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走了。”他喪氣地說。


    她轉頭看一眼,輕輕嗯了聲。


    “你早看見他在那兒了?”


    她點點頭,“我出景運門就看見了,正愁找不著機會表現,這下可好,起碼消停三五天。”


    容實很不高興,“今兒老太太想請你家去,一塊兒吃頓飯。”


    頌銀思忖了下,“今兒沒空,廣儲司盤庫呢,夜裏要值夜。”


    “怎麽老值夜啊?”他居然有了點哀怨的味道,“我找你,你總沒空,那怎麽處呢。”


    頌銀看他委委屈屈的樣子覺得好笑,“處什麽處,說好了裝樣子的,你別當真,回頭著了人家的道兒,我可不管你。”


    他愈發難過了,“你別這樣,要裝就裝得像樣,老把實話掛在嘴邊上,人家可不傻,看得出來。”


    煌煌的日頭照得人眼暈,頌銀手搭涼棚眯眼瞧他,人高馬大的,有時候脾氣還像個孩子。她歎了口氣,“怎麽辦呢,我一直都這麽忙。越是逢年過節,我越是腳不著地。你還和我處?將來獨守空房也願意?”


    他說願意,“沒娶親不也這麽過嗎。”


    頌銀斜了眼兒,說什麽想和她發展,其實就是為了向家裏交差,她心知肚明。也不和他打趣了,站在外頭沒遮沒擋的,熱得厲害。她拿手當扇子扇風,說了句“回見”,打算就此別過。


    容實噯了聲,“過兩天是你十九大壽啊,你做是不做?”


    她有點不好意思,回身說:“別瞎喊,什麽大壽啊,我忙著呢,沒空過生日。”


    “既然不大辦,那我陪你過吧,我給你做好吃的。”他笑著說,“我會十八種長壽麵,給你來一大碗。”


    頌銀倒覺得心裏暖暖的了,也不忍心打擊他,隻說:“看吧,那天不知道得不得閑呢。”後左門裏傳出聲音來,吵吵鬧鬧說得閑,“我們頂他的班兒。”頌銀抿唇一笑,沒再說什麽,朝隆宗門上去了。


    也許是頭回和男的走得這麽近吧,這男的又不加掩飾地表示想和你處,女孩子家,麵上矜持著,心裏還是有些小歡喜的。容實就跟他的名字似的,很實在的一個人,彼此說過幾次話,就能判斷他的性格,該直爽的時候直爽,該圓融的時候圓融。他在皇帝和豫親王麵前還有另一副練達的麵孔,難怪老太太對他最大的評價就是聰明,說:“別看這二爺有時候神神叨叨的,他的腦子轉得比別人快。老話說了,三歲看八十,小時候越頑劣,長大了越有出息。上回他做的燈台,手藝可太好了!看著是盞香爐,裏頭有個機簧,一摁蠟燭就蹦出來了。他那手木匠活兒,都趕上明熹宗啦。”能做木匠活也是優點,人要找些東西消遣就不會到處亂跑。京城裏誘惑多,居家的爺們兒難得,漢人這點就比旗人強。


    頌銀回到內務府,坐在案前翻賬冊子,心情不錯,笑容從嘴角泄漏出來,自己還沒察覺。她阿瑪在邊上看了半天,“遇見什麽好事兒了?”


    她說沒有,“我忙著呢,沒好事兒。”


    “沒好事兒你傻樂什麽?”


    她愕然說:“我樂了嗎?我天生就是這笑模樣。”


    她說得臉不紅心不跳,述明咳嗽了一聲,“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突然想起來,哦了聲說:“先前六爺打發人傳話,說明兒他府裏要唱堂會,讓你過去支應。”


    她一聽就不樂意了,“我當著差呢,上他府裏支應什麽?又沒有婚喪大事,堂會也要用上我,他們家沒管事的?沒長史?”


    述明咂了砸嘴,“讓你去你就去吧,哪兒那麽多話呢!你和我抱怨有什麽用,我也不願意你去。可人家是旗主子,別說你現在是從四品的銜兒,就說成親王旗下的茂祥,察哈爾總督,一品的大章京,成親王薨了,他還不是披麻戴孝做吹鼓手!”


    旗人就是這點和漢人不一樣,等級非常嚴明。哪怕是旗主子家沒落了,官銜沒你高了,你在路上見了人家還得打千兒,恭恭敬敬叫人一聲主子;上親戚朋友家吃席遇上了,你不能坐下,得搭著手巾在旁邊伺候著,這是規矩,一不小心觸犯了,就等著被千萬人唾罵吧。因此豫親王真有傳喚,她哪怕再不情願也得去,主子發話誰敢不從?


    她低頭盯著賬麵,嘴角往下耷拉,“那得回皇上一聲,就這麽不聲不響去了,萬一皇上怪罪,到時候擔待不起。”


    述明點頭,背著手歎氣,“咱們家上回不是收了一幫小戲兒嗎,你帶上,就說給主子助興的。要是能夠,最好把人留下。裏頭有兩個長得好的,十五六了,擱在家裏也要放出去的,不如送給豫親王,好歹是個人情。”


    頌銀無可奈何,“這種事兒也要我辦嗎?這和拉皮條的什麽差別?”


    述明瞪她一眼,“你就和你阿瑪唱反調吧,不知好歹的東西!是把自己填進去,還是送兩個戲子把自己換出來,你琢磨去吧!”


    這下子頌銀不吭聲了,原來阿瑪什麽都知道,他這是在想法子撈人。但凡真正疼愛閨女的人家,都不怎麽願意和宗室攀親。這幫人權力太大,別說是個偏房了,就是個正室又怎麽樣?哪天瞧你不順眼了,可能就讓你無聲無息地“病死”了,連冤都沒處申。


    她垂頭喪氣說知道了,“就照您說的辦還不成嗎。”


    “你這個強脾氣,早晚要吃大虧!”她阿瑪像算命先生似的給她斷好了命格,見她翻著眼睛看他,又一喝,“你眼巴巴瞧我幹什麽?還不是為你好!”


    她捂住了耳朵,“成了,我知道是為我好。那我明兒不來了,您自己盤庫吧。”


    述明嘀嘀咕咕說:“盤庫有什麽了不起,沒你的時候我還不幹了?”可是細一想,打從她進內務府,這兩年的庫都是交由她盤的,自己閑久了還真有點摸不著頭腦。


    反正老父的威嚴不能掃地,他趾高氣揚地抬抬下巴,背著手溜達開了。頌銀坐在案後長歎,又得上養心殿去,又是有關豫親王的事兒。她覺得挺煩悶的,整天來來回回這麽跑,整個內務府最忙的就是她。也許等她阿瑪致仕,自己當上大總管吧,底下有了員外郎,她就可以像阿瑪一樣了。誰見過衙門一把手累死累活的,最辛苦的從來都是二把手。


    好在萬歲爺沒有像豫親王似的,給她布置什麽艱巨的任務。他聽了十分稀鬆平常,囑咐她好好辦差,就把她打發出去了。


    陸潤送她到養心門上,她有點納悶,“萬歲爺不叫我留心聽堂會的都有誰?”


    陸潤還是那樣,笑的時候溫暖深達眼底,“堂會不就是做給大家瞧的嗎,要緊人不會公然出席。”


    頌銀哦了聲,想起郭貴人先前說的話,再看他,頓感難以言表的別扭。


    陸潤因為自身的原因,太監總比尋常人更敏感。她略有異象他就察覺了,謹慎地低頭看看自己,“佟大人怎麽了?不認得我了?”


    頌銀很自然地微笑,“抬頭不見低頭見,怎麽能不認識。話說回來,每回我來陸總管都在,天天當值,比我辛苦。”


    他臉上淡淡的,“咱們隻伺候萬歲爺,您要管著整個紫禁城上萬口人,咱們的辛苦能和您比?”言罷一笑,“我聽說您和容大人走得近,想是那天主子的話起了效果。”


    她說是啊,“要單是六爺牽線,我還真沒打算往心裏去。可萬歲爺有了示下,我還這麽裝聾作啞,主子跟前不好交代。眼下先和容實走動走動,至於成不成的,看緣分吧!”


    他點了點頭,“人心最重要,佟大人機敏,不會看走眼的。”


    頌銀又和他寒暄兩句,見天色不早了,回去換了身衣裳準備出宮。


    容實今晚當值,她臨走往東看了眼,那麽大的一片區域都要他負責,他並不是一直在乾清宮,所以看不見也正常。她有時候想,兩口子都在宮裏當值,其實真不好。縱然相距不遠,也是聚少離多,這地方不是想見就能見的。回家碰頭,萬一休沐錯開了,一個下值一個上夜,那整年恐怕也見不上幾回。所以她還是應該找個作息正常的,起碼不需要整宿值夜。她回家的時候男人在,自己忙,指著另一個人有空閑,照顧家裏,帶帶孩子什麽的,容實顯然不合適。


    不合適……她抬起頭眺望遠處,在暮色裏輕輕籲了口氣,合適的人又在哪裏呢?


    小轎停在筒子河旁,她坐進去,天將黑不黑的時候蚊蟲嗡嗡在耳邊回旋,她拿扇子扇著,揮之不去。索性把簾子卷上,跑動起來轎廂裏有風穿過,反倒不用喂蚊子了。


    到了家,嬤兒們在門上迎她,進垂花門以為要開飯了,結果這麽晚了,花廳裏空無一人,一家子都在老太太房裏,聽二太太搖山振嶽般的哭訴。


    頌銀進去先見過長輩,納福說我下值啦。老太太示意二太太住嘴,先要同孫女說兩句話,問:“今兒順不順利?主子一切都好?”


    頌銀道是,“都好著呢!”一麵說著,轉過頭看二太太,“二嬸子怎麽了?常格媳婦又鬧了?”


    二太太不經問,提起傷心事,又掖著帕子嗚嗚哭起來,“二嬸子命不好,遇見這麽個魔星……”


    頌銀看老太太,老太太皺著眉頭說:“常格媳婦愈發的不成話了,回娘家的時候非把孩子帶走,見這裏人不理會了,心裏不自在,把孩子送到常格衙門去了。吃奶的娃娃,一件換洗衣裳沒有,也沒個奶媽子,扔下就走了,心真夠硬的。孩子哭得嗓子都啞了,常格一個爺們兒不會看顧,急得和孩子一塊兒哭。哪家娶的媳婦這麽大主意,隻有我們佟家!傳出去是個笑柄,叫別人怎麽看?”真是給氣著了,老太太撫著胸口直喘氣。頌銀忙幫著順氣,才聽她又說,“不要了,就說我的意思,叫常格寫休書,請她娘家來人,把她的嫁妝全拉回去。著人看著,多一根線也不許帶走,要是再撒潑就告官,請順天府來斷案。”


    把孩子送給常格,這事確實是過了。常格在懷來,距離北京兩三百裏路,不送佟府偏要舍近求遠,可見是有意刁難常格。頌銀聽得來氣,心疼孩子也心疼常格。這麽遠的路,又是大熱的天,難為誰也不能難為奶娃娃。做娘的真有這麽狠心的,那麽皇太後的所作所為就不足為奇了。


    二太太這時候反倒不哭了,抽抽搭搭說:“這麽丟人的事兒,鬧出來怕不好看。”


    老太太一聽把炕桌拍得通通響,“都到這份上了,還要好看,早幹嘛去了?就是你窩囊,半點婆婆的威儀都沒有,才慣得她爬到頭頂上來。這麽一大家子,哪一房像你們似的雞犬不寧?婆婆不像個婆婆,媳婦又是個上眼藥、穿小鞋的積年,怎麽不鬧笑話讓人瞧?這會子還不一氣兒辦了,等弄出人命官司來才踏實?你是要叫人笑一時,還是要叫人笑一世?”


    二太太像淋了雨的泥胎,期期艾艾說:“我是心疼那些錢呐,娶這個媳婦兒真耗費了不老少,如今人財兩空,怎麽甘願。”


    “舍不得錢財,叫她套一輩子不成?是錢要緊,是命要緊?她年輕輕兒的有這份心力,我單是聽著就受不住。”老太太揮了揮手,“你們兩口子要忍得了,且在你們門子裏解決,別鬧到我這兒來,我煩聽!瞧瞧這滿屋子女孩兒,都沒出閣,叫你媳婦弄得惶惶的,給她臉了!”


    二太太被一頓數落,心裏也憋著氣,橫下心道:“就依老太太的意思辦。我也看開了,橫豎落了個孫子,不算虧。”


    一場婚姻,一拍兩散,誰也不是贏家。老太太抱怨著:“賽家那姑奶奶是泥鰍托生的,這麽愛攪渾水。咱們佟家的日子她過不慣,請她上別家受用。”轉頭吩咐三老爺,“你再給尋摸個好親家,咱們常格人才好,又有出息,回頭另續一房,叫她哭去吧!”


    三老爺是玩家,遛鳥、養金魚,四九城的名門遍布他的足跡。他朋友多,路子也野,要找個把親家不在話下,現說現就有,豎著大拇哥搖了搖,“二嫂子,你門兒裏能清理幹淨,我立馬給常格說一家。正紅旗他他拉氏,山西布政使善泰家的小姐,識文斷墨,長得比賽家姑奶奶漂亮多了。”


    二太太來勁了,前頭怕常格婚姻失敗,走上邪路子。既然馬上能有人填補,那再好不過了。


    老太太深深歎了口氣,“兒孫自有兒孫福,這話也就是唱高調,哪個當爹媽的能撒手不管?好了,既然事兒都說定了,吃飯吧,不能為個外人虧待了自己的肚子。”


    一行人往花廳去,老太太攜著頌銀問:“原說今兒要上夜的,怎麽又回來了?”


    頌銀伺候她坐下,應道:“豫親王傳話給阿瑪,說明兒他府上有堂會,要我過去幫著料理。”


    老太太嗯了一聲,“怎麽個意思?堂會怎麽還要你幫襯,他王府沒人了?”


    頌銀心說自己也納悶呢,隻是不敢在老太太跟前提起宮裏發生的事,怕她擔心。橫豎這回叫上她,應該沒什麽好事兒,她自己要警醒。再不濟帶上什麽防防身,應該不要緊的。


    她寬慰老太太,“人家是旗主子,叫了就得去。想是豫親王府沒有當家福晉,來了客人侍妾不方便出麵。我既然在內務府,幫著料理也沒什麽。我自己會留神的,老太太放心。”


    “去是應當的,可你到底是個女孩兒,隨意登別人的門不方便。”說起這個又想到容家,嘟嘟囔囔抱怨著,“上回錢糧胡同偏讓你留宿我就不高興,我雖喜歡容實,奈何他家老太太是個鬼見愁。一大把年紀了,也沒個成算。你住在他們家,他們是沒什麽,兒子不怕壞名聲。你呢,姑娘家的多吃虧呀。”


    頌銀笑了笑,“那回真是病得不成,不怪容老太太,人家是好心。”


    既然她不計較,老太太也就不說什麽了,轉而問:“你和容實是不是有什麽說頭了?”


    旁邊的讓玉聽見了,橫插一嘴說:“瞧好了,別讓人騙了。那人是個什麽德行,你還不知道!”


    她說完就被老太太一頓嗬斥,“小孩兒家的,懂個什麽?管好你自己就是造化了。”


    頌銀很難把自己的境況說清楚,便含糊道:“也沒怎麽,就是一塊兒下值,我犯了病,他救了我一把。”


    老太太笑了,燈下的皺紋裏都裝著滿意,“這挺好,一點兒一點兒來吧,越處越親近。容家稀罕你,我看得出來,既這麽,咱們要更矜重,不能讓人看輕了。至於豫親王那裏,你阿瑪上回和我提過,說他有意讓你跟他?這個得好好想想,照我的意思是公侯王府,能不進就不進。豫親王將來不知是個什麽成就,萬一……你困在後宮,一輩子就毀了。我們佟家不指望出貴妃、出皇後,隻要個個嫁得妥帖,日子受用,就成了。”


    她應個是,“我明白老太太的意思,自己心裏也有數,您別擔心我。”


    一家子又熱熱鬧鬧吃喝上了,老太太不知道她心裏的事,她也不能胡亂找人傾吐。第二天起來收拾停當,就往東角樓寬街去了。補兒胡同因和豫親王府都在鑲黃旗,因此離得並不遠,出胡同口斜插過去,兩盞茶時候就到了。


    這天下雨,一早起來就陰雨綿綿。她坐在轎子裏打簾看,巴望著堂會就此取消,可惜沒有。到了王府前,正中間三扇大門開著,太監和戈什哈絡繹往來,隻不見豫親王。


    門房很快迎上來,就地打一千兒,“給佟大人請安。主子叫候著您,奴才們等您半天啦。”


    她是女官,身上有官銜,所受的待遇自然和一般旗奴不一樣。門房前麵引路,她問:“王爺人呢?”


    門房說:“後邊釣魚呢,說等佟大人來了請到園子裏去。”


    她回頭看了那六個小戲兒一眼,“跟著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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