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逐漸從悲傷裏走了出來,我想,苦日子差不多也就到頭了,還能怎麽樣呢?


    我和媳婦好好照顧孫兒,看著他長大成人,這就是我最好的結局了。


    可是自從去年七月開始,老天爺就沒再賞賜過一滴雨水。


    莊稼沒有了收成,賦稅也越來越高,農夫們都活不下去了,賣兒賣女的不在少數。


    好在我是個說書人,認識的人多一些。有好心人幫襯,這才勉強應付了過來。


    不曾想,旱情一直持續到了上個月,整整一年,豐州未見半滴雨水,自然也就收不到一粒糧食。


    江河幹枯,餓殍遍野。


    我們沒有辦法,隻能逃難出去謀生了。


    我帶著媳婦孫兒,跟隨著流民一路向北走,可是一路也見不到吃的。


    忍饑挨餓了好幾天,終於到了沒有旱情的元城。


    一到元城,孫兒就餓趴下了,找路人乞討,路人不給,後來媳婦狠了心,將自己給賣了,換了些錢財讓我們爺孫倆繼續苟活下來。


    我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媳婦有點兒姿色,所以賣得出錢財,可是那些賣不出錢財的該怎麽辦呢?


    我家鄰居有個姐兒,因為賣不出去,被親戚給吃了。


    ‘豬羊炕上坐,六親鍋裏煮。’現在我才知道,這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我和孫兒收拾好了心情,又隨著流民向北走。


    路上遇到了一個老嫗,持一死兒,且烹且哭。


    有人冷笑著說:既然準備吃了他,又何必惺惺作態哭泣呢?


    老嫗嗚咽道:這是我的兒子,丟棄了其他人會吃,所以不如我自己吃了。


    唉,亂世多如此,人命比草芥。平時和藹麵,盡變厲鬼臉。


    可是你要是認為這就是最慘的事情,那就大錯特錯了。


    豐州是有駐軍的,境內顆粒無收,駐軍當然也受到了影響。


    他們為了活命,四處抓拿流民,女的剝光了輪番欺辱,男的剝光了當作食物。


    我一路走來,無不見到的是吃人與被吃,這哪裏是什麽人間,簡直是活生生的地獄。


    除了孫兒,我早就沒有了什麽留戀,如今孫兒走了,我也可以解脫了。


    有道是: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有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隻當漂流在它鄉。


    我知道你們很饑餓,我們爺孫倆也有可能葬身於你們的腹中,不過那都不重要了,因為不進人的肚子,也得進野狗和蛆蟲的肚子。


    唉!屍骨未冷肚做墳,鬼魅見人反純真。你們一切隨意吧。


    老者笑了笑,笑聲淒涼。他放下手中的孫子,從懷中拿出一把小巧的竹刀來。


    他仔細地撫摸著竹刀,臉上滿是追憶,嘴裏喃喃:我終於敢認真看你了,我也是時候來見你了。


    說罷,他將竹刀揮向了自己的脖頸。


    ......


    眾人看完老者如此結束,無不淒然欲泣。同是天涯淪落人,自身的下場也不一定比老人好。


    沉默地注視了一會兒,眾人各自散去了,隻餘下幾個人還留在原地。


    這時有個中年漢子站了出來說道:“各位朋友,不如我們合力將老人家和他孫子埋了吧,好歹留個全屍。”


    其餘人表示同意,趙鐵也點了點頭。


    在挖坑的時候,趙鐵知道了中年漢子的來曆。


    漢子叫王明,曾是一個大戶人家的護院,由於他憐憫路人施舍了一碗稀粥,被管家看到後趕了出來。


    他沒了活計,隻得加入了流民隊伍,對此趙鐵也唏噓不已。


    朱門酒肉寧願臭,不救路邊凍死骨,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做完這些之後,趙鐵心情沉重無比,默默地離開了人群。


    他好一會兒才平複了思緒,找了一處地方修煉起《蜉蝣經》來。


    第二天,趙鐵早早地進了山,和昨日一樣,抓了些雞母蟲回來,順帶著一些野果還有野菜。


    他把這些藏在自己的衣服裏,好在一路上也沒被人發現。


    可是其他流民卻不一樣,一個上午,他們基本上就將山裏能夠吃的東西吃了個幹淨。


    已是山色蒼蒼,空空蕩蕩,如同蝗蟲過境一般。


    到了下午的時候,流民們肚子餓了,沒有東西可以吃,他們就用柴刀把一棵棵樹砍倒,從樹上剝下來樹皮,架了幾口大鍋,將樹皮放在裏麵煮著吃。


    其餘人則沒有工具,隻能在山裏找起觀音土來,吃一口土,再喝一口水就飽了。


    到了第三天,城外聚集的流民越來越多,樹皮和土都被吃完了。


    有人在腐屍裏麵找蛆蟲吃,有人已經餓得快要死了。


    這時城裏的百姓也鬧了起來,因為山旁的屍體越來越臭,嚴重影響了城裏人的生活。


    於是在城裏人的慫恿下,士兵們攜槍帶棒,對流民進行驅趕。


    流民們一個個都快死了,哪裏管得了那麽多,不僅不走,反而和士兵們發生了衝突,想要跑進城裏搶吃的。


    一時間,城門外亂做了一團。


    雖然有少數流民拿著柴刀鍋鏟抵禦,但是那些如何抵得過士兵的長槍呢?


    在看到士兵們刺死了一些人之後,這一舉震懾了在場的流民,讓他們從瘋狂的狀態中清醒了過來。


    本來士兵們都想將這些流民驅逐出城外,這時一個長著三角眼的士兵走了出來。


    三角眼給旁邊的士兵使了個眼色,隨後看著流民們笑著說道:


    “現在這個年頭,富戶家都沒有餘糧,更別說普通人家了,所以你們不要想著有人會施舍你們。


    “不過嘛,你們畢竟也十分艱難,我呢也給你們出一出主意,多多少少提供點幫助。”


    流民們灰沉沉的眼睛亮了一下,王明說道:“軍爺可有什麽好主意嗎?”


    三角眼道:


    “從這裏到下一個城池,至少也有好幾十裏路,中途也隻有一小片樹林,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以吃的東西,何況吃樹皮你們是會死的。


    “我看不如這樣,你們誰家有孩子的,不如將孩子賣了,有女人的,不如把女人賣掉或者是賣身,這些錢雖說無法維持太久,但總不至於現在就餓死了。


    “當然,這是我給你們出的主意,要不要這樣做,一切取決於你們。但是我想告訴你們的是,要早做打算,等到人死了,後悔也來不及了。”


    流民們聽了此話,都沉默地低下了頭,沉默是他們對命運最無奈的抗爭。


    能夠走到這裏的,多多少少有一些感情,誰能舍得自己的妻子?


    流民們在軍爺的冷笑聲中回到了人群裏,他們六神無主,不知道自己如何抉擇,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


    妻子相擁著哭泣,或許彼此的機會都不太多了,即將生離死別。


    兩天之後,山的一旁堆積著滿滿的屍體,他們是被土和樹皮撐死的,臨死之際也算是吃飽了一回。


    屍體堆積快和山一般高了,臭味飄出了十裏。


    那些堆積的屍體像是一個怪物一般,可是趙鐵並不覺得可怕。


    那些人活著的時候都隻能慘死,成了鬼之後又能怎麽樣呢?


    這一天,饑餓迫使人發了狂,他們很難再用頭腦去思考問題了,肚子已經主宰了他們的意誌。


    他們這時聽從了軍爺的建議,將女人和孩子捆了放在路邊,等著城裏的人出來挑選。


    可惜賣不了多少錢。一個孩子賣一兩,女人賣給鰥夫,最多賣個三兩。


    當然,這些錢雖然不多,但如果換成爛穀子熬成粥吃,那也可以維持不少時間了,好歹比吃土和吃樹皮要強。


    當然,這些錢也不會都到他們的口袋。


    按軍爺的話說,賣人賣身都是生意,是生意就得交稅錢。


    流民們無奈,他們左邊臉上寫著文盲,右邊臉上刻著貧賤,又拿什麽來和士兵講道理呢?


    更何況,洞穿人心的從來都是刀槍,不是道理。


    得益於軍爺的賣力宣傳,不一會兒就有成群結隊的人從城門中走了出來,遮掩住口鼻過來買孩童婦女。


    買孩子的人要幹脆很多,隨便挑選了幾下,選中了一個正常的孩子,交了錢就帶著離開了。


    鰥夫們則走在一個個跪著的婦女麵前認真地打量著,他們並不著急。


    並非是他們擁有足夠的耐心,而是他們知道,在這些災民麵前,他們可以像一個皇帝那樣,耐心地挑選著自己的愛妃。


    鰥夫們說著笑著,一些女子就哭了起來。


    “哎呀,你這是哭什麽呀?嫌老子磕磣?不錯,雖然老子長得確實有些嚇人,但是到了晚上,和潘安也沒有區別了啊。況且,老子的本錢可比潘安大多了。”


    “別哭了,再哭揍你。老子花錢買了你,你還能跑咋地?今晚回去老子就給你買條鐵鏈子,把你給鎖上,看你還有啥辦法。”


    ......


    女子哭著喊著,被拖著拽著進了城。她們的命運如何,外麵的人無從得知了。


    三角眼帶著幾個士兵在一旁忙得不亦樂乎,紛紛喜笑顏開地從流民手裏接過交出來的稅錢。


    沒一會,流民交上來的稅錢足足有五百多兩,士兵們哪裏見過這些錢啊?他們喜不自勝,為流民宣傳起來愈發賣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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