宮宮門上抱了大阿哥進慈寧宮謝恩。太後的決定甚至沒有通過任何臣工,就那樣讓人把孩子帶走了。頌銀看著恭王誌得意滿遠去,暗道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太後要為皇帝掃清障礙的意願是好的,隻是使的勁兒過大了,反而著了別人的道。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她幫不上容實太多忙,大阿哥出宮的問題解決了,剩下的就是遺詔了。那張詔書不知還在不在陸潤手裏,萬一已經交給皇帝或是毀了,那麽這件事就得冒風險。所以她還得想法子試探陸潤,隻不過現在不是時候,大阿哥才出宮,陸潤對皇帝也沒有什麽不滿,他怎麽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所以緩一緩吧,等時機到了再說。


    她依舊悶頭幹活,皇帝的婚儀耗資巨萬,當然也並非隻有內務府單打獨鬥,需要幾個衙門分工合作。比如由翰林院撰寫冊文、寶文,禮部製造金冊、金寶等。皇帝迎親和普通人一樣,納彩納征一樣也不能少,這些才是由內務府承辦。換句話說但凡使錢的地方必找內務府,內務府就是個大寫的錢字。皇帝的禮金要重一些,不過這新女婿是拿足了喬,丈人爹家不伸一根腳指頭,全由使臣持節□□。所以嫁給皇帝有什麽好,丈人連一聲阿瑪都聽不著,見了他還得跪拜磕頭,養的閨女相當於白扔。


    太後對於此次大婚很看重,說:“自太/祖開國以來,隻有一位皇帝在宮裏迎娶過皇後,咱們萬歲爺是第二位,孛兒隻斤家的閨女好福氣。”


    宮廷是有這個規矩的,當王或是儲君時娶的嫡福晉,登基之後直接封後。那些皇後授了金冊金印,便隨意在東西六宮擇一處作為寢宮,沒有機會好好走一走紫禁城的中軸線。登基後迎娶的皇後則不同,新後的鳳輦從午門進來,經太和、中左、後左門到達乾清門,步行穿過交泰殿,有幸在坤寧宮住上三天,這也是朝綱永固的象征。


    頌銀隻管諾諾稱是,把大典布置的進程向太後回稟。諸事繁瑣,一個恍惚已經到了四月裏。


    進入四月,頌銀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她也差人打聽河工完成的情況,實在是時間太緊迫,又逢霜凍,歸海閘的修繕遇阻,並沒有能夠如期完工。初六那天阿瑪回京複旨了,她聽了消息急匆匆趕往乾清宮,不能進正大光明殿,隻能在滴水下打轉。


    不出所料,皇帝雷霆震怒,拍桌嗬斥的聲音傳出來,聽得她心驚肉跳。本來天不時地不利,貽誤也是有情可原,栽就栽在攔水大壩沒打牢,閘口重修時江水傾瀉而出,淹了下遊的百裏農田。


    皇帝殺心早起了,奈何地方官員是鑲黃旗人,又在賬目上不清不楚,隻好叫那兩個人先當了替罪羊。至於述明呢,眼看要開發,頌銀再也顧不得了,闖進殿裏磕頭,“請萬歲爺法外開恩。”


    她的出現令殿內眾人吃驚,寶座上的皇帝卻並不意外,他等的就是這天。佟佳頌銀是個硬骨頭,然而脊梁再直,扛得住千斤重壓嗎?他堂堂的帝王,不能令她屈服,還當的什麽皇帝!


    他的唇角有笑意浮現,也隻一瞬,很快沉下了臉,“內府官員不得議政,佟大人忘了規矩。”


    頌銀恭敬叩首,“臣與家父同是內府官員,既然家父有罪,臣願一同承擔,望主子成全。”


    她雖然不明說,但話裏話外頗有反駁他的意思。既然內府官員不參政,那麽令她阿瑪治水本身就是個錯誤。俗話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為什麽讓個毫無經驗的人去監河工?皇帝責難的時候不該先檢討自己嗎?


    述明變了臉色,壓聲道:“別添亂,回去!”


    頌銀看著阿瑪,以前白白胖胖的,現在又黑又瘦,全是她害的。她深深泥首下去,手指扣著金磚,扣得指甲煞白。


    上首的皇帝冷笑,“好一出父女情深,可這正大光明殿是講法度的地方,不是做把戲的戲台子。述明負恩徇縱,論罪當斬!”


    頌銀幾乎魂飛魄散,惶然抬眼:“主子……”


    他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俯視她,緩聲又道:“念在他三十餘年恪盡職守的份上,罪減一等。明日午時,押赴法場陪斬吧。”


    所謂的陪斬就是和死囚一同上刑場,別人砍頭,他在邊上看著。雖然自身不會有什麽損害,但眼巴巴瞧著同僚在麵前身首異處,殘酷程度不亞於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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