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一道撕心裂肺的聲音響起。


    幾個步履倉皇的人影跑到城牆下。


    其中一個人影狼狽得差點摔跤,多虧身邊人扶住。


    被扶住的人,正是慕容循。


    胡人打進京城前夕,慕容循為了逃命,南下去封地洪州。


    可是他才走了一半路程,就遇到江南東道的軍隊在北上。


    將領把江南東道的大部分兵力都帶走了。


    慕容循這下也不敢繼續下江南了。


    他十多年前的時候就是差點在江南回京城的路上喪了命,現在天下大亂,四處有流寇盜匪。


    萬一江南那邊鬧起亂子,沒有足夠的兵力保護他,那他還不如不去。


    於是慕容循跟在了江南東道的大軍後,又往回走。


    他先前躲在京城南邊的小鎮上。


    聽說胡人被打跑了,他才急匆匆地趕回京城。


    他內心一直很矛盾。


    他懦弱、貪生怕死,可是他記得自己的三個孩子都在長安。


    他日日擔心這幾個孩子會出事,但另一方麵又不敢回京城看。


    方才得到消息,胡人撤離,長安城被火燒,慕容循帶著管家和幾個隨從騎馬奔來。


    快到城門處,他們被士兵攔下。


    慕容循帶著人下馬,想去見軍隊將領們,問他們可知道那三個孩子的下落。


    士兵們去通報了一聲,然後正打算帶他們過去。


    慕容循的目光隨意一掃,竟看見慕容婉從城門樓上跳下來。


    那一瞬,他臉上的血色褪盡了,踉蹌地衝向慕容婉摔下的位置。


    他們離慕容婉有些距離,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去費了些時間。


    等慕容循終於跑到慕容婉身邊的時候,一抹熟悉身影靜靜地躺在血紅的雪中。


    頭上的珠花摔在幾步開外,碎成數瓣,烏黑的長發散開,像鋪在雪裏的綢緞。


    綢緞下麵,血肉模糊。


    “婉……婉兒……”慕容循全身發顫,滿眼都是不可置信。


    慕容婉終究是他看著長大的女兒。


    十幾年來,他把大半疼愛都給了慕容婉,


    他如何能無動於衷?


    慕容循顫著手想要觸碰慕容婉的軀體,卻又在半空中停住。


    他甚至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明明他走之前,婉兒還是那麽好好的樣子,怎麽會……


    注意到此處動靜的士兵早已經去將此事稟報給了郝仁等人。


    伍瑛娘和蘇知知也正好在郝仁身邊。


    他們聽說慕容婉自盡時,都有些驚訝。


    他們什麽都沒做,這姑娘就這麽輕易地死了?


    來稟報的士兵問怎麽辦,說慕容循坐在慕容婉的屍體旁邊都快暈過去了。


    郝仁先看了一眼蘇知知的表情,見蘇知知沒什麽反應後,才道:


    “把賀妍帶過去,其他的先不必管。”


    士兵照做了,去找賀妍。


    賀妍被關在角樓中,之前見父親被單獨帶走了,她很擔心。


    可同時又想到,父親向來足智多謀,有三寸不爛之舌,連在胡人那都能取得信任。


    父親這一趟過去應該不會有危險。


    可是過了很久都不見父親回來。


    她聽到路過的士兵們說,父親死了。


    賀妍的手指摳在木柱上,眼中盛滿了難以置信和驚恐之色。


    她沒見到父親的屍骨,她不信。


    就在賀妍慌亂之時,外麵又來一隊士兵,把賀妍帶出去。


    賀妍緊張地問:


    “你們帶我去哪?我乃恭親王妃……你們不可無禮!”


    “我父親,不,賀大人呢?賀庭方?”


    “你們要帶我見誰?”


    來拿人的士兵有些不耐煩:


    “賀庭方已經死了,屍體都拉出去埋了。現在帶你去見什麽恭親王。”


    賀妍心慌的同時愣了一下,沒想到這時候會聽到慕容循。


    慕容循竟然回來了。


    銘兒之前不是被送到了他那麽?


    莫非是他們父子趕回來給她和婉兒撐腰,來救她們了?


    賀妍知道慕容循沒什麽能力,但仍相信,有個親王的名頭在,多數人還是要給幾分麵子。


    她被帶到城牆下的雪地裏。


    遠遠地就看見慕容循跌坐在雪中,衣擺亂成一團。


    等賀妍走近了,視線穿過慕容循等人,落在地上的身影時,瞳孔猛地收縮成針尖大小。


    周圍一切忽然都凝固住了。


    她看不清地上的人是誰。


    但是做母親的直覺那一刻很準。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賀妍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已經發瘋一般跑了過去。


    快跑到慕容婉身邊時,她腳下陷入積雪中沒踩穩,整個人重重地往前撲,摔在雪中,雪地裏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賀妍感覺不到冷,雙手撐著雪,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到慕容婉身邊。


    越靠近,血腥味越重。


    她看見摔碎在旁邊的珠花,看見女兒手邊的玉鐲碎片。


    那是婉兒今早戴著出門的。


    賀妍發出一連串破碎的抽氣聲,額頭上滲出的冷汗順著慘白的臉滑落。


    她推開慕容循,直接抱起了地上血肉模糊的屍體:


    “婉兒?婉……婉兒——!”


    她觸碰到女兒冰涼的軀體,喉間終於爆發出不似人的尖叫。


    慕容循看見賀妍被士兵帶過來時隻有她一個人。


    慕容循心中也湧出一個更可怕的測才,他忽然問:


    “銘兒呢?”


    賀妍沉浸在悲痛中,根本沒有注意慕容循在說什麽。


    直到慕容循走過去,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搖晃,在她耳邊大吼一句:


    “我問你銘兒呢?!”


    賀妍渙散的眼神緩緩集中,嘴唇翕張,好一會兒才發出聲音:


    “銘兒……銘兒不是去你那了麽?”


    賀妍這句話一出,慕容循渾身發寒,往後一坐:


    “我根本沒見過銘兒。”


    慕容循身後的管家問方才帶賀妍過來的士兵:


    “幾位兵爺,可知恭親王世子在何處?”


    幾個士兵開始也不知道所謂的恭親王世子是誰,雙方了說了半天,其中一個士兵才拍腦袋:


    “你們說的是賀庭方的外孫,我聽說前段日子胡人祭祀的時候他不就被殺了麽?我們還說呢,賀家真能忍,外孫被殺都還和胡人……”


    賀妍聽到後邊,已經聽不見周圍人在說什麽了。


    她想起來胡人祭祀那日,銘兒和婉兒都進了宮,可是隻有婉兒回來了。也就是那一日,父親告訴她,他把銘兒送去了南邊。


    送去南邊……


    賀妍兩手沾滿了慕容婉的血。


    沾著血的手抱住頭,悲痛地大叫。


    “不……不是的,銘兒沒死……銘兒沒死!”


    賀妍強撐著身體站起來。


    她麵頰上的肌肉不受控製地顫抖,連帶整張臉都扭曲起來,眼神變得瘋狂:


    “是你們,都是你們對不對!”


    “是你們殺了我爹,殺了婉兒,你們抓走了銘兒!”


    “你們把銘兒還給我……還給我——”


    賀妍完全失去了理智,從慕容循的護衛腰間抽出一把刀來,對著士兵亂砍。


    那幾個士兵也沒想到賀妍會突然拔刀砍來。


    他們都是接受訓練上過戰場了,看見對麵有人揮刀來砍自己,下意識地也抽出刀來。


    其中一個靠得近的士兵將刀狠狠揮出來,剛好指在賀妍腹前一寸。


    賀妍拿著刀搖搖晃晃地往前撲。


    呲——


    鋥亮的刀鋒穿過賀妍的腹部。


    “嗬——”賀妍的眼白部分漸漸被擴張的瞳孔占據,身體往後倒下。


    長刀從她腹中拔出,腹間一朵血花綻得越來越熱烈。


    傍晚時分,四處的火把亮起來,微弱的火光在天地間閃爍。


    賀妍青紫的兩手扒著冰涼的雪,用最後的力氣往回爬了兩寸,和女兒貼在一起。


    “婉兒……銘兒……別怕……娘在這裏……”


    “娘陪你們……”


    賀妍的話沒說完,睜大著雙眼不動了。


    目睹一切的慕容循坐在雪中。


    十多年前胸口被刺過一件的地方泛起劇烈的疼痛。


    淚水砸下,他突然露出一個鹹濕的苦笑,側頭看地平線上的血色夕陽。


    半輪快要落下的日頭像裴璿離開時那般紅。


    “璿兒,是你在天上報複我……”


    “你恨我、恨賀家……”


    “要我一切成空哈哈哈哈……璿兒……”


    慕容循的笑聲放大,在寒風中變得嘶啞。他喉間猝然湧上一股腥甜,整個人失去意識。


    落日徹底掉下地平線。


    整個世間被黑暗一口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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