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開生鏽的鐵皮門後,坎沙又一次溜進了無人的工地,走向疊在中央的磚堆,一躍而上。他想踢開前些日子拍碎的磚塊,卻發現磚頭碎了幾層,實在踢不幹淨,索性俯身上手,把碎磚都扔了開,恰好騰出一個座椅般的空間,可以抱著書包、背靠發冷的磚頭,坐在其中。


    就像格威蘭人的博度斯卡那樣,如君主巡視王國,如…


    喜劇裏,那些自掘墳墓的傻瓜。


    他還沒來得及多享受一會兒躲在磚堆裏的愉快,一雙灰色的運動鞋,就搭在了他的頭上。隱隱發白的鞋尖,和他的頭發相隔不到一掌,隻是稍微踢了踢,便讓他拉開書包,把那本帝國將軍的自傳掏了出來,頭也不抬地舉了老高:“我看完了,送你吧。”


    那個不愛說話的男孩,坐在坎沙的上方。他沒有低頭或彎腰,眼睛是緊盯對麵的商業廣場,似乎在眺望、眺望那家門麵冷清的書店。他望了很久,久得坎沙舉酸了肩,把傳記落在書包上,才給了回答:“我看過了。”


    “你看過了?什麽時候看的?”玩笑般的回複,讓坎沙捧著書,合起了節拍,卻不氣不惱,“反正,我可是如約讀完咯?不想撿二手貨,就直說,我送你本新的,回家慢慢看吧。”


    “我真的看過了。”


    “真的?你啥時候讀完的?”


    男孩望著書店,眼皮眨也不眨,嘴裏的話,雖是答非所問,又足可讓坎沙無言:


    “寫書的人,是第二帝國的將官,軍銜為中將,是個皮糙肉厚的聖恩者,很能挨打。他被軍校的高年級生霸淩過,啃過泥,喝過尿。上了戰場後,他先是效力帝皇利刃軍團,和博薩人打過仗;又轉入帝國使者,效力於聖靈元帥;在聖靈遇襲前,他又跑到聖恩麾下,在祈信之子軍團工作,避開了朝晟人的斬首行動;成為聖恩者後,他婉拒了蒼白熾焰軍團的邀請,而是推薦當年欺淩過他的學長去就職…讓這些人死在博薩、死在帝皇使者的手上,對嗎?”


    對的,對的。


    男孩所說的,和坎沙在書裏讀到的完全吻合。再往後,這位逢凶化吉的將軍,更是在聖恩元帥失蹤後,果斷代表帝國的軍人,宣布投降。因為甚少參與戰事,也沒有在戰場玩過屠殺,他被格威蘭的軍事法庭裁為無罪之身,得以遷往灰都康曼城,在王庭的特務部門「黑水」謀了個閑差,還在交誼會上,認識了靚麗的格威蘭愛人,生了個混血的寶寶。等兒孫滿膝,他功成身退,開始環遊大地,重回當年的戰場,寫下這本自傳,用以評析第二帝國的功敗垂成之因,抨擊愚昧而不著邊際的國教,挖苦神聖而虛無縹緲的帝皇,批判特羅倫人的尚武情愫,認為將修習靈能的課程移出課表,是王庭對特羅倫人最溫和的救贖。


    等男孩講完了,坎沙把傳記塞回書包。他把書包抱得很緊,把頭垂得很低,再開口,已無方才的風趣和意氣:“抱歉,我不該懷疑你…”


    “懷疑我什麽?”


    “我…我覺得你沒讀過這本書,是在應付我…”


    “就是懷疑我撒謊?”


    “是的,我懷疑你撒謊…”


    “為什麽呢?”男孩坐在坎沙的上方,依舊望著書店,隔著巴掌寬的空氣,踹動了坎沙的頭發,“為什麽覺得我在撒謊呢?”


    是啊,為什麽呢?


    不明白,坎沙自己也不明白。是不相信一個連名字都不清楚的小孩子,能在他履約前,讀完那厚厚的傳記嗎?可他小時候,不是成天泡在圖書館、坐在書店,哪管名著、漫畫、小說,都讀了個遍嗎?他應該明白,對於真正愛讀書的人而言,時間、詞匯量和精力,根本不成問題,可為什麽…為什麽他要懷疑從沒撒過謊的孩子,對他講了幼稚的謊言呢?


    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他唯一的答案。


    男孩又問了:“你撒謊嗎?”


    他心虛地杵著頭,張大嘴,嗓門卻低得像呻吟:“撒謊…我不撒謊。”


    “是嗎?你真的不撒謊嗎?”


    是的,他不撒謊…不撒謊。他不會對朋友撒謊,不會對老師撒謊,不會對同學撒謊,不會對警察撒謊,也不會對陌生人撒謊…


    可他對母親撒謊。


    男孩還是望著書店,問的時候,還是沒有看他:“為什麽對媽媽撒謊?”


    “我不知道…”他把書包扔了出去,扔出磚堆,砸在地上,滾起團團煙雲,“我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對母親撒謊,他隻知道,他常常對母親講假話。有時候,明明沒吃晚飯,他卻要告訴母親自己吃撐了,不想再添宵夜了;有時候,明明吃得太飽,他卻要告訴母親自己餓了,想吃張卷餅,溫一杯鮮牛奶;有時候,明明發過誓,不會看課外書浪費時間,他卻要在分秒必爭的早課讀那本傳記;有時候,明明不想寫作業、不想複習,他卻要告訴母親自己會做題,可寫完試卷讀完書,又連剛剛學的是哪一科都忘了;有時候,明明答應了母親,要去補習班、要和不老實讀書的人少來往、別碰手機、別碰電腦、別沾電子產品別打遊戲,可在補習班的時候,他又是兩眼放空,看不到老師的眉飛色舞,隻想著蹭塔都斯的便車,好去那家酒店玩一玩手機,和海芙打遊戲…


    他不知道,為什麽他願意對所有人講真話,除了他的母親…除了他的母親安蘇妮。


    男孩的眼瞳,終於垂落,看向了抱著書包、悵然若失的他:


    “真的…不知道嗎?”


    不知道啊,他真的不知道啊。害怕嗎?叛逆嗎?


    他有什麽好怕的?父親死後,他就摔了錢罐,去書店買了本入門級別的靈能修習手冊,靠著最簡單的消耗、爆發、再消耗、再爆發,把原本微不可察的靈能,提升到動物園裏的獅虎都無法企及的蠻橫。就是母親拿晾衣杆抽他屁股,他也不會喊一聲疼;就是母親甩巴掌抽他下巴,他也不會暈厥…更別說,母親就沒怎麽打過他。


    可為什麽,每每回到家,都是那樣死氣沉沉、都是那樣的枯燥無味…就像顫巍巍的老頭,獨自坐在了墓地呢?


    他叛逆嗎?和塔都斯、海芙比?帝皇在上,他絕對是聽話的好孩子;就是和乖巧可愛、成績全優的瓦汀同學比,他也不算叛逆,隻能說成績平平。他的生活能自理,他從不違逆母親,同學不會對他指指點點,老師也沒怎麽訓過他,除了偶爾噴一句髒話外,他哪裏都無緣叛逆。如果說,幫同學打跑搶劫的流氓是叛逆,見到死人了打電話報警是叛逆…


    那他也隻是有一點點的叛逆吧。


    瞧他發呆,男孩站了起來,指向書店:“不知道,就讀書吧。”


    “讀書?”他抱著頭,滿臉是不解的茫然,“讀書。”


    “是啊,讀書啊,”男孩的聲音,越顯空靈,低低的,好像珍珠落在金壺裏,成了遠去的回音,“老師不是講過,不明白的問題,自有圖書答疑嗎?”


    老師說過這樣的話嗎?他早已記不清了。總之,不會是老佩姆說的,應該是初中、甚至是小學——對,小學、正是小學,是在春雨到來之際,對著窗邊的小鳥吹口哨,看那扇走露水的羽翼融入春光的小學…


    是一個可以喜歡讀書,可以放心大膽地讀書的小學。


    坎沙站起來,想說聲謝謝,可男孩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工地裏。那些睡在塵埃裏的磚,仿佛在說他從未來過。或許,唯有讀完下一本書,他才願意再來會麵吧。


    單手抓起書包後,坎沙揮掌猛拍,幫裹滿塵土的腈綸製品做了個幹洗。他正要從此撤離,砂輪磨東西的聲音卻響起了,是有人在鋸鐵皮門的門鎖,還有的人在催鋸門的快點兒,別耽誤老板的寶貴時間。


    壞了,工地的正主來了。雖然這裏是達西歐家的產業,但為了避免尷尬,坎沙還是抱著書包坐回磚堆裏,要是被發現了,就拿藏到這兒睡覺推諉過去,相信不會有大問題。


    “加把勁兒鋸!老板說了,門開得越快,獎金越多!”


    這一聲懸賞剛下完,門鎖便哐當落地。興奮的工人一腳踹開鐵皮門,慌忙看向圍在保鏢和司機中的大老板,拎著那嗡嗡作響的角磨機,似是在求人家別責怪幹好活的莽撞。


    “年輕人,有個性,我喜歡!放心吧,我巴邁不是那些下三濫的騙子,要靠扣你們薪水才能掙錢,跟著我幹,工錢日結,把勁頭保持住,每提前完工一天,每個人多獎五百,記住了?”


    中氣十足的腔調,說出了塔都斯的父親、巴邁·達西歐獨有的跋扈狂言。大餅畫在眼前,鋸開門的工人,哪有不應的道理?不僅是他,那些圍在附近的工友,也振臂高呼,直誇達西歐先生慷慨大氣。而達西歐先生,也是讓司機把隨身的錢包拿出來,抽出證件和銀行卡後,直接扔給了受寵若驚的工人,讓他拿些錢,請被欠薪的工友吃頓好的,剩下的,自行支配。


    而後,達西歐先生讓保鏢們退開,接過一頂酒紅的安全帽,帶著一名外貌有七分相像的年輕人,走進了這堆滿了磚的爛地,有模有樣地視察了起來。


    鐵皮門剛合上,達西歐先生就把手裏的安全帽一甩,扣在了年輕人的頭上,戴上墨鏡,用油光鋥亮的發際線,反耀刺目的陽光,嘴是斜成了對號:“例行公事,哼,哪有這種必要?放眼望去,滿地是磚土,地基都沒打,戴這玩意,嫌煩!你頂著吧,安全為好。”


    “父親,”被扣上帽子的年輕人,扶正了金絲眼鏡,口氣像是在商量,卻又不怎麽和善,逗得坎沙像探出頭看看,瞧瞧塔都斯的親大哥是長了幾張臉,敢這麽和達西歐先生對杠,“你知道,剛剛你說的,會給我們公司帶來多少損失嗎?”


    當著兒子的麵,巴邁是隨意不少。他兩手撐腰,頂著那微凸的肚子,滿不在乎地散起步:“哦?多少啊?”


    “他們的工隊,有兩百一十三號人,如果你不考慮收回誇下的海口,他們但凡提前一個月完工,我們都要多付將近三百二十萬的工錢…”


    “三百二十萬算什麽東西?夠你的敗家兄弟買一輛跑車嗎?”


    “爸爸,錢再多,也不能這樣浪費,我們的收益,是…”


    “哎,不要給我說那些小家子氣的東西,三百多萬?毛毛雨!”兒子的態度,讓巴邁滿臉煩躁,嘴上有那麽些不悅,“我巴不得他們拚了命,保持今天的勢頭,明天就讓樓房落!爸爸告訴你,我早就相中這塊兒地了!可惜,十年前,那個該死的肥豬吃兩頭,吞了我幾千萬,把地劃給了別人,把我氣得…”


    哼,巴邁說的,是貪婪的官員,收了他的錢,還把地皮分給競爭對手的事。但也許是帝皇看不過眼,讓那地產商卷了錢跑到博薩去快活,留給市政廳一千多戶討房討錢的倒黴鬼,非要去軍隊通氣,叫人家幫忙,才把事情壓下去。而如今,當年昧了錢的混蛋是求著他,用市場最低價,拿下這些泥巴都沒夯的爛尾樓。


    巴邁告訴兒子,等這裏重建了,就是容納小兩千戶的住宅區,對麵有他們家的商業廣場,左手邊有麥格達最好的中學,按一戶兩百萬計價,算算看,能賺多少錢?所以,巴邁再三告誡兒子,少計較這些必要的開支,能加快工期的錢,別摳在手裏,舍不得拿出去:


    “你是我的兒子,是公司未來的接班人,要學會掙大錢、掙大錢!我告訴你,精打細算,是底下人的活計,和你沒有關係,該給的就要給,該花的就要花,你付錢,他加班,心甘情願啊,你有錢賺,他有工做,各取所需,懂不懂?”


    聽在耳裏,驚在心裏。再怎麽聽人說,達西歐家是多麽的富裕,也比不上親耳聽達西歐家的掌門人自吹自擂,感受那種把錢當廢紙的豪氣。恍惚之間,坎沙不由推想,等塔都斯分了家裏的股份,光靠吃的股息,能不能養得起全班的同學,帶著大家一起鬼混吃喝,沒班上也不愁生活。


    這會兒,白雲飄散,日光正毒,照得巴邁抹向額頭,對著汗水咒罵,頭也不回地走出工地:


    “媽的太陽,真是紮眼睛,鬼天氣,和我作對?走,回去!下午的聚會你幫我去,記得換身最好的衣服,招待軍隊來的朋友玩盡興,萬萬不能惹人家生氣,多帶些漂亮、會看相的女人過去,如果你不嫌棄,安排人找些不男不女的玩意塞進去,這幫格威蘭的豬,就好這口,比那些找麻煩的老神棍有過之而無不及!”


    等工地的鐵皮門關上,坎沙鑽出磚堆,直衝圍牆,一個高躍,便踩上牆沿,從側方翻出工地。他走到十字路口,等起紅綠燈,偷偷地瞟向那些興高采烈的工人,認出他們正是坐在市政廳門口討薪的倒黴鬼,笑著撓起頭,走過了斑馬線:“時來運轉啊,祝你們好運。”


    進了書店,吹著溫度適宜的空調風,坎沙走在書架之間,挑選起沒讀過的書籍。考試臨近,高二即將結束,高壓的第三年隨之而來,他可不敢讀什麽費心費力的名著,也沒種看那些容易分神的漫畫小人書,隻想挑一些奇譚怪誌,作為枯燥課堂的調味料,免得神經成日緊繃。


    可看些什麽好?那些青春文學的雜誌?拜托,他又不是特優班的王牌,能在刷題、補習、考試、踢球後抽出時間,和班裏的女生談戀愛;而老師們用來講外國故事的文摘?算了,裏麵的文章都是些沒人信的空話,成天吹著格威蘭有多好、瑟蘭有多太平,但格威蘭人剛剛當了大地笑柄,瑟蘭的長耳朵又討厭他們這些棕皮,真能跑出去,也是受白眼,沒法活成得意的自己;記載民俗故事的期刊?這東西比小人書還容易中毒,千萬別碰、千萬別碰,就當是為了學習吧。


    出於慎重考慮,坎沙選了本封麵駭人的書——不是什麽恐怖小說,而是題著“聖堂大揭秘”的科普書。


    剛剛,達西歐先生說的“老神棍”,他可是記在心裏。方尖塔裏的聖職者,裝的是有善心,看著與世無爭,又怎麽能妨礙到達西歐先生,招人家張開貴口罵一句?


    希望這沒開封的書,能和那繪滿詭異符號的封皮一樣,寫滿了汙染精神的秘密吧。


    “你好,三十七迪歐,不打折。”


    這次,坎沙舍得掏錢,買一本新書揣進兜,跑回教室打個盹,為明天的期末考試備戰了。


    走到校門口,他摸了摸肚皮,看向坐在餐車後吹風的老板,笑著遞了張零錢,在陽光最好的時候,聞著噴香的鍋氣,看雞胸肉和香辛料在鐵鍋裏融為一體,兩手叉腰,挺起胸膛,朝蔚藍的天吹了口氣,接過熱氣騰騰的卷餅,也不管燙不燙嘴,先咬一口嚐了味兒,和老板開著拜師學藝的玩笑,回到了學校裏。


    可剛進班,他就呆住了。因為一個十來歲的小鬼頭,正翻著書桌和抽屜,把零食、飲料和鋼筆揣進背後的布包裏,還全神貫注地數著找出來的錢,壓根沒留意有人提前回了教室。


    “賊娃子?”


    直到坎沙念了句罵人的方言,他才如覓食的野兔那樣豎起耳朵,倏地盯著不速之客,動也不動。


    玩笑話,沒等坎沙再問一句,這小偷就跑向教室的後門,直奔那無人攔路的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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