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薛淮突兀告假數日一事,翰林院沒有任何反應。


    或許在不少官員看來,那個不合群的刺頭永遠不出現更好。


    他們沒有薛淮那麽好的背景,靠著亡父留下的遺澤、河東薛氏的宗族庇護、沈望對他的照拂,在朝中見人就咬無所顧忌,尋常人若是這麽做早就屍骨無存。


    其中一部分人本就和寧黨有著牽扯不清的關係,他們唯恐薛淮哪天彈劾到自己頭上,另一部分人雖然沒有和寧黨勾連,但他們大多是薛淮的前輩,看著這家夥一個勁地出風頭邀清名,心裏自然厭憎且嫉妒。


    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就是最真實的人心。


    如今薛淮突然告假,很多翰林都覺得自在輕鬆許多。


    薛淮能夠猜到這些同僚的想法,前世在打拚初期就時常遭遇辦公室的勾心鬥角,不過眼下他還沒有閑暇去梳理這些關係,隻能利用這兩天時間大致捋清楚自身的狀況。


    東跨院的書房內,薛淮細致地整理著原主的書信和隨筆。


    平心而論,原主極具才情,無論文章還是詩詞都很有天賦,好在薛淮繼承了這些知識,不然他想在文臣這條路走下去會有很多阻礙——哪怕他能背出上百首唐詩宋詞,在日常生活中肯定無法應對自如,光是研究四書五經就能讓他頭皮發麻,更不必說和那些學富五車的大儒們當麵論道。


    而通過原主保存的那些書信,薛淮對他的執拗和強硬有了更加清晰的認知。


    那些大多是原主和友人的交流,他在信中反複闡述一個明確的事實,即天子被寧黨蒙蔽,寧黨一日不除,朝政便無法清明,天下蒼生將會繼續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因此哪怕麵對極其艱難的處境,哪怕天子對他的觀感越來越不好,他也要堅定不移直言進諫。


    看完這些書信,薛淮著實有些頭疼,情況比他的預想還要複雜。


    他能在短短兩天內安撫崔氏,是因為對方毫無保留疼愛自己的兒子,如今見薛淮大徹大悟,崔氏自然喜出望外,過往的糾葛立刻煙消雲散。


    其他人卻不會如此純粹。


    薛淮依照前世的習慣,開始在紙上構建思維導圖。


    薛明章留給他的遺澤主要是指天子的體恤,但是在兩年的磋磨之後,皇帝對他還有多少好感已經很難斷定,尤其是薛淮兩世為人,他對皇帝這種權力生物的看法遠比原主複雜。


    最初皇帝應該隻是看在薛明章忠君唯上積勞成疾的份上,用照顧薛家母子這件事來彰顯帝王的仁德,而且薛淮後來在科舉考場表現得十分出色,這無疑又給皇帝添了慧眼識英才的光芒,所以他直接欽點薛淮為探花。


    然而帝王無情天威難測。


    薛淮不認為皇帝對朝中的局勢毫無察覺,更不可能被寧黨完全蒙蔽。


    據他所知,次輔歐陽晦的權勢雖然比不上首輔寧珩之,但這麽多年始終屹立不倒,其中必然有皇帝的扶持,這是很簡單的帝王製衡之術,更何況還有沈望這個清流領袖的存在。


    簡而言之,朝中絕非寧黨一家獨大,隻不過因為寧珩之足夠老辣和圓滑,最重要的是他能夠完全滿足皇帝的需求,所以才能牢牢把持著首輔之位。


    原主若隻是偶爾彈劾寧黨中人,幫皇帝敲打一下首輔寧珩之,他的處境絕對不會這麽艱難。


    想到這兒,薛淮在皇帝二字的旁邊畫上一個問號。


    他暫時還不想主動跑到那位大燕至尊麵前找存在感,可他同樣無法躲進小樓成一統。


    原因很簡單,過去兩年他雖然得罪了很多人,卻也有了不小的名氣,成功樹立一個嫉惡如仇的骨鯁形象,現在想置身事外隻會引來更大的麻煩。


    那名氣是一柄雙刃劍,薛淮可以改變策略卻絕對不能改變立場。


    無論何時何地,牆頭草都難以成功謀身,而且他現在沒有騎牆的本錢。


    故此,薛淮在工部尚書薛明綸的名字旁邊打了一個叉。


    思來想去,他的視線最終停留在沈望的名字上。


    即便先前兩人存在一些矛盾和分歧,但在如今大燕的官場上,座師和弟子是十分牢固的關係,隻要薛淮一天沒有背棄師門投靠其他勢力,沈望就不能將他逐出門牆。


    “目前必須得依附在沈望羽翼之下,才能度過這段最艱難的時期。”


    薛淮輕聲自語,隨即回憶沈望的生平履曆。


    這位清流領袖時年四十二歲,出身貧寒,為官之路清貴且平順。


    他是先帝朝景雲二十七年殿試狀元,在翰林院從修撰一路升到掌院學士,然後直接升任禮部左侍郎,傳言他下一步就會升任禮部尚書同時入閣。


    朝中清流一黨以他為首,寧珩之和歐陽晦對他頗為尊重。


    結合記憶中那一幕幕鮮活的場景,薛淮很快意識到這位座師絕非崇尚清談的理想主義者,他更像是那個躲在後麵的黃雀,靜靜地看著首輔和次輔之爭。


    這種人物肯定眼界極高,想要重新取得他的認可不容易。


    不過薛淮心裏沒有失落的情緒,因為眼下他並不需要沈望的絕對認可,隻要改善師徒之間冰冷的關係,緊要時刻能夠得到對方的照拂就行。


    對此他還算有些把握,因為沈望養望二十餘年,最大的憑仗就是清名二字,他總不能將忠貞報國的弟子拒之門外棄如敝履。


    便在這時,薛淮腦海中忽然浮現雲安公主薑璃的身影,以及她最後的提醒。


    他失足落水那一日發生了什麽?


    薛淮冥思苦想,他隻記得當日在翰林院當值,忽地徑直離開,然後一路失魂落魄地在城內亂逛,最後在九曲河畔失足落水。


    不對……


    薛淮猛地一激靈,難道是有人想害他性命?


    那日在翰林院肯定發生了一些變故,直接導致原主承受不住打擊,甚至選擇在潛意識裏封存那段痛苦的記憶。


    薛淮搖了搖頭,起身將桌上的紙張收起,然後放進火盆內燒為灰燼。


    便在這時,丫鬟墨韻著急忙慌地走進來,緊張道:“少爺,翰林院的劉學士來了,他說要立刻見你。”


    薛淮冷靜地看著火盆內的灰燼,點頭道:“我知道了,前廳待客。”


    片刻過後,薛淮邁著平穩的步伐來到前廳,一眼便瞧見神色嚴肅的侍讀學士劉懷德,此人和沈望有同鄉之誼,在翰林院中算是為數不多願意關照薛淮的人。


    “見過劉學士。”


    薛淮上前見禮。


    劉懷德卻雙眼直視薛淮,神情複雜地說道:“景澈,你糊塗啊!”


    薛淮微怔道:“學士何出此言?”


    劉懷德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問你,這幾個月你是否在協助陳泉編撰《太和河工考》?”


    薛淮點頭道:“是。”


    劉懷德又問道:“那你這幾天為何無故告假?”


    這會薛淮已經意識到來者不善,便誠懇地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還請學士明言。”


    劉懷德見他神情不似作偽,不禁歎了一聲,搖頭道:“今日上午林掌院派人查問《太和河工考》的編撰進度,陳泉發現其中一卷竟消失不見,連帶著原始卷宗也都不在。經過眾人仔細核對,丟失的那卷記載著令尊當年主持修建的揚州堤壩工程細節始末!”


    薛淮眉頭微皺,試探道:“這與下官有何關係?”


    劉懷德沉聲道:“陳泉稟報林掌院,那一卷以及相關卷宗都是由你負責整理與保管,如今丟失算是誰的責任?偏偏又有一名院中雜役說,那日你急匆匆離開翰林院,懷中抱著一個包袱。雖說沒人能確定你那包袱裏就是丟失的卷宗,但你如今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薛淮清楚這確實是個麻煩,問題在於他並沒有將那些卷宗帶出翰林院,而且退一萬步說他為何要這樣做?


    劉懷德知道他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便問道:“卷宗現在何處?”


    薛淮認真地說道:“學士,此事非下官所為,下官亦不知卷宗的下落,更沒有理由做這種事。”


    “沒有理由?”


    劉懷德緊緊盯著薛淮的雙眼,神情愈發肅穆:“你可知道林掌院為何會突然關注這項進度?蓋因今日早朝工部一位郎中上奏,直言他在查閱往年存檔之時,發現令尊當初主持修建的揚州堤壩存在偷工減料、以次充好、中飽私囊等諸多問題,這才導致今年夏汛之時,揚州南部沿江堤壩被衝破,給當地百姓造成十分嚴重的損失!”


    薛淮心中一凜,果決道:“此事絕無可能!”


    劉懷德喟然道:“我當然相信令尊的為人,而且此事不能采信孤例,所以陛下就讓翰林院找出當年的存檔,可如今一應卷宗消失不見,而你又有嚴重的嫌疑,你現在該知道局勢有多麽危急?”


    薛淮心念電轉,腦海中隱有明悟,莫非那日自己落水和此事有關?


    隻不過幕後是誰在鉤織這一切?


    他迅速鎮定心神,堅定地說道:“學士,下官決不相信先父會營私舞弊,這件事肯定另有玄機。”


    “唉。”


    劉懷德沉重地說道:“我相信令尊也相信你,但是現在……罷了,林掌院在等你回話,你現在隨我過去。”


    “是。”


    薛淮冷靜地應下,和守在外麵的墨韻交待一聲,隨即和劉懷德一道離府而去。


    ……


    ……


    (萬分感謝“小小無書”、“阿c_”、“寒煙暮雨醉華年”三位大佬的盟主打賞!後續會有加更的,新書期要平緩更新,還請大家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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