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娥和陸向東到達林城,直接被武平區刑警大隊的人帶到了區法醫中心。


    公安要對陸可朝進行屍檢,按規定屍檢過程要有近親屬在場。


    陳慧娥,村婦一枚,哪裏有勇氣去麵對這個,隻能是陸向東硬著頭皮在解剖室裏,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掏心掏肺。


    解刨結束之後,陸向東追問陪同民警自己的父親是怎麽死的,可民警沒有多言,隻是讓他們先在林城市找地方暫住,有其他情況會隨時聯係他們。


    從法醫中心出來,體態胖笨並一臉倦意的陳慧娥和眼中充滿迷茫的陸向東不知去往何處。


    林城的消費水平,不是他們兩個可以承受得起的。


    兩個人站在路邊,顯得局促和無助。


    “娘,我們先找地住吧,人家公安也不讓咱們回家。”陸向東愁容不展地說道。


    “隻能這樣了。”陳慧娥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心中淒涼。


    丈夫稀裏糊塗就死了,而公安人員又不肯多言,她在這裏人生地不熟,一個念頭出現在她的腦海。


    丈夫陸可朝,死得冤!


    有了這個想法,陳慧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禁哀嚎起來。


    “可朝呀,你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冤呀......”


    陸向東一怔,急忙扶起陳慧娥:“娘,你別哭了,這裏是林城,不是咱們村,搞不好就被管事的當做盲流給抓起來了!”


    過路的行人止住了步子,看稀罕似的對陳慧娥和陸向東指指點點,不時發出哄笑聲。


    陳慧娥笨拙地起身,用手背胡亂抹著臉,擦去眼淚。


    陸向東左看看右望望,仍然不知道何去何從。


    一輛出租車停在了他們不遠處,從車上下來一個男人,徑直向他們走來。


    男子皮膚白皙,體型微胖,個頭不算高,一張圓臉,眼睛很小,就像兩顆黑豆鑲在了一張大餅上,走起路來屁股一扭一扭的,有些滑稽。


    “你們是陸可朝的家屬吧?”男子來到陸向東的麵前,擺著一張笑臉問道。


    “我是他兒子,請問你是?”陸向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般盯著男子,他能知道爹的名字,應該是爹的朋友。


    “我是趙川,曾是你爹的工友。”男子自我介紹道。


    陸向東對男子的身份沒有任何懷疑,說道:“我們還......”


    “還沒有住的地方對不對,那就跟我走,我給你們安排住的地方。”趙川笑道,笑得很友善。


    “真的?”陸向東喜出望外,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娘,跟他走!”


    “哎!”陳慧娥無所適從地應了一聲。


    趙川又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三人一同上車。


    在車上,陸向東試著問趙川:“趙哥,你知道我叔是怎麽走的不?”


    趙川坐在副駕駛位,瞅了一眼旁邊的司機,說道:“這事咱們一會兒再說。”


    “哦!”


    一路上三人無語。


    出租車足足開了一個小時,才到目的地。


    周邊是一片老舊小區,有平房,有二層小樓,還有五層的單元樓,和武平區中心比起來,像是來自於另一個世界。


    住在這裏的大部分都是老人,他們在這裏住了一輩子,故土難離。


    趙川帶著陸向東和陳慧娥拐過幾個小巷,來到一座二層小樓門前,用鑰匙打開門上的掛鎖,走了進去。


    這二層小樓看著舊了些,但是廚房、客廳、臥室、衛生間一應俱全。


    趙川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看著因為潮濕而變得斑駁的牆麵,說道:“先委屈你們暫時住這裏了。”


    這住處已經超出了陸向東的預期,趕忙弓著身子道謝。


    “不客氣,是我應該做的,老陸他......”趙川側過腦袋歎了一聲,欲言又止。


    “趙哥,你是不是知道我爹是怎麽死的?”陸向東急切地問道。


    趙川悲傷地用拳頭錘了下膝蓋,痛心疾首地說道:“你爹陸可朝,是被人害了!”


    見識短淺的陳慧娥又是癱坐在了地上,哭喪般地嚎了起來:“他爹呀,你死得可憐......”


    趙川看著陳慧娥,眼神中透著厭惡,語氣冰冷:“向東,別讓你娘哭哭啼啼,林城可不興這個,人死不能複生,你們現在該想的是讓殺人凶手償命,而且還得要賠償!”


    陸向東深以為然,勸著陳慧娥,又問道:“趙哥,我爹他到底是怎麽被害的?”


    “你真的想知道?”趙川探著身子,盯著陸向東問道。


    “這有什麽真假,我是他兒子,難道不該知道他怎麽死的?”陸向東收斂了悲傷,心裏已經開始盤算著可以得到多少賠償。


    他們那裏的工廠,要是死一個工人,賠償至少七十萬,規模大效益好的廠子有可能賠上一百多萬。


    趙川詭異一笑,掏出手機,調出一段視頻,放於陸向東麵前:“你自己看吧!”


    視頻正是晨曦幼兒園的高清監控視頻,內容正是甘木言將陸可朝擊倒在地,又持續擊打的畫麵,時長不過一分半,卻足以點燃陸向東的怒火。


    這是殺父之仇。


    這段視頻隻有後果,沒有前因。


    陸向東已經被父親的慘死衝昏了頭腦,壓根沒想所謂的前因,甚至連陸可朝手中拿著的砍刀都自動忽略。


    自己的父親,是無辜慘死!


    “他是誰,我非宰了他不可!”陸向東像是一頭無處發泄的野獸,五官猙獰。


    趙川一邊勸著一邊暗笑,魚上鉤了。


    “你別衝動,我們不僅要他死,還要他賠錢!”趙川勸道。


    相較於殺人償命,陸向東更需要賠償,這讓他慢慢冷靜了下來。


    “這個人叫甘木言,是林城本地人,在公檢法都有關係,你們是外地人,肯定占不到便宜。再說你們就來了兩個人,勢單力薄呀。”趙川搖搖頭無奈道。


    “人,我們村有的是人,我有兩個大爺,還有一個叔叔一個姑姑,我娘那邊,還有舅舅和姨!”陸向東氣呼呼地說道。


    “我再問一下,你們可真地要為陸可朝討個公道?”趙川很實誠地問道,擺出幫人幫到底的樣子。


    “嗯,我爹不能冤死,更不能白死!”陸向東堅定地說道。


    “那咱們就得把事情搞大些,讓他們沒有暗箱操作的可能。”趙川出主意道。


    “趙哥,你說我該怎麽辦?”陸向東徹底冷靜了下來,但對趙川依然沒有任何懷疑。


    “你這樣......”趙川起身,貼著陸向東的耳朵說道。


    陸向東聽後,眉頭一皺,小心地問道:“這樣,行嗎?”


    “怎麽不行,你爹是冤死的,為了給你爹伸冤,你還在乎自己的臉麵?”趙川譏諷道。


    “那就聽你的!”陸向東心一橫,說道。


    趙川從懷裏掏出一塌錢,放在茶幾上,說道:“這是五千塊錢,你們先用著,這裏叫褔裏小區,出門不遠處就是菜市場,你們吃什麽自己買自己做,這裏的三個房間都能住人,樓上還有三個房間同樣可以住人。我們明天再聯係。”


    趙川又留給陸向東一個手機號。


    陸向東如待恩人似的恭恭敬敬地將趙川送出了門。


    趙川走回到下出租車的地方,看了看四周,確定陸向東沒有跟來,才撥出一個電話。


    “老板,事情在按計劃推進。”


    “好,繼續幹!”


    “好的!”


    深夜,武平區檢察院偵查監督科副科長周明遠坐在區刑警大隊的會議室裏,和同事認真看著大屏幕上播放著的視頻。


    在這個會議室裏,除了他們,還有具體辦理晨曦幼兒園這個案子的幾位警官,以及其他辦案經驗豐富的幹警。


    周明遠是老檢察,從業二十多年,總是一副正氣凜然、嫉惡如仇的樣子,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大屏幕,不時在筆記本上做著記錄。


    大屏幕上播放著從陸可朝進入幼兒園持刀傷人,到被甘木言製服的全過程,沒有遺漏,任何一格畫麵,至少有兩台高清攝像頭從相對角度拍攝,而在小操場上,四個角都有攝像頭。


    視頻播放完畢,周明遠抬頭看向幾位辦案警官,笑道:“談談你們的看法吧?不要不好意思,這隻是不記錄於書麵的討論,暢所欲言,即使對死者負責,也是對這個......”


    周明遠低頭看了一眼筆記本,“也是對甘木言負責。”


    上次辦理涉及甘木言損害商業信譽案子失利的陰影還未散去,幾位警官沒有貿然發言,其中一位稍微年長的警官說道:“周科長,我們就是因為拿不定主意,才讓你們提前介入的,你現在又反過來問我們,我們不知該怎麽回答呀。”


    “老左,你是老刑偵,視頻你們不是第一次看了,應該有一個傾向一個判斷,是正當防衛還是防衛過當?”周明遠嚴肅地問道。


    他口中的老左,說的正是剛才發言的老警官,名叫左政,工齡超周明遠整整十年。


    左政豎起大拇指,朝向旁邊的兩個警官,笑道:“我們是各有各的看法,先讓宋濤說說他的看法,然後雷克,你再說說。”


    周明遠一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緊挨著左政的宋濤清了清嗓子,緊張地望了對麵的周明遠一眼,稍稍一頓,說道:“我認為甘木言的行為屬防衛過當,符合過失致人死亡的構成要件。”


    他右手舉著筆,配合著自己的話語。


    “一是死者陸可朝,癌症晚期,體質虛弱,就是砍人,力度不會大,傷害性就大打折扣,實際結果也證明了這一點,沒有人死亡,雖然傷者中有一個傷勢比較重,但究竟能不能被認定為重傷,還得等鑒定結果,現在看來,他的死亡明顯大於他所造成的損害結果,他罪不至死,卻死了。二是甘木言打擊陸可朝的行為,明顯超過了必要限度,從視頻上看,在他擊倒陸可朝時,很可能當時陸可朝就已經失去繼續實施侵害行為的能力,在其腹部猛踹,重擊其手腕,最後又敲擊其頭部,他的這些行為,已經不能算是在陸可朝不法行為實施過程中進行的阻止,更像是對陸可朝的報複。綜上所述,甘木言應該以過失致人死亡的罪名提請逮捕。”


    說完,宋濤目光堅定地看向周明遠。


    周明遠#平靜如水,看不出對宋濤意見的態度。


    雷克聽著宋濤的說法,心中直罵他就是個sb。


    “那位警官,你應該有不同意見吧?”周明遠看向宋濤邊上的雷克。


    雷克並未注意周明遠的目光,自己正眄視著宋濤,心中不屑。


    聽到周明遠在說自己,雷克收回視線,很禮貌地對周明遠一笑,說道:“周科長,我的觀點比較樸素,刑法上說,對正在進行行凶、殺人、搶劫、強奸、綁架以及其他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衛行為,造成不法侵害人傷亡的,不屬於防衛過當,不負刑事責任。”


    雷克直接搬出法律條文,讓周明遠覺得他刻板教條了,更暴露出他刑偵經驗的不足。


    周明遠意味頗深地一笑,問道:“除了這個法條,你還有別的解釋沒有?”


    雷克當即回答道:“有,站在甘木言的角度,他不知道陳可朝是胃癌晚期,或許正是因為陳可朝知道自己身患重疾,體力不如常人,才選擇在幼兒園行凶,這裏都是未成年兒童,反抗和防衛能力都處於最弱的階段,如果是這樣,那陳可朝,其心可誅!之所以沒造成嚴重的損害結果,那完全是因為幼兒園老師們和甘木言的合理處置,阻止了陳可朝繼續行凶。視頻同樣清楚地顯示,甘木言擋在了陳可朝和其他人的中間,阻止了陳可朝的持續追擊,又保護了未能及時撤出操場的人們。在那樣危急的情況,我們不能強求甘木言做出準確且理智的判斷,陳可朝在倒地之後,是否就喪失不法侵害的能力,誰都說不準,而甘木言必須確保陳可朝無法再傷人,就按照自己的想法,狠踹腹部,以使其喪失抵抗能力,再卸掉其凶器,這都完全符合人之常情。最後擊打頭部,算是加了個保險,並不過分。”


    他思路清晰,說的也是有理有據。


    周明遠依然保持著高深莫測,沒有表態,向左政問道:“老左,別讓年輕人一直說,你也得說說看法。”


    左政打著哈哈道:“年輕人學曆高,思維敏捷,看問題也透徹,他們說的就是我的看法,要真讓我說,我無非是將他們說的綜合一下,沒有什麽實質內容,不如不說。”


    周明遠心裏說,左政這條老泥鰍,滑得很,生怕自己說錯一句負責任。


    具體到甘木言這件事上,正當防衛和防衛過當的界限特別的模糊,正是因為模糊,所以所做的決定要慎之又慎。


    周明遠不敢有所傾向,更不敢立即做決定。


    幾位辦案經驗豐富的幹警還沒發言。


    周明遠不客氣,直接指著一直打交道,彼此很熟悉的莫銘,問道:“莫隊長,你應該有獨到的見解吧?”


    莫銘沒準備發言,既然被周明遠點名,不好意思拒絕,欠了欠身子,說道:“既然周科長說到獨到見解,我就獨到一把,咱們拋開這個案子本身,就說說甘木言這個人。”


    這角度,引起了周明遠濃厚的興趣。


    “首先,甘木言是個律師,作為刑警,我們對律師一向是帶著有色眼鏡看,而他,就是一個很討人厭的刑事律師,對刑法的理解,我們是自歎不如。其次,他有謀略,他不是沒讓檢察院吃過癟,上次那個在林城鬧得沸沸揚揚的損害商業信譽的案子,他作為犯罪嫌疑人是一環扣一環,將不少人都套了進去,搞得公檢法灰頭土臉,區檢察院公訴科高影檢察官因為此事受了處分,影響期應該還沒過吧。”


    周明遠臉色變得難看了幾分,那件事的影響也波及到了他的偵查監督科。


    錯訴,由公訴科負責,那錯捕,由偵查監督科負責。


    莫銘注視著周明遠,心中暗笑,繼續說道:“再次,甘木言這人的運氣,還真是說不出的好,檢察院但凡批捕過的案子,都會留有存檔,周科長,你可以去市檢察院調查一起故意傷害案,案發時間大概是零五年,犯罪嫌疑人就叫甘木言,這案子最後卻是以輪#奸案偵結的,這中間的跌宕起伏我是一兩句話講不出來,你要是看了這起案子的來龍去脈,或許就能做出決定。”


    “哦?看來甘木言不是第一次幹這事了。”周明遠笑道。


    莫銘回敬了一個微笑。


    會議在沒有結果之中結束了,隻有周明遠和左政還留在會議室。


    周明遠神情放鬆,坦誠道:“老左,這案子棘手呀。”


    “咋不是,小年輕們都是就案說案,不顧慮那麽多,可咱們不行!”左政在會後點燃一支煙,猛吸一口說道。


    左政雖然不是隊長級別,但是資曆老,就是隊長在他麵前都得恭恭敬敬,很多事也得找他商量才能做最後的決定。


    “咱們得考慮國情,考慮民情。剛才那位幹警搬出的刑法條文,就是僵屍法條,幾乎沒有法院根據那個法條來斷案。”周明遠好氣又好笑地說道。


    “周科長,不是我教你做事呀。”左政辯解了一句,“這個案子,要不我們就再等等,看看陳可朝家屬那邊的態度,他們要是接受現實不找麻煩,我們大可以認定為正當防衛,反之,就把這案子提交檢委會,讓上層領導做決定。”


    雖然左政沒有跟甘木言正麵打過交道,但是從其他人口中得知,這個人比較邪性,不好對付。


    甘木言那個損害商業信譽的案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就是再異想天開的人,都不敢想會出現巨大的轉折,影響了一批人。


    周明遠深以為然,很感激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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