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至,盛夏始。萬裏無雲,天色大好。


    晡時太陽正烈,林間蟬鳴不止,間雜幾聲鳥鳴。大片澄光灑落在蔥蘢草木上,光影斑駁,灑落在樹下乘涼的小獸身上,微風和煦,卷來陣陣幽香。


    忽聞馬蹄陣陣,由遠及近,攪擾此方寧靜,鳥獸立時四散。


    不遠處一隻受驚了的銀狐正倉皇地往林間逃竄,眼看著片刻間便要消失在樹林之中,隻聞得“錚”地一聲,一知羽箭自後方飛來,不過瞬息間,那銀狐便應聲倒地,再不得動彈。


    赤色馬背上,一位滿頭烏辮的青衣女子神情淡漠,嘴唇緊抿盯著前方。忽然,隻見她眉峰一挑,迅速取出支羽箭搭在弓上,又聞一聲巨響,箭簇與石頭碰撞。抬眼一瞧,又見遠方,一隻毛色絕佳的梅花鹿被牢牢地釘在了巨石上,見它掙紮個不休,遂又補上一箭貫穿在它腦門之上。而後銀鞭一揚,又策馬趕往其他地方。


    前腳剛走,後頭又趕來兩位姑娘,她二人一位著騎裝束玉冠,另一位則是滿頭珠翠一身華裳。


    趙覓芙被那馬兒顛得步搖直晃,忿忿得掏出帕子邊拭汗邊嘟噥道:“……堂姐莫非是想將這後山獵空不成?”


    此地乃趙國公的京郊別院,是當今聖上禦賜給這位國公祝壽的賀禮,門前高懸一塊金絲楠木牌匾,上書的青雲二字便是聖上禦筆。宅內雕欄玉砌自不必說,尤其是那後山占地廣袤,錦花繡草,其間一條瀑布似白練般自山頂垂落,飛珠濺玉,氣勢磅礴。


    如此景好之所,自是引來百官慕名前來。別院裏一時門庭若市,熙熙攘攘。


    往來地賓客除卻飲酒作樂便是打馬狩獵者居多,此山林獸雖豐,卻也經不起這幫莽人揮霍,如此小半年過後,竟險些將這別院的後山給獵空了!


    國公爺一時心疼,氣得閉門謝客,後頭又親自尋來了一眾奇珍異獸放在山林間好生將養著……


    沒成想,還未長大,便又遭此一劫……


    思及此,趙覓芙下意識抬眼望向這身後堆積如山的獸屍,下意識扶額,喃喃道:“祖父怕是又要心疼得食不下咽了。”


    葉嵐岫覷她一眼,輕哼道:“那你去勸勸那尊煞神?”


    趙覓芙一想到堂姐那副“惹我者死”的殘暴模樣,立馬搖得像個精致的撥浪鼓:“不了不了,還是找鍾太醫開些山楂丸更靠譜……”


    說完便又認命般地繼續下馬撿獵物,剛走了兩步,她才後知後覺得憶起一個重要問題。


    “堂姐她這是為何生氣?”明明上午還一塊聽曲兒呢,怎的下午便跟吃了火藥似的。


    葉嵐岫微微側目,奇道:“你竟不知道?”


    趙覓芙午間被趙夫人接回家參加家宴去了,剛準備回宮就又被火急火燎叫到別院來了。


    見她當真一臉茫然,葉嵐岫這才一言難盡地開了口——


    今日本是齊國設宴招待梁國使臣,商榷和談一事。二國向來不合,早年間邊境衝突不斷,大小戰役四起,今日你奪了我三城,明日我再屠你幾萬人,因著兩國各有名將,打起仗來旗鼓相當難分強弱。長此以往,因戰事以致兩國國庫空虛難以為繼,那兩隻鬥了數十年的老狐狸便又十分默契地選擇放下屠刀休戰和談。


    宴席上隻見那位梁國來使徐年徐大人身著盛裝,舉止恭敬,眉眼間布滿精明銳利,舉手投足間更是充斥著多年浸淫官場累積的圓滑。


    一番寒暄下來,便將敵對多年的齊梁兩國說得好似歃血盟友,同氣連枝。聽得場上眾人心中冷笑不止,恨不得在他臉上印上個大大的“無恥”!


    北齊皇帝蕭煜聞言賞臉一笑,擺手賜酒,台下一眾官員這才好似打開了開關一般紛紛陪笑。獨獨皇子一席末座那位,鳳眸微挑一錯不錯地打量著那人,眼裏始終帶著幾分考究。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便見那徐年又起身向齊皇鞠了一躬,帶著笑意開口道:“久聞貴國長寧公主端莊淑敏,風華絕代,心向往之,敝國國君願與貴國永結秦晉之好,臨行前國君特意備了份大禮囑咐小人定要親手呈上,”說著便恭恭敬敬起身跪在了齊皇座下,見那侍從接過後才繼續道,“還望齊皇陛下笑納。”


    齊皇饒有興趣地展開折子瞧了一眼,而後不動聲色地抬眼一掃,視線掠過皇子座上時,幾不可察地頓了頓,卻又不著痕跡地挪開了。


    期間,趁他細細打量著禮單內容,一眾皇子們倒也有意無意地望向末座,心中各懷鬼胎,卻都掩飾著不曾外露。獨獨離她最近的七皇子,借著敬酒的功夫偏頭朝那個本不該出現在八皇子席位上的長寧公主勾唇一笑,悄聲道:“嘖,端莊淑敏,風華絕代……姐姐呀,莫非這宮裏還藏了位別的公主?”


    蕭瑾瑤眼皮都懶得朝他那抬一下,聞言隻沉聲道:“蕭景恒,你若是皮癢了待會姐姐我就陪你好好練練!”


    “別別別,我開玩笑的!”說著僵硬地將頭一扭,再不敢招惹這隻母老虎。


    齊皇子嗣眾多,光皇子便有十六個,獨獨公主僅蕭瑾瑤一人。齊國輕文尚武,男女大妨向來不嚴,打小蕭瑾瑤便與一眾皇子一塊習文習武,她天生根骨清奇,極具練武天賦。年方八歲便已能打敗同齡兒郎,十二歲以後更是揍遍皇子無敵手,如此彪悍一公主,的確與那傳聞有些許出入。


    片刻後,齊皇麵帶笑意地開了口:“此提議不錯,孤也正有此意。隻是不知,你們粱皇又準備將何人許配給孤的公主?”


    那徐年清了清嗓子,朗聲道:“能與貴國最尊貴的公主殿下相配的,當然是咱們梁國同樣尊貴的五皇子殿下——禛王!”


    話音方落,本來觥籌交錯的大殿瞬間靜得落針可聞。


    期間那徐年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在場眾人的麵色,或震驚或慍怒,抑或是作壁上觀。他心下了然,早就料到眾人反應,頓了頓又繼續開口道:“禛王乃敝國皇後嫡子,樣貌更是儀表堂堂,與貴國長寧公主一起便是郎才女貌佳偶一雙!如此盛事,不知齊皇陛下,意下如何?”


    隻見那齊皇麵色微微一滯,隨後隻輕笑著不再接話。


    這反應倒也在那使臣意料之中,無妨,也不急於這一時片刻。隻見他諂笑著又道了句”您慢慢考慮“說完便又自顧打著哈哈將此番話題揭過了。


    而那桌案之後,蕭瑾瑤長袖下的一雙玉手早已攥出道道血痕,麵前玉盞業已化作齏粉。隻見她麵色鐵青,嘴唇緊咬,望向使臣的雙眼早已猩紅一片,若將其化為實質,隻怕早已將那使臣戳得千瘡百孔拆皮剝骨。


    後半場的宴席氣氛低靡了不止一度,大家各懷心事地應付完這場酒席隻待君王起身,便各自匆匆散了,生怕跑得慢了惹上什麽飛來橫禍。


    蕭瑾瑤更是自齊皇起身便急急衝了出去,一言不發地跟在他身後,待到了書房屏退了眾人方才緩緩抬頭。她盯著麵前一代帝王的臉注視了片刻,直到看到他眸中露出那一絲難以覺察的動搖,終於止不住顫聲問道:“父皇當真要將我嫁給那個禛王?”


    那齊皇垂眸掃視了她一眼隨即轉開,負手靜立在窗前輕聲道:“孤還在考慮。”


    蕭瑾瑤輕哂一笑,心下早已翻起巨浪波濤。


    她父皇從來都是什麽優柔寡斷的性子,眼下說是考慮,心下怕是已經拿定主意了。思及此,她心下一陣惶恐,忙膝行著跪道他跟前哽咽道:“父皇,兒臣不想嫁人,隻想終身侍立在你與母後跟前盡孝。”


    “胡鬧!”齊皇佯怒道,“哪兒有公主不嫁人的!那禛王乃是梁國唯一嫡子,樣貌也不差……”


    “可他是個癱子!殘廢!縱是嫡子又如何?注定與皇位無緣的!”


    “此事不必擔憂,孤會讓皇後為你備上一份最豐厚的嫁妝,你去了梁國也定能富貴榮華一生無憂……”


    蕭瑾瑤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心中泛起一陣淒楚。果然,父皇竟當真要為了這點蠅頭小利將她賣了!隨即一陣怒上心頭,她低吼道:“不!我不稀罕!父皇忘了姑姑嗎?忘了姑姑當初是怎麽死的嗎?”


    “住口!”


    “我不,我偏要說,姑姑當年自願和親遠嫁梁國,可最後呢!還不是死在異國他鄉,屍骨無存!您如今竟是要重蹈覆轍將您唯一的女兒也給獻出去送死麽!既如此兒臣不如直接撞死在此處,也免得將來落個慘死的下場!”


    話音方落,隻聽見“啪”地一聲,一個清亮的巴掌落在了蕭瑾瑤的臉頰上,不多時便泛起一片赤紅。


    蕭瑾瑤難以置信地捂臉看向她這位父皇,眼中立時蓄滿了淚水卻又被她強忍了不曾滲出。


    齊皇眸光沉沉地盯著麵前這張與嘉善幾近相似地麵孔,光影流轉間好似看到當年那個溫柔恬靜的小姑娘模樣猙獰著向自己控訴。他手掌微顫著望著這位性子與她截然不同的女兒,失神一瞬,剛想開口,卻見蕭瑾瑤猛的起身拔.腿便往外衝,看著那逐漸消失的背影,他心下一陣煩躁。


    一旁侍立著的大太監喜福見他握拳抵著眉心站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上前將人勸著坐下歇息,又取來冰帕子給他敷手。


    良久後,才聽到齊皇喃喃出聲道:“孤可是錯了?”


    喜福立刻躬身回道:“陛下您沒錯,公主她將來自會想明白的。”


    “但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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