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的濱海之城是寂靜的喧囂。


    少年拿忐忑的目光四處打量陌生的霓虹,踩過積攢在灰磚上的塵土,正要迎著微鹹的風穿越夜不停歇的商業街道,卻在輪胎的摩擦與引擎的轟炸中瞥見狂飆而過的車輛,給那掀動衣袍的破空之風嚇到頓足,不經意地扯住老人的衣袖,泛光的眼眸飽含疑惑:“老爺爺…老師,他們是不是開得太快了些?感覺都要飛起來了啊,他們不害怕的嗎?而且這是休息的時間吧,他們不擔心吵到別人嗎?”


    “尋刺激罷了,”瞥了眼遠去的跑車後,老人抓著小武的手繼續走下去,“你沒見過?嗯…朝晟管得還挺嚴啊。吵?小武啊,熱衷於破壞規章的人哪會在乎別人睡得安不安穩?不用多心,你要習慣朝晟之外的世界,這才是它本來的麵目。”


    “啊?這…這樣影響大家休息的行為沒有人管嗎?”


    “沒空,他們可忙了啊,沒心思處理這無關痛癢的小事。喏,聽、聽前麵的聲響,小武啊,能不能聽出這是什麽?”


    在老人的示意下,少年放緩腳步去聳耳傾聽,聽到深夜的徐徐海風,聽到海風滲過圍欄與葡萄藤的脈動,更聽到脈動之後那尖銳的鳴笛:“是在點鞭炮嗎?”


    “不,是槍,”無秋暢快大笑,“所以他們分身乏術呀,小武啊,多多體諒吧。”


    茫然的少年關閉剛打開的話匣,隨老人走向黑暗盡頭那隱約可見的灰石城堡,在路途中看見幾輛頂著紅燈的警車把一個躺倒的人環繞,從相機的閃光燈裏嗅出血的味道,很想去仔細瞥一眼,卻聽那些身著黑紅製服的人正厲聲驅散圍觀的路人,便乖乖握緊老人的衣袖撒開腿奔走,趕快去往迷漫金光的水晶回旋門的前方。


    “記著講格威蘭語,”推動水晶門的老人拍拍少年的頭,“盡量少說梁語,權當練練溝通技巧。當他們的麵,我會喚你瑟蘭式的姓名,你嘛…稱我老師或班布爺爺就好。”


    使勁點頭的少年剛跟老人走進水晶門後的大廳,注意力便被那淩空懸起的華貴吊燈吸引,正想感歎這金色的璀璨,放平的視線隨通透的光瞧向灰白瓷磚上的服務台,見到兩位如電視播放的國外影視劇那樣打扮得體的金發白膚的女士正行禮歡迎:


    “您的蒞臨是我們的榮幸…”


    “來間海景房,雙人間,我帶孩子,”老人推給她們一遝鈔票,“多住幾天,不用找零。”


    熟練清點數目的兩位接待員眼冒火熱,盯得不曾害怕的少年渾身發涼。老人並不意外,領著躲躲閃閃的少年乘坐電梯,手指懸在樓層的按鈕上,低瞥的眼盡是調笑:“能聽懂?她們在誇你是生平遇過最可愛的男孩,都想摟起你狠狠疼愛一番,呼——還猜你是從瑟蘭來的混血者?來來來,你也聽聽——”


    沒等老人講完,少年已摁住電梯的按鈕,憋紅的臉蛋透著些許無助:“這是不對的!哪怕是大人也不該說這些低俗的話!回去、回去…不是,趕快找房間休息!”


    “啊,都忘了你是孩子…”老人笑著刷過房卡開門亮燈,徑直踏過白淨的瓷磚坐上棕皮沙發,先拿煙鬥輕刮米黃的壁紙,又以指輕敲古銅的雕像,看向少年的眼神是慈祥的無奈,“不必換鞋,他們會打掃…你這孩子啊,當年我要有你一分懂事…算了,過來吧,我教你用手機和電話。”


    少年學得很快。不多時,老人甩給他一部嶄新的設備,待確定他學會撥號後兀自從陳列飲品的酒櫃拿出瓶葡萄酒,以拇指頂斷瓶頸後將朦朧的石榴紅液體硬灌入口,接著將黑色的外袍解落沙發上,語出戲謔並躺倒在床:“想喝?想喝就拿,千萬別拘謹。跟著我啊,管你胡吃海喝也無妨。去,喝兩瓶。”


    “老爺爺,我覺得飲酒是一種不好的習慣,”少年蹲低身子收拾起地板上的玻璃碎片,“酒精有損健康…”


    “好,乖孩子,那先看書吧,”語畢,金芒乍現,厚足半掌的書籍在奇跡之光中摞上茶幾,令少年錯愕不已,“時差沒倒好…先看看,先看看,我躺會兒。”


    “呃…老師,是不是應該由你來教我——”


    “我不會,你自學吧。”


    “啊?”


    “的確不會,因為我沒讀過大學。你看的那些傳記裏不曾記載?嗯…我可是半路輟學去戰場殺敵的人,嚴格來講是未曾上完中學的差生,沒可能教你這種聰明孩子去學高等課程…我相信你的天分足以無師自通,所以去讀書吧,好好讀這些理工的書冊…若偏愛文學就說與我,我會去拿…嗯,假如著實不好理解,我勉為其難教你參悟…嗯,我多少也懂些…應當能教…嗯…嗯…”


    聽鼾聲漸響,少年抹去額頭的汗珠,挑好教科書製定起鑽研功課的計劃,雖很想借網與親朋說明這不妙的現狀,終是按捺住衝動獨自學習,準備待老人睡醒再好好談談,問問他話語裏的滄桑和慈祥幾分是真、幾分是假。等時間悄悄走過,少年合上書打聲哈欠,拉攏窗簾隔絕夜空的星光,在衝洗後臥上另一張床,在鍾聲敲響格威蘭的清晨之時收束觀察家人與朋友的視界,睜眼望向鄰床卻不見老人的身影,剛扭頭便看清正在窗邊讀著課本抽煙的他,聽到滿意的讚揚:“唔,真懂事,看來不用憂慮你學習的問題…賽瑞斯·文德爾,麻煩的名字…賽爾?這倒是可愛的稱呼…簡潔流暢,真像她…賽爾啊,你可曾在睡夢中運作本源?”


    “是的,剛才我試著去探望家人和朋友…”少年趕忙往浴室跑去,洗刷走疲累後回來答話,“我能飄向心思神往的地方,看那裏的人在做什麽…但這不合理啊…像是、像是村子和老師你,我是怎麽看到的啊,那應該是過去的事情吧,我的本源是叫視界…老師,視界怎麽能看到從前呢?”


    “本源的事暫且不用想那麽清楚…算了,讓我考量如何解釋最好…分裂,能明白格威蘭語裏分裂的含義嗎?很好,你可記得那刺殺元老的人?他的本源即是分裂,不僅能在極短時間內讓軀體勝過最龐大健碩的野獸,還能憑借一顆頭顱重生完整之軀。賽爾,你想想,這與你掌握的知識吻合嗎?答案是否。且不說他生長的能量與物質來自何處,僅是從單一的身體部位分生出全部的器官就悖逆了常理——明白嗎?實質異常的本源不能直接套用科學的規律,它是另有一套運作邏輯的近似唯心的力量。因此你不必糾結目睹的是過去還是現在,隻需將它善用並避免之前那般失控就好。”


    “好的,謝謝老師。那個,時間不早了,我們可以去吃午餐…不,早餐了嗎?”


    “當然。”


    隨服務生的引導來到麵向大海的露天餐廳後,兩人於海風最清涼處落座。在候餐的時間裏,少年拿好銀製的刀叉模仿老人的動作比劃幾段,而後詢問在桌旁恭候的侍者能否換雙木筷,卻得到失望的回答:“抱歉,我們暫未儲備您說的餐具。”


    “無妨,”老人讓侍者退下,翹腿癱坐,那掃向其餘用餐者的目光分外輕佻,“賽爾,既沒有喜歡的餐具,就試著用用格威蘭人的玩意吧。說真的,我也討厭不靈活的刀叉。你看看他們,那係好餐巾後拿小刀切割牛肉、再借餐叉入口品嚐的動作未免太過拖遝。無須欣賞這無聊的禮儀,讓我教你刀叉的正確使用方法吧。”


    等表皮微焦的牛排擺上餐桌,老人將點綴用的番茄和紅酒雪梨捏入口中,用刀將斜叉起的牛排卷在銀叉上,一股腦塞入嘴裏硬嚼。這遠非豪放能夠形容的吃相看得餐廳內的紳士淑女們不住搖頭,連侍者也不免錯愕,唯有和老人一樣身披黑袍的少年眨著眼輕歎:“好厲害,可是我的嘴不夠大,沒辦法一口吞掉啊。”


    “那就切成兩片,或者三片。”


    “好。”


    如言照做後,少年的腮幫子鼓得像皮球。可當摻著黑胡椒味的油脂與肉香隨溫熱的汁水泌入舌尖時,咀嚼的滿足感讓少年歡快地點動小腦袋,憋出含糊的肯定:“是的!老師真會吃!”


    “是嗎?哈哈哈哈哈。來,再來兩份。”


    “四份可以嗎?”


    “好,那就四份。”


    不多時,結束早餐的老人帶領少年走出旅館回到昨夜路過的商業街道,穿過對他們的相貌服飾投以異色的人群,踏進一間生意最旺的服裝鋪,指向少年笑問熱情相迎的導購女孩:“小姐,可有空推薦一套適合我孫兒的裝扮?”


    女孩那格威蘭人特有的湛藍眼眸已不能從賽爾身上挪開:“先生,您的孫子可真…漂亮,我相信他會非常適合淑女的打扮…嘿嘿,紅彤彤的臉蛋好可愛,別害羞,姐姐是在說笑,來,看看我們新進的服裝吧,都是這季度最流行的瑟蘭款式,簡直是為小弟弟你量身定製哦。”


    被女孩推入換衣間的少年很快套著霧綠的棕紋輕紗回到老人麵前。果然,眉眼再怎麽討巧,稍顯線條的精幹身材還是能證明他是男孩,而這足以讓班布先生失聲暢笑:“好好好,若阿爾看到你的模樣,他必定垂足懊惱——來吧,眼光獨到的小姐,這些請你拿好,不用找零,萬分感謝。”


    在女孩驚喜的歡送中走遠的少年晃頭嘟囔:“老師,阿爾是誰?”


    “我的朋友。”


    “老師,你很富有嗎?”


    “不,用格威蘭人的話說,我是鞋底裏藏不了一枚銅板窮酸漢。”


    “那…”


    “因為那不是我的錢,所以我隨便花。”


    “那往後我該找誰償還…”


    “別放在心上,當這是禮物就好。況且你不太可能償清,知道嗎?單是你吃掉的四份牛排就有兩百多威爾的價值,這身衣服又值五百多威爾,雖然朝晟不與格威蘭通商,但拿聖岩作等價物計算的話,你可是花去足以在朝晟買一頭黃牛的錢了。”


    “我、我…不行的!”少年急忙將老人向方才的服裝店拉扯,“趕快去退掉吧!太貴——”


    “沒事,賽爾,你要習慣啊。”


    “不好!我很感謝老師的好意,但輕易接受這樣的饋贈有失禮節!”


    “無所謂,我不缺錢。”


    “您剛才還說那是別人的錢?”


    “是啊,但他們恨不得跪拜懇求、懇求我賞光、懇求我揮霍他們的財富。”


    “啊?”


    “我若不悅,他們就是群縮在陰濕角落顫抖的烏龜。就當是為了他們,安心享受這吃穿用度吧。當然,我明白你是堅守原則的好孩子,或許你可以通過另一種方式賺取合理的報酬來彌補。”


    “是哪種方式?”


    “我給你的手機?先拿來一用…好,你看看,這是前行之地獨有的聯絡平台,效忠於我的前行者皆於此承接任務賺些外快。放心吧,我會給你安排最輕鬆的閑職,偶爾幫幫忙就好。”


    屏幕裏一條條配有相片的簡介看得少年眼花,覺得這像是在外國電影裏見過的通緝令。賽爾記得老人叫這種東西軟件、本應在電腦裏安裝的軟件,感覺這軟件的主界麵相當明晰:不僅可選任務的分類,還標注著對應的報酬——一堆看不懂貨幣單位的數字。當然,最引人矚目的還是那些諸如失蹤、死亡、暗殺、治療一類的字詞,這些不和諧的單詞更使少年猛咽唾沫:“老師,我可以認為這是你設好的圈套嗎?”


    “是的。”


    “我覺得這些案件應該交給格威蘭的警察——”


    “我說過他們分身乏術。何況,你淨可以相信我樸素的正義感與價值觀,相信隸屬我的前行者們熱衷於多行善舉。再者,我不會逼迫你完成這些大部分成人都無法接受的任務,至多偶爾借用你的本源找些人罷了。”


    握緊拳的少年抿嘴頓足,選擇相信老人和藹的微笑:“好,我會幫老師工作。”


    “好,”老人掏出煙鬥敲響他的腦袋,“但你要記住,對當前的你而言,運用本源是最後的手段。學會善用其他資源吧,跟著我,我會教你。”


    “那…我們現在要做什麽?老師?回去學習嗎?”


    “打開篩選欄,將時間段設在最近的三個月,查看發布種類最多的任務。”


    “噢…”新奇的設備不難操作,少年很快查明近來頻發的案件是何類別,“失蹤?好多人失蹤啊,他們沒有類似網的監察手法嗎?嗯,十字路口的那些攝影機應該能記錄人們的行蹤吧?”


    “那叫監控攝像頭。即使它們布滿道路,也無法如網一般實時定位並記錄公民的全部見聞。”


    “我明白了,他們沒有把監控安裝在身上,這不安全。還是網好,雖然有可能被你偷看…老師,你是要我找明這些失蹤的人嗎?但不能使用本源的話,我沒辦法…”


    “不,我是想讓你明白這些失蹤者構成的暗語。”


    “暗語?”


    “來自我朋友的暗語,”引火吐煙的無秋將臉上的疤勾成月牙,“行刺元老的人的暗語——因尚未突破的實驗而喪心病狂的暗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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