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全程賀元闌都是安安靜靜地聽著他們互相試探來試探去,倒是挺沒意思的。


    過了沒多久,吉時到太子與新晉太子妃拜堂成親,眾人都趕去前堂看熱鬧,內院裏的天潢貴胄全數趕了過去,小點的皇子們一個賽一個地激動,叫嚷著要去偷看皇嫂。人群甫一離開,院子裏便顯得特別安靜,再一看這桌上四位,愣是一個起身的都沒有。


    賀元闌冷冷看著對麵仨人,心下生疑,卻並未發問。


    賀元彰笑兮兮試探著道:“二弟三弟不過去看看太子皇兄的大婚典禮?”


    肅王冷冷看他一眼,自顧斟了杯酒,壓根不搭理他。


    賀元栩麵不改色地道:“臣弟不喜熱鬧,還是留在這吃酒比較好。”


    “哦?這樣啊……”賀元彰又掃了眼賀元闌,在座都知道他因腿疾一事同太子交惡,能來都不錯了,便也不再多費那口舌。


    說完自顧起身觀禮去了。


    他人一走,在場便再無一人發話,席麵上靜得隻有呼嘯而過地風聲,還有被風帶來隱約可聞地唱喝。


    每一句聲音都敲擊在那二人的心頭,方才看起來還水火不容地二人,如今心境卻是格外一致。


    賀元闌對什麽都不感興趣,抬頭望著蒼穹上一輪明月皎皎掛在天邊。


    不到半個時辰,眾人漸次回席。


    隨之而來的,便還有太子。


    太子一踏入內院,饒是那幾個心懷各異也得起身敬酒,賀元闌因著腿疾坐在輪椅上,懶怠地舉起酒杯看了對方一眼,許是先前喝過一輪的緣故,麵色微微有些紅潤,視線也正掃向對麵的賀元闌,抬步上前笑道:“阿闌也來了……”


    賀元闌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算作應答,瞧他這一副笑意盈盈地模樣,殊不知落在賀元闌眼中是有多刺眼,麵色仍是冷冰冰的,賀元棠卻不在意,半蹲下同他平視著,自顧執起酒杯往他杯上碰了碰道:“你今日能來,為兄真的很高興。”


    說完舉杯一飲而盡,抬頭衝他揚唇一笑。


    賀元闌的酒杯卻扔是捏在手中,如此行徑多多少少有些失禮。


    周遭站著的皇親國戚們看向他的眼神多多少少有些責備,一國太子紆尊降貴給他斟酒,他竟然還不領情,不過是一雙腿壞了,便就這樣一蹶不振。


    人群中這樣的眼神漸漸多了起來,賀元闌的這杯喜酒卻仍是握在手裏。


    賀元棠尷尬地起身替他開解道:“阿闌身子不適,這杯酒不喝也罷……”說著便要去將他手中的酒杯奪去放下。


    卻又見賀元闌非要跟他唱反調似的,又將方才死活不願喝的酒給一飲而盡了。


    這便是將太子的臉麵給按在地上摩擦,登時便有人替他站出來抱不平道:“王爺此舉未免太過無禮!”


    賀元闌抬頭,便見太子身後走出來個文官打扮的少年,那是打小便跟在賀元棠身邊的伴讀,是他這個太子身邊最忠心地一條狗。


    賀元闌冷笑一聲,將酒杯重重放下。


    “你算是個什麽東西,也輪得到你來教訓本王!”


    範乘風一躍而出,走向他沉聲道:“論品級,下官自無資格約束王爺,可今日乃是太子殿下的大喜之日,您身為殿下的親弟,怎可如此不給殿下麵子?”


    說話間賀元棠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住嘴,範乘風本還有話想說卻也隻好停下。


    賀元闌冷眼看著他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配合得倒是還挺默契。好人永遠都是太子在做,人前總是副溫潤地模樣,當真看著教人惡心!


    “麵子?”他冷笑著掃了眼賀元棠,看著他長身玉立,看著芝蘭玉樹,又指了指自己殘缺地腿道,“你要我給他麵子?先讓他賠本王的腿來!”


    一聲怒喝,怕是外院的人也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四下頓時寂靜無聲,落針可聞似的盡數沉默著。


    這些年但凡見到賀元棠,他的氣就沒消停過,父王母後向著他,文武百官向著他,所有人都向著他,沒人在意他的死活!以為給個破宅子此事就全兩清了麽?


    當初有關這禛王上書狀告太子的折子在場自也是有所耳聞,聖上大怒,斥他此言乃是荒謬至極,此事按下不發,眾人便也不敢再追究,如今被他拿到明麵上去發作,頓時個個眼觀鼻鼻觀口地默默無言竭力減少存在感。


    範乘風自也是知曉此事的,他深知太子有多看中這個胞弟,這些年凡外出辦差,皆是豪無遺力地四下搜尋擅骨科地醫者請回汴京送去禛王府給他看病,可惜次次都被掃地出門,心血全部白費。


    這事他看在眼裏,都替太子感到委屈。


    這世上再沒比太子待他更好的人了!


    範乘風咬咬牙,便又站出來道:“王爺此話說得好沒道理!當初您遇害一事,殿下忙前忙後,比您還想查出真凶,聖上都發話,說過此事與太子無關,您為何還要咬著殿下不放!”


    賀元闌看他這副狗腿子模樣,怒極反笑道:“本王咬著他不放?你去問問你的好太子,當年為何上萬禁軍來尋本王,偏偏倒教他一人給尋著了?”


    “此乃意外!”範乘風梗著脖子道。


    “意外?”賀元闌雙眼又通紅起來,“那你再告訴本王,為何別人的馬都好好的,獨太子送本王的馬突然間發了瘋?可也是意外?”


    “那是……”範乘風頓時有些氣短,頓了頓才又道,“當時涉事的小太監業已伏法,所有牽連的人都已問罪,如今幾年過去了,王爺您為何還要一直揪著此事不放?”


    “本王揪著不放?”賀元闌笑得猙獰極了,抬眼望著院內眾人皆是和範乘風一個神態,都是太子的擁簇,都是太子的狗啊,太子不能為一件小事給抹黑,我一個皇子便就能被平白斷了腿還叫真凶逍遙法外,更特麽扯的老子今日還得來給他賀喜!


    “我去特麽的!”賀元闌一把將身邊桌布掀掉,叮鈴桄榔一陣脆響刺耳極了,賀元闌惡狠狠地搖著輪椅撞開他來到賀元棠麵前,指著自己這雙這輩子都無法站起的腿苦澀一笑。


    “老子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賀元棠!”


    話畢自顧搖著輪椅出了內院,周遭眾人早已噤若寒蟬。


    見他背影蕭瑟地消失與廊後,賀元棠也並未發怒,隻是歎了口氣,心下五味雜陳。


    眾人很自覺地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宮人麻利地收撿著地上的殘骸。


    另外三個都是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心態,瞧見太子看來,自也是個個揚唇賠笑。


    “皇兄莫惱,五弟他……到底年紀還小,等再過段時日,估摸著就想開了。”賀元彰道。


    賀元棠淡淡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事不到一炷香時間,便就傳到了梁帝耳朵,對這個禛王是又生氣又失望,早年有點的同情之意早讓他自己給造作沒了,聞言也隻是厭惡的舒了口氣,轉眼便就下旨罰他閉門思過半年。


    賀元闌收到聖旨冷笑一聲道:“無妨,本王最好還是爛在這禛王府裏,讓他們眼不見心不煩。”


    彼時身邊伺候的已換成湛瑜,湛琢主要替他處理府外事宜。捧墨早在兩三年前便被賀元闌親手給擰了脖子,他是賀元彰的眼線,他自是知道了,他蠱惑自己食用極樂丹,他也是知道,後麵教唆自己跟太子反目,他還是知道的。


    可是知道這一切,卻還是照做了,不是因為他願意當個傀儡,隻是因為這些事本就是他想做的。


    後來著湛琢尋來了極樂丹方子,這人也就沒了用處。


    便也該死了。


    當時他死不瞑目,賀元闌從他這副任人宰割的可憐樣子裏想起自己那個小蠢貨,若是昨夜有他在場,怕也會梗著脖子幫自己說話的吧。


    那一夜,他吃著極樂丹便又瞧見了拾硯的幻影,還是那樣小小一個,自己都十五了,他還是十歲的小矮個。


    他同他說了好多好多,從前有他陪著,雖說隻是個小小太監,卻也是唯一一個肯站在自己身邊替他說話的人。怪他當時眼拙,將他給推遠了,後來沒能保護好他,是他終生的遺憾。


    賀元闌對著空氣說了很久很久,窗外桂影他們聽著也止不住抹眼淚。


    湛琢聽著心下也不是滋味,今夜的事他也聽說了……但其實他也有話沒告訴賀元闌,太子殿下其實,真的不會是凶手。


    這些年在別宮裏,王爺的一切用度都是太子刻意吩咐過的,後來管事的太監也給敲打過,沒人敢克扣主子的分例,不必像原來拾硯那般,還要自己花錢去給王爺煮粥熬藥。


    他斬殺別宮眾人一事也是太子給生生按下來的,其中那個總管大太監還是原先伺候過梁帝的,聖上大怒,太子替他求情,代他受過,這事也一個字沒在王爺麵前提起過。


    後麵又有他兄弟二人想接替大哥的工作,可惜也是兩個手笨的孩子,隻能做些粗使活。被太子知道之後,專門請了習武師傅來教授他二人習武,後來又親自點了些手下給他們,禛王府上的影衛方才漸有了雛形。


    太子說:“你們的主要職責便是保護好你們的主子,其他旁人的話,一概都不許聽,包括孤。”


    後來影衛擴展到三百人,太子便再不插手此事,隻說有什麽銀錢用度直接朝他開口。


    這些話湛琢自是憋悶在心裏不敢說,隻有時會同桂影聊聊兩句罷了。


    賀元闌對太子的仇恨一日一日發酵著,卻又恨自己無能為力,隻能深陷在極樂丹裏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後來太子生辰,請帖又發到禛王府上,賀元闌的禁足還未過,看都沒看又給隨手扔了。


    他兩兄弟生辰相近,他的生辰比太子還要早,每年都是他先生辰,皇後隨意賞賜點東西,待到太子生辰宴上,皇後才會將寶貝給一股腦都掏出來給他,每回太子得了好的都會挑兩件拿給弟弟,賀元闌一見到那比自己不知好上多少倍的賞賜,個中滋味你品品看。


    他總是無形之中好心辦了壞事,落在賀元闌眼中便也成了施舍。


    病後的每年生辰,賀元棠都會送禮,賀元闌卻是再也沒看過一眼了。


    今年的生辰亦是一方錦盒,賀元闌掃都沒掃,直接讓湛琢給拿走,小桂影端來一碗長壽麵,那是拾硯教給她的做法,雖然吃起來並不怎麽樣,可那也隻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慰藉了。


    堂堂王爺,生辰當天,就一碗素麵,靜坐在屋中,誰都不願見。


    透過窗縫,看著他蕭索地背影,賀元棠心酸不止,心道,就快了,再等等。


    太子生辰宴當天,聖上正在病中,便也不宜鋪張隻作尋常家宴。


    隻請了他們兄弟幾個並他的那個伴讀範乘風,這四個自是早早就到了東宮,可是久等不來賀元闌,太子好脾氣地親自上門去請。


    進了禛王府上,毫不意外地賀元闌仍是沒個好臉色。


    隻要一見到賀元棠那副笑模樣,他那滿腔怒火便就噌噌噌地上來。


    “什麽風又把太子給吹來了?”他冷聲道。


    賀元棠倒是不慍不惱,溫聲道:“阿闌可是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


    賀元闌揣著明白裝糊塗道:“不知。”


    身後的老太監瞧見太子臉色明顯一僵,扯了扯嘴角有些傷心地緩聲道:“今日……是孤的生辰。”


    賀元闌無所謂地又笑笑:“哦。”


    賀元棠握在袖下的手緊了緊,輕咳一聲道:“孤今日是來請你到東宮赴宴,咱們兄弟幾個也好再聚上一聚。”


    賀元闌似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挑著眉峰看著他直搖頭:“本王也不知同太子您還有什麽好聚的。”


    他是太子,別人便要上趕著去給他提鞋,自己不過是個殘疾王爺,去了也就成了眾人眼中的笑話,想去上回狼狽地離開,受百夫所指,身旁連一個替他說話的人都沒有。


    他頓了頓又恍然似的一笑道:“還是說皇兄就愛看臣弟那副眾矢之的地可憐模樣?”


    他嘖了一聲,明明是笑,卻瞧著比哭都更紮眼:“賀元棠,別在我麵前演戲了,我不吃你這套。”


    那太監便又見太子整個人一滯,神情都險些維持不住了。


    他扯了扯嘴角,艱難地又道:“阿闌,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樣,孤原本打算晚些再將人給領來……罷了,”他朝身後吩咐了一聲,便有人領命出門,賀元闌歎了口氣便蹲下與他平視著又道,“你的腿不是孤害的,孤終於找到證人了。”


    聽到這賀元闌眼神才稍稍一抬,揚聲道:“什麽證人?”


    “當年畏罪自殺的那個禦馬監小太監,死後他們一家人卻也都葬身火海,幸好,還有個幸存的孩子,是當年那個小太監的弟弟,他能證明,當時之事,卻是有人刻意安排,有人買通了他們一家,讓那個小太監往那草料裏混了些什麽,方才致使後來那橫戈驚馬……”


    賀元闌聽到這裏早已難以抑製地呼吸急促,牙關緊咬著追問道:“是誰!”


    賀元棠被他的眼神驚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人才剛尋回來,具體本想等審出來再告訴你……”


    賀元闌此時的情緒錯綜複雜,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之人,心下翻江倒海,波瀾起伏。


    怎麽會呢?怎麽會呢!


    “此事當真?”他艱難道。


    賀元棠看了他一眼,認真地點了點頭:“確是無誤。”


    “……不是你尋來唬我的?”


    賀元棠無奈一笑,看著眼前仍不願詳細自己的傻弟弟,攤手道:“孤沒必要拿此事來騙你。”


    “可……”他說不上來,不是不相信,是不敢相信!不想去相信!


    這腿不是賀元棠害的?為什麽不是賀元棠呢?合著這些年當真是恨錯人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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