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眼睜睜看著兒子的皮膚、肌肉、骨骼飄成血和白的沙畫,可每條神經、每根血管、每件器官完美無缺地整齊懸在空中,像是精心剖製的器官標本。若無那雙瞳孔還在收縮的眼球,根本覺察不到他仍在活著。


    “你還不動手?我去你的!給我想想人體最痛的神經是哪根!葛阿姨,我沒問你!我在跟自己說話!而且我知道!別多嘴!我會把那根神經留到最後。聖靈!你給我看著,現在痛苦會由最不顯眼的地方傳遞!”


    藍色電流緩慢爬過精致的神經,將痛苦清晰送給大腦。失去嘴的臉無法嘶吼;失去肢體的身無法扭曲;失去麵容的頭無法猙獰…但眼球中央驟縮的瞳孔證明還活的兒子體驗了痛苦。父親想顫抖,可連眨眼也做不到。恐懼?隻是絕望,還有絕望的怒和怒迸發的無窮殺意!


    這殺意真的無窮?不,自己還是沒法運動。


    兒子的眼球動不得,但驟縮的瞳孔好像在講什麽,對,是能聽懂的心音,是無聲的抱歉:“父親,對不起。”


    電流躥進腦部的一根神經,那瞳孔劇烈縮放,戛然停動。麵對三叉神經的極度痛楚,大腦放棄忍受,舍棄了生存,選擇死亡。血管、神經和器官砸落,在地麵摔成血湖。


    “哇!疼,真他媽的疼!寫書的人怎會知道?他是變態嗎?”電了下自己後,他險些暈厥。撐著鋼棱立住後,他放出烈火,把碎了的血肉掠成灰,“你到底在想什麽?還生不出殺我的念頭?該死的,你真是廢物…恐怕令他複活再殺一次也幫不到你。不,是我太仁慈,我做得還不夠狠毒!”


    他能從聖靈的口和眼裏看見空前的恨與殺。但這強烈的感情還是不能幫助聖靈覺醒,喚出聖典的力量:“我猜猜,你是不是還有親人?他的父母呢?葛阿姨,幫我找找…果然,你還有別的冀望啊?她在哪裏?格威蘭?我知道,你別管,讓我抹除他這最後的冀望!就算他真是廢物,我也要殺他的兒女千百次,激發聖典的力量!”


    “他真瘋了,”聖堂的閣樓裏,葛瑞昂沉著臉下令,“全體前行者,現在立刻撤離。”


    但林不想聽。他踢開車門,離開隊員的屍體,搶了輛經過的車,調轉車頭,一腳油門衝回森林:“別攔我!”


    “娘的!”夏同樣調頭,追逐失控的少年,“什麽情況?總長,你說明白啊!”


    知道趙無秋在虐殺聖靈後,林發了很多消息,可連一個字的回複也沒有:“你瘋什麽了?有話跟我們說啊!”


    迦羅娜也在聯係。起先聽說竹在休息時,她還挺欣慰,覺得他該是正常了,怎也猜不到多日的等待迎來更瘋狂的心態:“是元老?不,是那女人刺激了他?她都說過些什麽?”


    “抱歉,我不知道。”安慰著她的葛瑞昂繼續觀察,細心留意竹的表情,詢問些學者的意見,認為若本源必然消磨理智,務必謹慎斟酌進步與否。


    朝晟已亂,格威蘭的士兵還慢吞吞飲著茶,到聖恩說的地窖搬走兩具屍體,回營複命。


    至於他們的軍官?他不敢看黑血裏的文字,老實聽上級的指令開啟儲物箱,對裏麵的聖岩念誦電報:“仁慈的帝皇啊,無知的生命向禰祈求。請應允我威嚴的權柄,指引那迷途羊羔的方向。請恩賜我至高的智慧,找尋那他鄉旅人的遠方……他鄉之旅人得知禰的尊貴。迷途之羔羊得見禰的榮耀。謹以祂的聖名,把神國的無形大門開敞——”


    等冗長的誦讀了結,聖岩散著金光消融,用光線條勾勒美麗的圖畫,吸引聖典走進虛空。當它再現時,已捧入年輕的賢者手中。


    賢者身前坐著更年輕的男人,他的卷發金長,眼是祖母綠的寶石,威儀的灰金黑三色袍服掩蓋不了急切:“是真的嗎?”


    專注凝視的賢者久未回複,似乎給聖典的黑血迷住。當他開口時,眉頭皺得很高:“自然是聖典,但已被某人使用…不好!”


    話音未落,聖典淩空翻飛,像給無形之手撥開。可怖的迷人黑血流出書頁,冒出細長血絲,交織成黑色渦旋,吞噬了整本聖典。


    國王與賢者相視無言。賢者閉上眼,當雙目再啟,那對瞳已散發著幽藍的光。國王則敲鈴傳喚衛兵,又拿起響亮的電話,在聆聽之中神色漸沉:“聖靈的女兒不見了,被…他帶走。”


    “我知道…”眼裏的光更藍,賢者看見他的位置,目睹血腥的折磨,“真是罕見的瘋子。準備吧,我必須動用奇跡手書。”


    國王讓衛兵進門,命令他帶人搬運聖岩:“哪一頁?”


    賢者苦笑:“七頁。”


    倘若奇羅卡姆聽見帝國搜尋的奇跡手書全在格威蘭王國,必然會唾罵曾經出走帝國的賢者無恥又貪婪。在特羅倫人的古老傳說裏,每張奇跡手書都能自星空引來改變大地的奇跡,多強的聖恩者、多繁盛的種族也不可抵抗。


    動用七本奇跡手書的賢者在想什麽?他究竟看到怎樣的恐怖?


    恐怖,很恐怖,非常恐怖。起碼對聖靈而言,是無可比擬的恐怖。因為應該該在格威蘭人手裏的小女兒出現在這裏。


    懵懂的女兒不知所措,看著突變的風景揉了揉眼,在想是否在做夢。當她看見多日不見的父親,流出欣喜的淚,不再管是夢還是現實,隻想撲進父親懷裏,卻給一隻手抓住後頸,扔上半空。


    她很迷茫,覺得是在做夢:爸爸為什麽張開口瞪著眼?是想喊什麽嗎?為什麽爸爸不過來?如果這是夢,是自己的夢,為什麽自己動不了?連話也說不出口?真的是夢嗎?


    可疼痛刺入她的感官,兄長所遭的酷刑已要在她身上重演:好痛,好痛呀,這不是夢,這不是夢…爸爸,救我,救救我…


    喪心病狂?是的,竹也這麽認為。


    惱怒嗎?是的,或許竹惱怒這作為,可這種惱怒讓那顆心澎湃,讓怒的感覺更清楚——是的,這種怒遠超先前,擁有的情緒從未有這般強烈,很好,這很好。


    於是竹的怒容改變,裂開的眼眶漸彎,牽拉的嘴角上揚:“你真他媽的沒用啊!你的怒和恨在哪裏?快啊,你必須想著殺我!快些吧,別壓抑殺我的念頭,讓殺意占據你的心!如果你隻是悲痛,就把相同的場景再看一遍吧!”


    用不著他指點,聖靈的殺意已到極限,快能喊出來聲了,真的快喊出聲了。


    住手!他媽的住手呀!


    再想喊,聖靈還是喊不出,還是說不出,還是不能阻止該死的瘋狗。漫長的等待是痛苦,他眼睜睜看著兒子受的虐待再現於女兒身上。


    “恨我嗎?你這廢物,快些動啊!”紛飛的肉絮和骨沫預示折磨臨近最高潮,他看著聖靈,怒得大笑,“你…哈哈哈哈哈…嘻嘻嘿嘿嘿嘿哈哈哈哈…你覺得我是報複你?不,不,我告訴你,我是第一次見到你的臉,我真不恨你,連你的名字都記不太清楚。我隻是幫你掌握聖典,接著奪走它,拿它治愈我的心啊!”


    瘋子!瘋子!他媽的瘋子!即使無法說話、無法動作,聖靈仍用眼光射出憎恨。徹底的瘋子!言語不清的瘋子!殺了他!快,快殺了他!


    電流爬過神經,聖靈從女兒的眼裏又看到看到絕對的痛楚。不,女兒在不解、在疑惑,她在祈求父親的幫助,她在哭啊。


    恨覆蓋絕望,萌生直接的念頭,衝破束縛的枷鎖:殺!殺殺殺殺殺殺!殺這瘋狗!宰這瘋狗!屠掉這瘋狗呀!


    終於,父親的殺意到達極限…不能再增長的極限。當極限的殺意湧動,黑血的漩渦扭曲空間,帶著聖典歸來,把遠超前次的力量送給聖靈,從他的腦湧入身體,充滿每粒細胞,徹底碎掉束縛的限製,恢複活動的自由:“你他媽的住手啊!”


    比聲音快無數倍,父親的身體裂開,流淌黑血,湧向女兒,要把她拯救。隻一瞬,女兒的軀體完整了,折磨她的痛苦消失了。她看見變得很怪的父親正伸出雙臂想抱過來,忘了害怕,笑得無瑕,念出單純的詞匯:“爸爸…”


    未能說完,火焚過她的小小軀體,把她化作塵埃,散在陽光裏:“你慢了,已去和你兒子團聚了,嗯。”


    灰飄過聖靈流動黑血的指縫,無法碰觸。殺意已到了極致,連恨都沒有。這是什麽感覺?該怎麽描述?是殺?對,隻是殺。不論極致、極限、無窮,都無法形容這種殺意。但極限就是極限,假如自己的感情已是極限,該怎麽描述它的增長,怎麽表達它的擴張?


    不可能的,擦著粉筆灰的數學老師講過,極限就是極限,無法再變化的極限。


    但自己能感覺到,心裏的殺意是極限無法描述的。怎樣才能最合適的概括,告訴這瘋子,告訴所有人?倘若非要開口,那自己隻會講,心裏的殺意是極限乘他媽的極限!


    對的,代表殺戮的真理聖典感應到這思想,流淌無窮盡的黑血環繞思想的主人,與聖靈合為一體。


    如今竹看見的是黑血堆成的人形流體。不,哪怕閉了視線,隻站著也能感到那每滴流動黑血都寫著無數的文字——殺。


    好想殺,如果換別人來,興許隻瞧見其中一個字,殺意就會失控爆發,就會喪失控製,隻知道廝殺。


    仇人會殺掉,恩人會殺掉,朋友會殺掉,親人會殺掉…哪怕最愛最愛,愛到心永遠不想去傷害的人,也會毫不猶豫的殺。


    “殺…”不知還能否算人類的聖靈用最後的意誌轉告他,“我殺了你啊!”


    匯成聖靈的黑血散射開,凝聚最純粹的殺意去生長。短短幾秒,漫天的黑血已遮蔽天空,讓遠處的追趕者看不見太陽。


    於是林刹停車,踉蹌走向黑暗的天,卻是發抖蹲倒,眼瞪得大、淚滴得很多,更拿網看過竹的視野,知道他做過的事,明白惡果即將降臨。


    夏把他抱進車裏,踩住油門逃避黑血的天。林還在哭,透明的鼻涕垂上鞋,拉得很長很長:“遲了…太遲了…瘋子,瘋子…”


    聖靈在天空中睜開密密麻麻的眼,看到森林裏的很多昆蟲,他記得昆蟲是種簡單的生物,它們隻有簡單的結構、沒有情感,智慧也少的可憐,隻是憑本能行動。對它們而言,僅有的智能全用於勉強的模仿,沒辦法做多餘的思考。


    這兩隻頂撞的甲蟲也同樣。看,它們在用鐵鉗似的顎角力,試圖將對方從樹枝甩掉後獨占這領地。體型較小的甲蟲被舉起扔落。勝利者輕咬鋸齒狀的大顎,享用屬於它的地盤。


    但它的翅膀突然扇動,更向地麵俯衝去追擊對手。怎麽回事?而那小點的甲蟲也不示弱,繼續戰鬥。不,他們與先前不同,這不是戰鬥,而是…搏命!


    無理由的搏命,已分勝負的昆蟲不該這樣啊。很快,聖靈看見小甲蟲被鉗成兩截。它滴著透明的血,顎鉗仍在咬,直到大甲蟲把它鉗成數塊才不動。


    大甲蟲還在飛,衝向一隻撕咬老鼠屍體的鬆鼠,被兩顆板牙一口啃碎。鬆鼠的眼睛染紅了,找不到新目標,幹脆緊咬樹幹扭轉,徑直將脖子給擰斷,失去頭的它雙腿抽蹬,在落葉間跳著舞蹈,好美、好奇怪的殺戮舞蹈。


    聖靈欣賞這種殺戮,觀賞這種瘋狂,知道血腥正在森林的每一角表演:絞殺、狠咬、頂撞、啃啄…或對同類,或對獵物,或對天敵…任何有意識的生命,此時都隻想殺,殺到痛快幹淨的殺。


    是啊,讓它們沉醉殺戮的是遮蔽天空的黑血,也就是自己的啊。自己還在增長擴大,相信用不了多久,便會籠罩帝國,籠罩特羅倫,跟著是博薩、是瑟蘭、是朝晟,連大洋彼岸的戎洲和邦聯也會吞噬吧。


    到時候,世界會陷進殺戮,當他們的最強將搜尋到的所有屠殺後,就會把頭顱捏爆,結束已無目標的瘋狂。


    年輕的賢者在行動。他踩住擺滿內殿的聖岩,雙眸幽光越藍,七紙透明的書頁浮出軀體,飄飛旋轉。他的聲音低沉,是在誦讀,聖岩在這誦讀裏閃光。旁觀的國王有些緊張,因為他會見證最強的奇跡毀滅聖典釋放的殺戮與瘋狂。


    誦讀倏然收束。賢者看見比聖典釋放更可怖的場景…是黑血消失了。快要溢出森林上空的黑血沒了。什麽也沒有,什麽也看不見。天空如常的蔚藍,森林如常的寂靜。若沒那壓滿落葉的動物殘骸,賢者都覺得是目睹了虛幻。


    但眼不會作假,是有人阻止聖典的威力。而除自己以外,可抗衡真理聖典的唯有晨曦城的老家夥…但還在沉睡的她沒有蘇醒。若說世上還有能讓聖典沉默,隻得那一人——


    已手握聖典的竹很失望:聖典無疑很強,但再強又怎樣?麵對最接近真理的自己,它隻是本破書,平平無奇。它怎能幫助自己?幫助自己這淩駕於它的人平複情緒?


    看著他的賢者收回七頁手書,無言離去:太過低看他的可怕,也許…不,他肯定遠比聖典危險。危險已不能消除。沒人有這種信心,哪怕喚醒沉睡在晨曦的她也不能。


    “既無法阻止,便放任他吧,”閉門前,賢者對國王說,“相比被毀滅的苦澀,瘋狂算是甜美的佳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日無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提筆隨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提筆隨緣並收藏明日無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